射雕英雄传

第一回 風雪驚變
第二回 江南七怪
第三回 大漠風沙
第四回 黑風雙煞
第五回 彎弓射鵰
第六回 崖頂疑陣
第七回 比武招親
第八回 各顯神通
第九回 鐵槍破犁
第十回 冤家聚頭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
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
第二十回 竄改經文
第二十一回 千鈞巨岩
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
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
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
第二十七回 軒轅台前
第二十八回 鐵掌峰頂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
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
第三十一回 鴦鴛錦帕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成吉思汗家族
關於“全真教”
後記

第一回 風雪驚變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 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 村前村后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 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 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 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 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他四人給金兵衝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乾乾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 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 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扎。 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三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鳴呼。 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 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 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 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準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 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 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 可憐她: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佔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麼報應。 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 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 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 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 正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 話本說徹,權作散場。」 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 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 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 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 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 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 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 我姓郭,名叫郭嘯天。」 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 適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 張十五道:「好說,好說。 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 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飯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 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 張十五道:「有酒便好。 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 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 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便住了下來。 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 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 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 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 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 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 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 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 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 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 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 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 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 天神天將甚麼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豈難道真有此事?」 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 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天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 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干,說道:「岳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 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 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 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裡吃蠶豆、喝冷酒了!」 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 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麼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 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麼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 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麼是誰?」 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 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 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麼呀?」 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 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 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 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 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麼無恥了?」 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 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 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 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爺爺被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議和就了。 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 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 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 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 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 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 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 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 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 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 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 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 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甚麼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 韓胄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麼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 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 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麼故事?」 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 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獨自喃喃的念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 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 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 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 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了。 我家裡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隻,老是來吃你的。」 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麼也狠不下心來殺了。」 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 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 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麼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 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樹林子中,手裡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隻野豬或是黃麖夜裡出來覓食。 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沒聽到有何聲息。 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麼?」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哪裡走?」 「快給我站住!」 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 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后,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 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 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 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著一柄單刀。 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 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后不動。 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后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 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 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 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 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 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 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噹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 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拍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 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 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 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 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能活了。 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來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 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 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 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 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 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 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 好好,有義氣!」 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 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斗得過我嗎?」 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麼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 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麼絕技不絕技?」 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介面。 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 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 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 曲三道:「勞駕!」 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 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捲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 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 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 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 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 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儘管放心。」 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 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岳爺爺麾下的名將。 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 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 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干過了的。 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 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 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 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 當下三人並肩出林。 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 這傢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 郭楊二人也不懂甚麼叫作「翎毛丹青」 與「瘦金體的書法」,只唯唯而應。 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裡,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麼好東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 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 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 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 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 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嘆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 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閑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 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 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 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 這一日晚間颳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 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 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 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帘也收了起來。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 卻不聽得應聲。 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 可別出了事才好。」 當下只得衝風冒雪,到五裡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 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 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 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 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 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 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 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 快來請坐。」 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麼男女避嫌的禮法。 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麼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 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 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胄這賊宰相的事。 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 他說不論哪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 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 臨安涌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 忽聽得那韓胄嘆道:『這裡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裡汪汪汪的叫了起來。」 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 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 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里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麼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 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 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 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 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 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 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 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 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 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 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 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 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 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 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斗膽相邀,衝撞莫怪。」 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 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 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 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裡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 莊稼漢又怎會功夫?」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裡,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一杯,默然不語。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 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乾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 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 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 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 那道人「哼」 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干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拋在地下。 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 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 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 逃進了內堂。 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 楊鐵心喝道:「好賊道!」 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 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 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 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 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 楊鐵心怒極,哪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里,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通楊家槍法的厲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 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 楊鐵心喝道:「拔劍吧!」 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 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 那道人一怔,贊道:「好!」 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徑自來抓槍頭。 楊鐵心在這桿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 要知楊家槍非間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其時金兵箭來如畫,他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摺斷箭干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 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 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 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哪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 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斗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 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 雙掌合攏,拍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 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裡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哪裡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 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 請教貴姓。」 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 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 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 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 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 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裡謝道。」 說著又施了一禮。 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 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 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弔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 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 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 跳起身來。 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 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 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 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很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 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 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 適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 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 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 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 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 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 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 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 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衝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 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 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 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 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 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嗎?」 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 不管遇上甚麼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 郭楊二人點頭答應。 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 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 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 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 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手。」 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 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 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 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 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 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 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 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 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 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 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 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 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 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 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 再斗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鬨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剩下六七名。 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 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后心插進,前胸穿出。 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 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麼人?」 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 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檢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麼世界?」 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 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讎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 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 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 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麼?」 包惜弱閉目不答。 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 楊鐵心愕然道:「甚麼?」 這時包惜弱「嚶」 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 楊鐵心喜道:「當真?」 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 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 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 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 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 掩埋完畢后入屋重整杯盤。 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 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 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 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 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 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 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 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麼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 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 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 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 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 兩位好自為之吧。」 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 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里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 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 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麼?」 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 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 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麼事樂成這個樣子?」 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 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 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 要是小夫妻么……」 郭嘯天笑道:「那麼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 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 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 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 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 李萍聽了也是喜歡。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 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里點點血跡,橫過後門。 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跡沒打掃乾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 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進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 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 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 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殭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 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滿了血污。 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餵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 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 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裡每隻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 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里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 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 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后。 那人仍是伏著不動。 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 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 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扎住。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凈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 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 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喂他。 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 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 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 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喂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了雞湯后,眼中漸漸現出光彩,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 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 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迹。 她望著那痕迹,不覺怔怔的出了神。 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睏倦。 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 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 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 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 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包惜弱道:「好!」 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 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 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的針線。 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矇矓間忽聽丈夫斗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 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麼四面都有了馬?」 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 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 包惜弱驚道:「幹甚麼呀?」 楊鐵心道:「不知道。」 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 從牆上摘下一桿鐵槍,握在手裡。 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裡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賓士。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 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嗎?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裡,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的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 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 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 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 咱們只好逃命。 你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你衝出重圍。」 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 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麼?統通不要了。」 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 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 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 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嗎?」 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 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麼?」 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 拿下了!」 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 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麼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 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小敢逼近。 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 有公文在此。」 楊鐵心道:「拿來我看!」 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 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裡。」 箭頭對準了他。 那武官心頭髮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 郭嘯天厲聲道:「快讀!」 把弓扯得更滿了。 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 郭嘯天道:「甚麼衙門的公文?」 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 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胄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 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甚麼憑據?」 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 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 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 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 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 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 眾兵丁紛紛衝來。 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衝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 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 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 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筋鬥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 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 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 官兵見二人勢凶,攔阻不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 說著一躍下馬。 李萍急道:「使不得。」 楊鐵心哪裡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 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 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 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 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 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 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 十餘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 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 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 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 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 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 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 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 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 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 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 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 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 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 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麼名字?」 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 記住了嗎?你到閻王老子那裡去告狀吧。」 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 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 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 你……你幹嗎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麼不講道理?」 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 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 舉刀摟頭砍將下來。 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 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 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 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 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裡。 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 眾兵舉矛齊刺。 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后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哪裡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綳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 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 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 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 頃刻間又戳死數兵。 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 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 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 郭嘯天道:「不……不……」 暈了過去。 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佔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 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 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抬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 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 挺矛向官兵隊里衝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 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沖。 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 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后心已被一矛刺進。 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 眾官兵哪敢接戰,四下奔逃。 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 楊鐵心飛身下馬。 橫矛桿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 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扎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裡。 楊鐵心問道:「大嫂呢?」 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 楊鐵心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 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 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 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 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 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嗎?你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 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 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 楊鐵心更不打話,衝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 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 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迹,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 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 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 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 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 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沉重,則陣上多佔便宜。 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 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 某甲道:「金兵有甚麼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 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 甲道:「咱們有韓少保。」 乙道:「金兵有拐子馬。」 甲道:「咱們有麻札刀。」 乙道:「金兵有狼牙棒。」 甲道:「咱們有天靈蓋。」 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斗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 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后心。 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 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裡!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 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 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 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 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 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剋扣些。」 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 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 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 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哪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 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 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沖入官兵隊里,雙方混戰起來。 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 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后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 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 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素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 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 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松,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 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 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 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 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喂她喝葯。 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 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 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 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這是甚麼地方,我當家的呢?」 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裡。 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 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 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 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 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 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 說著只是搖頭嘆息。 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 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麼去世的?」 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嗎?」 包惜弱道:「正是。」 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 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 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 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裡,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 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 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 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 顏烈道:「怎……怎麼?」 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 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 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哪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 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到底他們要捉甚麼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胡塗。」 說著笑了起來。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 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 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 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 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 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甚麼?你一個人走吧。」 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 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 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 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 你可知道仇人是誰?」 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 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 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里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麼報仇呀?」 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 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 包惜弱隨他出屋。 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 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裡去呀?」 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 走出十餘里,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哪裡去?」 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 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 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 包惜弱道:「只盼儘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 想到這裡,又垂下淚來。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 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 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鋪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 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獃獃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 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 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熏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 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哪裡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裡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 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麼?」 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 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 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 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 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裡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 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 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 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 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 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哪裡?」 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 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 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 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 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 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 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託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 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麼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 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 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 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 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 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 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麼仇了。 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麼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顏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 包惜弱點了點頭。 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 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 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 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 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哪裡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 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 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幹了。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 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 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 顏烈道:「是,是。」 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 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 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 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 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 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 顏烈道:「這裡的店鋪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 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麼就舊了?」 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 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 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 包惜弱就不言語了。 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贊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徑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 投店。 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 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 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 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 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踢*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澡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穢。 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 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甚麼?」 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踢*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 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 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兒神。 穩穩噹噹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 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踢*的走了。 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 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柜上!」 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呆了。 他囊里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 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嗎?」 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 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裹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 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 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 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 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 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 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 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 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衝進院子來。 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 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 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凶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 包惜弱早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 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 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噹啷噹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裡?」 顏烈端坐椅上不動。 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麼名字?到嘉興府來幹甚麼?」 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 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 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抬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 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 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裡怦怦亂跳,不知吉凶。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 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 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 蓋運聰忙道:「是,是。」 手一擺,兩名衙役託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 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 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 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啰唆。」 說著臉色一沉。 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甚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 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 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柜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 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 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柜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甚麼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 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 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 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 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 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 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 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甚麼?」 包惜弱道:「北方?」 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 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 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 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里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 爬下行禮。 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 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 眾軍士齊聲答應,魚貫而出。 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 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 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 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 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 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 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封為趙王的。 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后,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 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 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 包惜弱道:「歲貢?」 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甚麼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 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 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 完顏洪烈道:「他有甚麼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 包惜弱蹙眉不語。 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甚麼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 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 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 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 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 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 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你。」 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起來。 完顏洪烈懷了金銀,徑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 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 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 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 完顏洪烈暗暗喝了一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 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 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 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里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 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彩:「好!」 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一眼。 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 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 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 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 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 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 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 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斗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閑的驀地站定。 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 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 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 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 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 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 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 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 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罈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 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 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柜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 掌柜的笑道:「是啦,韓三爺。 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 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 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麼?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 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 眾夥計里裡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 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 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 且看他請些甚麼客人,再相機行事。」 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 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 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 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 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鋪滿一片片翡翠。 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划來。 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 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 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 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兒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 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 坐在船艙里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 兩人徑上酒樓。 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 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 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髮。 完顏洪烈心想:「這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 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裡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 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 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 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 那人腰裡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 兩人剛坐定,樓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 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 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 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 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麼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 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 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兇惡之態。 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 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裡。」 那瞎子道:「好。 二弟還沒來嗎?」 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 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 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踢*拖鞋皮聲響。 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 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 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 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 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 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 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罕聞。」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 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麼客人只有兩個了。 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 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 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 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 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 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 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 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 樓下掌柜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 「樓板要給你壓穿啦。」 「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 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 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了一個道人手中託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 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后替他拉攏奔走。 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 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 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 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麼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裡卻不見如何吃力。 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 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柜、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 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里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 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來了,果然如此。 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 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 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 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 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 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 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 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 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髮,綽號鬧市俠隱。 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 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 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麼的,卻不敢當。 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 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 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 柯鎮惡道:「交出甚麼人來?」 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 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 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 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 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 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 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 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 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 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 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 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 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 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 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 江南七怪都是一怔。 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里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 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 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 你清凈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 咱們大伙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 六兄妹齊聲附和。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裡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 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 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 丘處機一楞,道:「甚麼?」 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 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 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 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 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趟渾水。 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 和尚,跟我走吧。」 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 焦木手腕一沉,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 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 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 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 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 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 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 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 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 說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張口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 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 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 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贊道:「好酒!」 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 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 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 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 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閑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 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 突然間鐵棒略歪,銅缸微微傾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 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 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里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 隨手接住了銅缸。 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 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我敬南四哥一缸!」 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 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 南希仁伸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扇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髮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佔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 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 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 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 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 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 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 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 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 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里掉了下去,「救命,救命」 之聲,不住從洞里傳將上來。 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 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於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鋼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 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 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 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 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 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 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 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 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 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 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噹噹的落在街心。 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 沖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 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 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 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 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 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 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 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干,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 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 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 這樣罷。」 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 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 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 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划道兒吧。」 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 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 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 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 大家請罷!」 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 丘處機碗到酒干,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 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 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 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 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 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 再喝一輪,全金髮也敗了下去。 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 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 全金髮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里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 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 全金髮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麼辦?」 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 預得另想計較。」 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 又從洞中躍上。 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 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 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 我們佩服之極。 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 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麼辦?」 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斗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麼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麼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 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乾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裡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 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傢伙,干啊!」 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 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甚麼厲害傢伙?」 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斗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 丘處機知他是說罵人,「呸」 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 暹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斗酒,這蠢傢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 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 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 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 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 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 你請看吧!」 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筋斗,手裡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里裝的竟是半桶美酒。 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水桶是從哪裡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 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 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 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 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 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麼分別?」 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 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 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 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 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 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麼知道?」 伸手往懷裡一摸,寫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 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 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裡,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裡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 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干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 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 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 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 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 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 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 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干。 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 說到這裡,突然變色,叫道:「好傢夥,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 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甚麼人?」 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傢伙!」 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 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矇,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甚麼俠義道?」 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 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 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 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 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麼要約金兵來助拳?」 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 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 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 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 袍袖一拂,徑自下樓。 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后心擲下。 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 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 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 完顏洪烈一愕。 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 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 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 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 說著急步下樓。 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 此則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裡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裡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 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裡。 當下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后,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 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 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 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 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裡吃了這虧?」 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 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 那官兵正睡得胡裡胡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 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沖將出來,胡裡胡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 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 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 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 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 號令示眾。 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 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紛飛。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 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 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 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 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 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 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么?」 揮刀往丘處機腰裡橫掃過去。 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裡?」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 丘處機信以為真,鬆開了手。 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 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 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 丘處機跟了出去。 段天德哪裡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 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 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 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 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 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 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 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 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衝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 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的旁支。 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甚麼?」 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你在營里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 段天德滿面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 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一命。」 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 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 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 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 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 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 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 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 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裡胡鬧。」 枯木道:「甚麼身首異處?」 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乾乾淨淨。」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 段天德道:「是。 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 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 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 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 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 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 可不許胡鬧。」 段天德連連答應。 枯木嘆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 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兇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來。 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 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兇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 段天德道:「不知是哪裡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麼了不得,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 枯木道:「好,我去會會。」 當下來到大殿。 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 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 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只膂力大些而已?」 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 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 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 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 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里躲了起來。 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 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 枯木怒道:「甚麼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 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麼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 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 枯木道:「他說些甚麼?」 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 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 沉吟半晌,道:「你在這裡不能耽了。 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裡去避一避吧。」 段天德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 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衝進後園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 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 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 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 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里拿來的。 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 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后,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 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 全金髮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 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 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裡。 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霸道,那可不成。 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 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 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未免不是好漢。」 全金髮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 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 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鍾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陣不絕。 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來啦!」 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 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 那道人鬍鬚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 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起。 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和他大拚一場。 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 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 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捲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 韓小瑩也抽出長劍,徑往丘處機后心刺到。 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迴轉,當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后心來劍。 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相圖吳國。 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 勾踐眼見兵卒武藝不及敵國,悶悶不樂。 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比。 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 嘉興是當年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流傳下來。 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 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 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 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 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 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鋼扁擔,一個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夾攻。 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得虎虎生風。 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甚麼,便跟他來個充耳不聞。 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 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 丘處機贊道:「好!」 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 張阿生問道:「可惜甚麼?」 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 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 呼呼呼連擊三拳。 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斜轉,噹噹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 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髮一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了上去。 全金髮用的是一桿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般用途。 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迴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裡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 那沉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 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 但眾人斗發了性,卻哪裡收得住手?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 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斗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 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 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 但丘處機與六人拚斗,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 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裡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 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 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一掌生生擊斷。 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璇璣穴」 點去,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 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 全金髮「啊喲」 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 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髮力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 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髮天靈蓋直擊下去。 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 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 全金髮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裡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裡還是給踹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 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 當下凝神對付。 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 全金髮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 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 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極難之事。 當下銅缸斜轉,噹噹兩聲,兩隻鐵菱都落入了缸內。 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 丘處機接住兩隻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 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 全金髮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 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餘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 柯鎮噁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 這時全金髮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 只聽全金髮道:「打……打……他……『同人』。」 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 之右的「節」 位、「損」 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 之左的「豐」 位、「離」 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 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 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準「損」 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 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 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 柯鎮惡從袋裡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裡,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 韓小瑩拔腳就奔。 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慢慢走去。」 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后發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裡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 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裡一寒,不敢戀戰,當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 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 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 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噹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 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 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 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聲,左腿橫掃。 韓寶駒躍起避開。 丘處機叫道:「往哪裡逃?」 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 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斗,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 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鍾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 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 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 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 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 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 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徑刺柯鎮惡面門。 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 當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 接著一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后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 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 這路「同歸劍法」 取的是「同歸於盡」 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 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 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 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斗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 這套「同歸劍法」 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得一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 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餘招,柯鎮惡腿上中劍。 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 就這麼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 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游斗。 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一劍,俯身直跌。 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裡啦!你再刺三劍試試。」 丘處機鬚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 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 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嘆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后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一隻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 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前面抓起的一個木魚。 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 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裡!」 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 朱聰怕他摔倒后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 丘處機最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哪裡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 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 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 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 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 焦木重傷之餘,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 段天德道:「幹甚麼?」 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 段天德道:「甚麼好人?砍了再說。」 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說話?放……放下刀子。」 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嗎?」 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準段天德擲去。 段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 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 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 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個沙彌砍翻在地。 丘處機、焦木、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 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俟機殺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 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嘆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 你寺里果真藏著女人!」 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 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 焦木重傷後身法獃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 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 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第三回 大漠風沙

寺里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 有的便替傷者包紮傷口,抬入客舍。 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噹噹當響聲不絕,不知裡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 、「阿彌陀佛」 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裡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 眾僧大驚,四散逃開。 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 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 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落。 全金髮叫道:「三哥,不可!」 韓寶駒怒道:「為甚麼?」 全金髮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 韓寶騎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 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 全金髮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 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無大礙。 當下眾人在寺里養傷。 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雲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並為焦木禪師料理後事。 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 丘處機精通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 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 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 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胡裡胡塗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裡,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 這事如何善後,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麼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裡把別人瞧在眼裡?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 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胡塗,實是抱愧得緊,這裡向各位謝過。」 朱聰等都還了禮。 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 我們在這裡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 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 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 現下貧道就此別過。」 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 柯鎮惡喝道:「且慢!」 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 柯鎮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麼一句話,就算了事嗎?」 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 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 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 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吃過虧。 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 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裡,自是心情異常難堪。 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 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 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 咱們雙方拚鬥了一場,貧道寧願認輸。」 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 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於他劍底。 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輸,還待怎的?」 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 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 丘處機道:「不敢。」 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 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 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閑氣?那日焦木死後,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 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沉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 否則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斗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 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 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 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麼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 朱聰與全金髮均想就算你有甚麼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 丘處機道:「君子一言?」 韓小瑩介面道:「快馬一鞭。」 柯鎮惡還在沉吟。 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 這是擺明了以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介面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 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並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 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 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 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甚麼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 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斗恆心毅力,鬥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 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 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的對手。」 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 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 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後代而起,那麼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 於是把如何結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 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 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 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 丘處機道:「很好。 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 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 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 因此法子是這樣……」 韓小瑩搶著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 貧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 柯鎮惡道:「還要怎地?」 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後,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 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 韓寶駒道:「怎樣?」 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 酒酣耳熱之餘,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了得?」 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麼光彩。 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將藝業傳給一人。 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 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 全金髮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麼辦?」 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 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麼可說的?」 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得不錯。 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 說著團團作揖。 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獪。 憑這麼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 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 韓小瑩慍道:「有甚麼好笑?」 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豈知今日一見,嘿嘿!」 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 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沖。 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麼?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有甚麼斤斤計較。 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 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 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 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伙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 袍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 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 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 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 但韓寶駒性子極急,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賓士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里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 江南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 之說。 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 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 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 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尋他不著。 段天德連轉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 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 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柜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 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 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 段天德只想在屋裡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 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扎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 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於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於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干手凈腳,待韓氏兄妹走後,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於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 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 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 這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 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 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扎去。 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噹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 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 他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 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裡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 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 段天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 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捨,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公,卻來受這活罪。」 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 這道護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弔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真苦惱萬分。 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 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 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 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 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食。 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 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 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 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於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 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雪。 三百餘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 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兵馬急沖而來。 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涌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 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麼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 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後面乘馬的涌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 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 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 李萍拋下擔子,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就此暈了過去。 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 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 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裡。 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 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 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 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 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 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賓士而來。 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 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的事說了。 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 蒙古人以游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並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 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 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 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 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 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 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獃頭獃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 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麼「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 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捲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 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 郭靖連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 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麼,心想或許是打雷。 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 他從未聽到過這般的聲音,心裡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里,躲好后再探出頭來。 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賓士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 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 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 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裡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衝鋒。 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 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 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 雙方軍士手不停斗,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 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桿,桿上掛著幾叢白毛。 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 那長桿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 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雙目一轉,精光四射。 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 是甚麼。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餘騎隨從。 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 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帶隊向西退卻。 博爾術,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 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 見這裡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衝殺。」 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 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 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 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 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 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 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衝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餘名。 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賓士,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 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 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 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裡督戰。 蒙古兵漸漸後退。 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 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甚麼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黑纛之前。 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 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 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 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 兩名蒙古將官持矛衝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 鐵木真誇道:「好箭法!」 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 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 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 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衝殺上來。 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傷。 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 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 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 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 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裡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 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 忽都虎猛衝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 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 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里的創口,鮮血從手掌里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 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 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 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衝上土山的敵兵。 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 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 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 四下里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 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 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 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 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 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 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 餘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 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 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旋。 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裡時已是半夜,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 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 李萍見他眉飛色舞,並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裡外的市集去換糧食。 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 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 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 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 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后又曾遭遇過敵人。 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 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 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 郭靖又去倒了一碗。 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紅色。 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 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 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 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 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 將金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 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賓士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 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裡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裡有小弓箭嗎?」 郭靖道:「有!」 轉身入內。 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 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 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 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 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幹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裡。 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 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 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 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 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 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 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 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 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 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 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裡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 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 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 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 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麼說?」 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 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 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 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 眾軍士齊聲道:「正是!」 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裡?快說。 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 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麼打我?我又沒做壞事!」 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 朮赤怒道:「你還倔強!」 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 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 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 小孩,你說不說?」 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 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裡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 朮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 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 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 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 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 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 蒙古兵偵騎四齣,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 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 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 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 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 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 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 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 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 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 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 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后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 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 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 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 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 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 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 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斗。 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 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 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 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 朮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 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朮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 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雙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裡一震,險些把捏不定。 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里躍了出來。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 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 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 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 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 鐵木真道:「你說甚麼?」 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 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 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 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斗他。」 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 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 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 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 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 你沒聽見過嗎?」 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 橫目斜睨,哼了一聲。 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 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 蒙古語中,「哲別」 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 之意。 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 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 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里套了木枷。 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 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 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 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 追兵在赤老溫家裡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 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里怎麼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 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 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髮的大險。 鐵木真逃得性命后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 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 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 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 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 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 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 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 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 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 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裡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 博爾術道:「遵命!」 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 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 窩闊台道:「便宜了他。」 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 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 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 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 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 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 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 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 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 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 博爾術暗叫一聲:「好!」 又是一箭。 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 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 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 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 博爾術喝聲:「好!」 覷准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余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 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 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 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 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 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 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 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 眾人齊聲歡呼。 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裡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 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后心。 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術后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 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彆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 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 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 鐵木真見博爾術背上中箭,心裡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 他一命換你一命。」 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 鐵木真道:「甚麼?」 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 至於我,」 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 博爾術,你來吧!」 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 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 前箭后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准,一箭往博爾術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 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 博爾術卧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桿劈為兩截。 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 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術助威。 博爾術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 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后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 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 博爾術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準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 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 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 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 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 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 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為大汗衝鋒陷陣,賓士萬里,日夜不停!」 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術一塊,給哲別一塊。 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 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 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 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 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朮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裡。」 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 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裡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 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 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 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 哲別見過三王子后,再去拜謝博爾術。 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 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 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 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 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 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 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 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 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 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裡,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 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 當時金人統有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 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 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 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到。 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 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 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 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 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 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 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 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 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 蒙古人自來不說污言穢語,即是對於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 客人來到蒙古包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 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奸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 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丑。 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 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 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裡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 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 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 郭靖急忙逃開。 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 射箭之人,正是哲別。 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 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裡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 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 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 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 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 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 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 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 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 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 完顏洪熙道:「沒有了。」 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餘人皆不足道。」 鐵木真道:「我們這裡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 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 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 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 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 即是義兄、義弟。 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 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狍子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 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 兩人結義后,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 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隻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 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 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 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里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裡睡覺。 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 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 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麼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 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麼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 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 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完顏洪烈忙說,岔了開去。 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 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 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 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 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麼想。 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餘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 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 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幹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 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 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 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 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 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 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 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 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裡去啦!」 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 說著手裡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綉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 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麼?」 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 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 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 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 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 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 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 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 兩人下馬擁抱。 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 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麼親熱。 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 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甚麼?」 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 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 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 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 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 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麼辦?」 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 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 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 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 的齊聲大叫起來。 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 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 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 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 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 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 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幹甚麼。 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 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 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 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 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 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 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衝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 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 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 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 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佔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 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 蒙古兵豎起了軟牆。 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 弓箭手在氈后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 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后隊。」 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徑抄敵兵後路。 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 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 兩員勇將這麼一陣衝擊,乃蠻后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 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 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 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衝出,截住路口。 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 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 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 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 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 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 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 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 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 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衝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 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第四回 黑風雙煞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 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 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 沙塵中一彪軍馬涌到。 數百名親兵擁衛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著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馬前跪下行禮。 只見他身材肥胖,鬚髮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著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 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 只見他帳幕中鋪的儘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衛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說了。 帳幕四周,數里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 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 大群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 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 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 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說了。 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 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 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 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說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麼不提?」 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領部眾。 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 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 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 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 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 王罕捻須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 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 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 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 鐵木真忙道:「我有甚麼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 完顏洪烈道:「四傑?是哪幾位呀?我倒想見見。」 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 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 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凈,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 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術。 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 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 這四人是後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傑。 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 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 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 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 鐵木真傳令出去。 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 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 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 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 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 從哲別手裡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干。 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 桑昆喝道:「你回來!」 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 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 說罷嘿嘿冷笑。 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並未結為安答。 完顏洪熙聽他這麼說,奇道:「那是甚麼厲害東西?這倒奇了。」 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 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麼?」 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 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外。 眾人只得跟了出去。 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 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著紛紛站起,或先或后,有的還在低聲笑語。 完顏洪烈瞧在眼裡,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 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 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 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 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札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 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衝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 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 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 鐵木真道:「甚麼十夫長?是百夫長!」 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 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 者勒米雙手呈上。 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 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裡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乾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 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 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傑。 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願。 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說,北方蠻人儘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 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吃掉四傑之事。 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麼厲害傢伙,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 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 甚麼四傑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 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 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 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 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 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著。 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 蒙古人喜養豹子,用於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 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 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裡,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竄東,忽而撲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蘊蓄著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 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脫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 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傑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 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 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斗。」 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說道:「我愛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鬥?」 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麼還吹甚麼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斗。」 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 我來跟豹子斗。」 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 赤老溫瞧也不瞧,猱身上前。 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 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 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 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裡。 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 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 札木合皺眉不語。 鐵木真卻神色自若。 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 完顏洪熙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 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 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 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 白兔跑了一陣,終於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 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 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嗎?」 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 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 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 拖雷道:「你說謊,這明明是野兔。」 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 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 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 桑昆生了一個后,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 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 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 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隻小小兔兒,又有甚麼要緊?」 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 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 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說謊!我告訴爹爹去。」 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 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麼豹子?他只是不願跟野獸打架罷了。」 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 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 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衝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 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 拖雷拍手笑道:「好呀!」 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 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 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 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 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 郭靖想用力掙紮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 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 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 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 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 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裡啰唆。 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著。」 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 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 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 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閑事,走吧。」 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 這般打架,成甚麼樣子?」 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 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消息。 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 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兇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 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著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 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 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 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 拖雷背上一輕,掙扎著跳起。 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 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 都史叫道:「追呀!追呀!」 領著眾孩隨後趕去。 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 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 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 都史喝問:「投不投降?」 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 都史道:「再打!」 眾小孩一齊擁上。 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 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 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 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 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 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 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麼寶貝。」 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 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 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 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 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 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 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 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 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 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 鬧市俠隱全金髮道:「甚麼寶貝,給我瞧瞧。」 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 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 匕首飛臨面前,全金髮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 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著「楊康」 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麼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 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 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 柯鎮惡道:「楊康?」 沉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 「楊康」 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 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 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 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 全金髮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 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 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 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 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 都史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兩隻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裡打過。」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 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 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 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 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裡,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 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裡來的?」 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 朱聰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 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 全金髮問道:「你姓楊嗎?」 郭靖又搖了搖頭。 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 朱聰問道:「楊康是誰?」 郭靖仍是茫然搖頭。 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裡。 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 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 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 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 拖雷道:「郭靖,回去罷。」 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 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 郭靖點了點頭。 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麼名字?」 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 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 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裡。」 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 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 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 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 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 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麼名字?」 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麼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 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麼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 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 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 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髮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 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 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 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 拖雷心裡挂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準,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 郭靖道:「我要回去啦。」 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 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先回去罷。」 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 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后領抓去。 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 在他手上輕輕一架。 韓寶駒愕然停手。 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裡,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 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 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 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 兩個小孩奇怪之極。 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 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 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 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 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 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 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 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 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裡。 拖雷道:「那怎麼能夠?我不信。」 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 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 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 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裡,小心靈中欽佩之極。 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 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 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 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 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 朱聰道:「正是!」 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 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 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 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 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 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甚麼打架?」 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 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麼辦?」 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 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 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 郭靖怔怔的發獃,無法回答。 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裡到這山上來找我們。 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 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是獃獃不答。 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 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 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麼打我?」 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 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 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后立即收回。 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 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裡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 全金髮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 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 夠啦夠啦。」 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 郭靖正自獃獃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麼,茫然搖了搖頭。 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 韓小瑩一聲長嘆,眼圈兒不禁紅了。 全金髮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 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 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 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 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 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 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 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 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 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 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 南希仁道:「很好。」 朱聰道:「甚麼很好?」 南希仁道:「孩子很好。」 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 他向來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 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麼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麼垂頭喪氣。 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 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 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 全金髮道:「我瞧多半不敢。 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 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里。 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卻哪裡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裡!」 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 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 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 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 張阿生道:「那麼咱們明兒找上門去。」 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 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 說著搖了搖頭。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 了一聲,向草叢裡一指道:「那是甚麼?」 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 全金髮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 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裡……啊,甚麼?……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 全金髮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 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 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 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 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說。 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 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 全金髮沉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裡?」 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麼排的?」 全金髮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 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 全金髮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 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 瞧有甚麼。」 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髮同時大叫起來:「這裡也有骷髏堆。」 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 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 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 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 這時西北方的全金髮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 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 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 那麼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 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 又問:「這裡也是三堆骷髏頭?」 韓小瑩道:「不錯。」 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 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 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 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 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 柯鎮惡低聲道:「那麼他們馬上就會到來。」 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髮,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迹。」 全金髮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 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 只見他抬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 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麼還在人世?」 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 卻原來躲在這裡暗練九陰白骨爪。 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 馳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 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甚麼?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麼你叫我們走?」 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 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 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 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 何苦在這裡白送性命?」 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 全金髮道:「那麼咱們一起走。」 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 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 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 柯鎮惡沉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適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 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 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裡,我壞了一對招子。 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 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 全金髮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 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 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 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卧著兩具屍首,穿著蒙古人的裝束。 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應用。 我躲在這裡,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 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 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 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 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 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后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 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屍鐵屍是甚麼人?」 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 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 後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 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麼名字?」 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 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殭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 韓小瑩道:「那麼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 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 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麼功夫?」 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 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沉吟道:「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 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 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 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 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 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 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 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裡,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 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 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將上來。 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 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 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 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 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發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 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 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 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后心。 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 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 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 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 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 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喂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 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 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臟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 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臟卻已震爛。 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 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就容易得多。 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裡,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 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 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韓小瑩心想:「這時我發一招『電照長空』,十拿九穩可以穿她個透明窟窿。 但若一擊不中,那可誤了大事。」 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 朱聰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氣,但覺背心上涼嗖嗖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間,但見西方黑雲里遮滿了半個天空,猶似一張大青紙上潑滿了濃墨一般,烏雲中電光閃爍,更增人心中驚怖惶恐之情。 輕雷隱隱,窒滯鬱悶,似乎給厚厚的星雲裹纏住了難以脫出。 梅超風打坐片時,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坑之前,彎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 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的影子正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斗然往樹上撲去。 躲在樹巔的正是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竟然立被敵人發覺。 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烏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 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鞭梢。 韓寶駒膂力甚大,用勁回奪。 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 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 韓寶駒眼見抵擋不了,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將下來。 梅超風不容他緩勢脫身,跟著撲落,五指向他后心疾抓。 韓寶駒只感頸上一股涼氣,忙奮力往前急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錐與全金髮的袖箭已雙雙向敵人打到。 梅超風左手中指連彈,將兩件暗器一一彈落。 嗤的一聲響,韓寶駒后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 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哪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 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裡幹甚麼?」 雙爪已搭在他肩頭。 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肉里,他大驚之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小腹。 梅超風右掌斬落,喀的一聲,韓寶駒足背幾乎折斷,他臨危不亂,立即借勢著地滾開。 梅超風提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 梅超風顧不得追擊韓寶駒,急退避過,頃刻間,只見四面都是敵人,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妙齡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搶至,正面掄動扁擔的是個鄉農模樣的壯漢,身後腳步聲響,料想便是那個使軟鞭的矮胖子,這些人都不相識,然而看來個個武功不弱,心道:「他們人多,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 管他們叫甚麼名字,是甚麼來歷,反正除了恩師和我那賊漢子,天下人人可殺!」 身形晃動,手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去。 朱聰見她來勢凶銳,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 豈知這鐵屍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 梅超風手腕翻處,伸手硬抓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 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 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后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陡長,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 朱聰仗著身形靈動,於千鈞一髮之際倏地竄出,才躲開了這一抓,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 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刀劍齊施。 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 她雙爪猶如鋼抓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 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 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中有一個「鐵」 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銅鑄鐵打一般。 她后心給全金髮秤錘擊中兩下,卻似並未受到重大損傷,才知她橫練功夫亦已練到了上乘境界。 眼見她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凌厲進攻。 斗到酣處,全金髮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 五怪大驚,向前疾攻。 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髮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練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 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會」 、咽喉「廉泉」 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神闕」 、后心「中樞」 兩穴,霎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查知她對身上哪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便是「練門」 的所在了。 梅超風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窮酸,你姑奶奶功夫練到了家,全身沒練門!」 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 朱聰大驚,幸而他動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動,已將鐵扇塞入了她掌心,說道:「扇子上有毒!」 梅超風突然覺到手裡出現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聰已把手掙脫。 梅超風也怕扇上當真有毒,立即拋下。 朱聰躍開數步,提手只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見久戰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抓傷,待得她丈夫銅屍到來,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髮部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 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烏雲間射出,照在左側那堆三堆骷髏頭骨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 五俠會意,邊戰邊退。 梅超風冷笑道:「哪裡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裡來暗算老娘,現今想逃可已遲了。」 飛步追來。 南希仁、全金髮、韓小瑩拚力擋住。 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抬在一邊。 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 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 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的同伴下來夾擊。 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的抬頭一望,只見烏雲滿天,半遮明月,哪裡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 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著七步之前激射而出。 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急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 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其餘四枚毒菱卻都打空,總算她應變奇速,鐵菱著目,腦袋立刻後仰,卸去了來勢,鐵菱才沒深入頭腦,但眼前斗然漆黑,甚麼也瞧不見了。 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嘭嘭兩聲,她雙掌都擊在一塊岩石之上。 她憤怒若狂,右腳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時飛起。 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 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 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地,卻哪裡打得著?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 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可開口說話,讓她毒發身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裡瞧得見手勢?只聽得柯鎮惡冷冷的道:「梅超風,你可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嗎?」 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 柯鎮惡道:「不錯,你也還沒死,那好得很。」 梅超風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七怪凝神戒備。 這時寒風刺骨,月亮已被烏雲遮去了大半,月色慘淡,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 只見梅超風雙手微張,垂在身側,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 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無絲毫動彈,疾風自她身後吹來,將她一頭長發颳得在額前挺出。 這時韓小瑩正和她迎面相對,見她雙目中各有一行鮮血自臉頰上直流至頸。 突然間朱聰、全金髮齊聲大叫:「大哥留神!」 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疾撐,身子縱起,落在樹巔。 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樹榦之中。 六怪嚇得面容變色,柯鎮惡適才縱起只要稍遲一瞬,這十指插在身上,哪裡還有性命?梅超風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聲音尖細,但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了出去。 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 忙叫:「快乾了她!」 運氣於臂,施重手法往她后心拍去。 張阿生雙手舉起一塊大岩石,猛力往她頭頂砸落。 梅超風雙目剛瞎,未能如柯鎮惡那麼聽風辨形,大石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閃,但朱聰這一掌終於未能避開,「哼」 一聲,后心中掌。 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叫她痛徹心肺。 朱聰一掌得手,次掌跟著進襲。 梅超風右爪反鉤,朱聰疾忙跳開避過。 餘人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下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 七怪都是一驚:「這人腳步好快!」 柯鎮惡叫道:「銅屍來啦。」 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 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 朱聰向全金髮打個手勢,兩人鑽入了草叢。 朱聰眼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似乎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非他夫妻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倖。 韓小瑩突然間「咦」 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沒有發見。 她凝神看時,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 她與郭靖相距已不甚遠,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 韓小瑩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決不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勢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 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 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 張阿生這些年來對韓小瑩一直心中暗暗愛慕,只是向來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當即飛奔而下,準擬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 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注視著山腰裡的動靜。 各人手裡扣住暗器,以備支援韓張二人。 轉眼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轉身飛逃,只奔得丈許,猛覺手裡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被陳玄風夾背抓了過去。 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劍法」 中的精微招數。 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 韓小瑩圈轉長劍,斜里削來。 哪知陳玄風的手臂斗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中肩頭,登時跌倒在地。 這兩招交換隻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毫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插落。 這「九陰白骨爪」 摧筋破骨,狠辣無比,這一下要是給抓上了,韓小瑩頭頂勢必是五個血孔。 張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數步,眼見勢危,情急拚命,立時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 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 張阿生大聲吼叫,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去。 陳玄風伸手格出,張阿生尖刀脫手。 陳玄風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摔出去。 朱聰、全金髮、南希仁、韓寶駒大驚,一齊急奔而下。 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怎樣了?」 梅超風扶住大樹,慘聲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 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我跟你拚命。」 陳玄風叫道:「賊婆娘,你放心,一個也跑不了。 你……痛不痛?站著別動。」 舉手又往韓小瑩頭頂抓下。 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 陳玄風罵道:「還想逃?」 左手又即抓落。 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舉腳往敵人手指踢去。 陳玄風順勢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 張阿生挺身翻起,雙臂緊緊抱住陳玄風腰間。 陳玄風抓住他後頸,運勁要將他摜出,張阿生只擔心敵人去傷害韓小瑩,雙臂說甚麼也不放鬆。 陳玄風砰的一拳,打在他腦門正中。 張阿生登時暈去,手臂終於鬆了。 就這麼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 她不敢欺進,展開輕靈身法,繞著敵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轉動,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樣?」 她轉得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髮的暗器也已射出。 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了得,甚是驚奇,心想:「這荒漠之中,哪裡鑽出來這幾個素不相識的硬爪子?」 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伙是甚麼人?」 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蝙蝠的同黨。」 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裡送終。」 他挂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的臭命嗎?」 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 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心下焦急,只盼儘快料理了敵人,好去相救妻子。 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 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髮打到。 全金髮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俯身避開了敵人來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余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 既避敵,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 陳玄風也暗地喝了一聲彩。 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 何況敵人傷了他愛妻,尤甚於傷害他自己。 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爪」 與傷人內髒的「摧心掌」 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 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哪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奮力抵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 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 著地滾進,專向對方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 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后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 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 南希仁扁擔末及收回,敵爪已到,當即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急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喀喇一響,手臂斗然長了數寸,一隻大手已觸到眉睫。 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哪裡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 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 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賣給了敵人,他見義弟命在呼吸之間,顧不得犯了武術家的大忌,救人要緊。 正在這雙方性命相撲之際,半空中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猛撒下來。 只聽得喀喀兩聲,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撞去。 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由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 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 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七妹,你怎樣?」 韓小瑩道:「別作聲!」 說著向旁奔了幾步。 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下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麼了?」 全金髮道:「此刻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 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 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 柯鎮惡耳音極靈,雨聲中仍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沉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打去。 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躍起。 他武功也真了得,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竟能將六枚毒菱盡數避開。 這一來卻也辨明了敵人方向。 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個圓圈,猛向柯鎮惡撲去。 柯鎮惡聽得他撲到的風聲,向旁急閃,回了一杖,白日黑夜,於他全無分別,但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 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 陳玄風斗得十餘招,一團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人要撲擊過來,自己發出去的拳腳是否能打到敵人身上,半點也沒有把握,瞬息之間,宛似身處噩夢。 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髮三人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繫於一髮,但漆黑之中,實是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干著急的份兒。 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聲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心中焦慮,竟如過了幾個時辰一般。 猛聽得蓬蓬兩聲,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連中兩杖。 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 照得滿山通明。 全金髮急叫:「大哥留神!」 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光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探出,電光雖隱。 右手卻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 柯鎮惡大驚,撒杖后躍。 陳玄風這一得手哪肯再放過良機,適才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陡長,潛運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揮出,一枝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 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 便在此時,雷聲也轟轟響起。 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飛去,而柯鎮惡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捲住了鐵杖。 陳玄風叫道:「現下取你這矮胖子的狗命!」 舉足向他奔去,忽地腳下一絆,似是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 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 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凶光,可怖之極,大駭之下,順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 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 他一身橫練功夫,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這柄匕首鋒銳無匹,就是尋常刀劍碰中了他練門,也是立時斃命。 當與高手對敵之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小腹,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哪裡有絲毫提防之心,何況先前已在山腰裡抓住過他,知他全然不會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厲害之極的陳玄風,竟自喪生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小兒之手。 郭靖一匕首將人刺倒,早嚇得六神無主,胡裡胡塗的站在一旁,張嘴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 梅超風聽得丈夫長聲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衝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 她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你怎麼啦!」 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 梅超風咬牙切齒的道:「我給你報仇。」 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經給我燒啦,秘要……在我胸……」 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斃命。 梅超風心中悲苦,當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秘要。 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 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秘,實不在號稱天下武學泰斗的全真教與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 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 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愿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 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秘傳,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 這《九陰真經》中所載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學。 但陳梅夫婦只盜到下半部。 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而黃藥師的桃花島一派武學又是別創蹊徑,與道家內修外鑠的功夫全然不同。 黑風雙煞生性殘忍,一知半解,但憑己意,胡亂揣摸,練的便都是些陰毒武技。 那一日陳梅夫婦在荒山中修習「九陰白骨爪」,將死人骷髏九個一堆的堆疊,湊巧給柯氏兄弟撞上了。 柯氏兄弟見他夫婦殘害無辜,出頭干預,一動上手,飛天神農柯辟邪死在陳玄風掌下。 幸好其時陳梅二人「九陰白骨爪」 尚未練成,柯鎮惡終於逃得性命,但一雙眼睛卻也送在他夫婦手裡。 夫妻兩人神功初成后,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尋常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裡的也是不計其數。 夫婦兩人便得了個「黑風雙煞」 的外號。 眼見師父不出,更是橫行無忌,直到武林中數十名好手大舉圍攻,夫妻倆都受了重傷。 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 多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只道兩人傷發而死,哪知卻遠遠的躲在漠北,秘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 和「摧心掌」 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 陳玄風和梅超風雖以夫妻之親。 對她也始終不肯出示真經原本。 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 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 說道:「這部真經有上下兩部。 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 如我把經給你看了,你貪多務得,把經上所載的功夫都練將起來,非走火入魔不可,輕則受傷,重則要了你的性命。 經上所載武功雖多,但只有與我們所學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著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對自己一片真心,雖然平日說話總是「賊婆娘,臭婆娘」 的亂罵,其實卻是情意深摯,於是也就不再追索。 梅超風此時見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氣絕。 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卻無一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髮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 梅超風雙目己盲,同時頭腦昏暈,顯是暗器上毒發,她與丈夫二人修習「九陰白骨爪」,十餘年來均是連續不斷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強行增強內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則以飛天蝙蝠鐵菱之毒,她中了之後如何能到這時尚自不死?」 當下展開擒拿手,於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 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焦躁起來,尋思:「我們三人合斗一個受傷的瞎眼賊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 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后心。 韓小瑩見敵人腳步蹣跚,漸漸支持不住,挺劍疾刺,全金髮也是狠撲猛打。 眼見便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三人眼前登時又是漆黑一團。 沙石被疾風捲起,在空中亂舞亂打。 韓寶駒等各自縱開,伏在地下,過了良久,這才狂風稍息,暴雨漸小,層層黑雲中又鑽出絲絲月光來。 韓寶駒躍起身來,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連陳玄風的屍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上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 全金髮等三人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 南希仁折臂斷骨,幸而未受內傷。 何鎮惡和朱聰內功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臟也未受到重人損傷。 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頭頂又被猛擊一拳,雖已醒轉,性命已是垂危。 江南六怪見他氣息奄奄,傷不可救,個個悲痛之極。 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兩人從來沒表露過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張阿生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髮,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 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作老婆罷,你說好嗎?」 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志漸漸迷糊。 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 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 張阿生又笑了兩下,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 我……我也配不上你。」 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 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到這裡,是想來跟我們學本事的了?」 郭靖道:「是。」 朱聰道:「那麼你以後要聽我們的話。」 郭靖點頭答應。 朱聰哽咽道:「我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今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罷。」 郭靖也不知「歸天」 是何意思,聽朱聰如此吩咐,便即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 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 我生性愚笨,學武又懶,只仗著幾斤牛力……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也不會在這裡送命……「說著兩眼上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 想要貪懶時,就想到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 欲待再說,已是氣若遊絲。 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說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臭道士手裡……」 韓小瑩道:「你放心,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 張阿生幾聲傻笑,閉目而逝。 六怪伏地大哭。 他七人義結金蘭,本已情如骨肉,這些年來為了追尋郭靖母子而遠來大漠,更無一日分離,忽然間一個兄弟傷於敵手,慘死異鄉,如何不悲?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張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髮和韓寶駒下山查看梅超風的蹤跡,狂風大雨之後,沙漠上的足跡已全然不見,不知她逃到何處。 兩人追出數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迹,始終全無線索,只得回上山來說了。 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也逃不遠。 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這時已毒發身死。 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們有傷的先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找。」 餘人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灑淚而別。

第五回 彎弓射鵰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 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只是不動。 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 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 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 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 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裡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慄。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 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裡。 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 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裡?」 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 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 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 郭靖道:「拖雷呢?」 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 領了豹夫向前就跑。 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 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 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麼?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 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 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 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 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麼法子?」 揮鞭催馬馳去。 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挂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 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 韓小瑩道:「你若趕去。 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 郭靖道:「我怕。」 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 撒開小腿,急速前奔。 朱聰因傷口疼痛,平卧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 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 全金髮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裡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 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 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 放在自己肩頭。 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外。 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 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 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 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 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 拖雷說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 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 哪知一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 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 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麼繁複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 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鬥,眾小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 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 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 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 拖雷聞言大驚,要待衝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 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並不出手。 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 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 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 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 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 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 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戲,正自納悶。 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伙兒瞧瞧去。」 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 完顏兄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 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 鐵木真雖見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 王罕叫道:「使不得!」 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 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裡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后忙帶了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 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 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 華箏這小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於想去摸豹子的頭。 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 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 眾人齊聲驚叫。 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 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只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兇險。 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 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 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 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裡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裡。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 眾人默然不應。 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 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 桑昆大怒,並不言語。 王罕怒罵都史。 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 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 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扎,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裡還掙扎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麼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 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甚麼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朮赤吧?」 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 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 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 完顏洪烈斗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裡幹甚麼來了?定是為了追我。 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 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於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 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 問他為甚麼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 鐵木真哈哈大笑。 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 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道:「以後別理睬他。」 微一沉吟,向全金髮道:「你們留在我這裡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髮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裡,那是再好也沒有。」 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 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 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 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 韓寶駒道:「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 全金髮道:「黑風雙煞兇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 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 柯鎮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 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 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 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 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 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髮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 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 各人都道必是如此。 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 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 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 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 雖然朱聰、全金髮、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 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 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 郭靖聽了只有傻笑。 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嘆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 但全金髮是生意人,精於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 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 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 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 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佔了八成贏面。」 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髮的寬慰之言罷了。 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 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 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并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 他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 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 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 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 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賓士大半天方到。 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 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 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 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 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 這些年來他與全金髮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 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 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 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后心擊去。 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 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 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 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 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 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 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 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 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啰唣!」 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 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玩耍。 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 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衝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 華箏的念著郭靖曾捨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 華箏笑道:「甚麼拆招?是挨揍!」 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 其時蒙古人質樸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 華箏道:「幹甚麼啊?」 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 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 怒道:「我不去。」 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 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麼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 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 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輕聲道:「郭靖,你出來。」 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髮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 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幹甚麼?」 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 郭靖道:「是。」 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 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甚麼?」 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 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勁道甚是凌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 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 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 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 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 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 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 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 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髮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彷彿。 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 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 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 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 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 語聲未畢,掌隨身至。 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 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 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 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洒,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后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中他右胯。 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儘力守御,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 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 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 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 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 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 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 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 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 柯惡鎮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裡面說話。」 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 全金髮點亮了羊脂蠟燭。 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 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 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 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裡,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 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 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怪聽到這裡,同時「啊」 了一聲。 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 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 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痴絕耶?」 讀到這裡,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麼說?」 朱聰道:「信完了。 確是他的筆跡。」 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 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 尹志平道:「是。」 柯鎮惡道:「那麼他是你師弟了?」 尹志平道:「是我師兄。 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 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中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 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 我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 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 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裡先與郭靖交一交手。 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 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 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 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 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 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 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 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 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 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 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 可是不論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 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裡一嚇,更是慌了手腳。 自小通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 、「貪多嚼不爛」 的道理。 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 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 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 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 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 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 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甚麼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 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 那招「枝擊白猿」 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 郭靖多扎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 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獃獃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 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儘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 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 郭靖道:「怎麼?」 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 郭靖道:「我在練武呢。」 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 郭靖點了點頭。 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 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 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 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 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 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 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郭靖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 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 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 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斗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 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鵰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纍纍,白羽上染滿了鮮血。 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 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 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 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 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 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 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 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 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 兩人點頭答應。 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隻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 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 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 爹爹,你快射死黑雕!」 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 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 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 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 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裡,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 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准,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鬆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 黑雕待要閃避,箭桿已從頸對穿而過。 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鵰,自空急墮。 眾人齊聲喝彩。 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 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鵰獻給我爹爹。」 郭靖依言捧起雙鵰,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 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鵰,心中甚喜。 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 一箭雙鵰,殊屬難能。 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鵰,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 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 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 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 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 我安答一箭雙鵰,你賞甚麼給他?」 鐵木真道:「賞甚麼都行。」 問郭靖道:「你要甚麼?」 拖雷喜道:「真的賞甚麼都行?」 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 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麼好,我媽媽甚麼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 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 那麼你自己要甚麼?隨便說罷,不用怕。」 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麼,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 鐵木真道:「甚麼?」 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后一定要吃苦。 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麼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 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 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 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 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 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口氣,掉馬回營。 蒙古眾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 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 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 他心裡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 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 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 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 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裡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 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 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麼?」 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 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 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 郭靖一呆,道:「那……那怎麼成?」 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麼嫁給誰?」 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華箏「呸」 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麼都不知道!」 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 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 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 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 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 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 只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 華箏道:「它上去幹甚麼……」 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衝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 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 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裡拿著一柄拂麈。 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 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麼辦?」 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 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 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 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 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 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麼?」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裡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 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麼手法。 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 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 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 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 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 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 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 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 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 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裡,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 那道士從懷裡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餵養嗎?」 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 伸手去接。 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 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 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 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 華箏道:「甚麼事?」 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 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 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 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 郭靖點點頭。 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 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 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你別走。」 道士笑道:「幹麼?」 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 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甚麼?」 郭靖心裡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麼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 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 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麼也不行……」 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 郭靖道:「正是!」 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 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 你可不許對誰說起!」 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 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 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 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 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麼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 想到這裡,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 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飢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 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 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 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 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 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 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 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麼不能?」 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裡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 他心知無望,吁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 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裡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再向上挖孔。 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 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 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 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裡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 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 郭靖道:「縛好了。」 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 郭靖再答:「縛好啦。」 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麼遠。 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下。」 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裡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 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裡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裡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志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 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下。」 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 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 坐下吧。」 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 你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 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麼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麼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 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 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 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 你學藝之後,首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麼他也知道這回事?」 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 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 郭靖應道:「是。」 心道:「那也不錯。 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 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 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佔人便宜?」 郭靖道:「賭賽甚麼?」 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 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 你現今也不必問。 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 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 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 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 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 郭靖更是奇怪。 依言撥去積雪,橫卧在大石之上。 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 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甚麼意思。 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 然後斂身側卧,鼻息綿綿,魂不內盪,神不外游。」 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如何難以抵擋。 這般靜卧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 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 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 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 如此晚來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 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 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忽然做得又快又准。 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於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 直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 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上的嘉興比武。 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 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 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 郭靖點頭答應。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 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 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 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 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 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裡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 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子。 待小紅馬第三次衝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箭。 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 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 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裡鑽出來的。 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 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 韓寶駒奇道:「那是甚麼?」 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 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 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甚麼?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 說話未了,小紅馬又衝進了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 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里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 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噹噹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 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 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 他身矮腿短,卻哪裡追得上?驀地里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 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 朱聰道:「他哪裡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 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 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 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 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髮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 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 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 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髮、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 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 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賓士回來。 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 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 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 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 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 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 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 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 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 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 韓寶駒道:「下來吧。 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 郭靖依言躍下。 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 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賜了個筋斗。 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 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 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 全金髮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 郭靖道:「在這裡嗎?」 全金髮道:「不錯。 在哪裡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裡與人動手。」 說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 全金髮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 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極。 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 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左臂運勁迴圈,已搭住全金髮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 這時全金髮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盪了開去,連退三步,這才站定。 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 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麼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 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麼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麼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 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 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 朱聰道:「那麼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裡了,哼!」 郭靖獃獃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 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 戳去。 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立即昏暈。 郭靖不敢閃避抵禦,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並無點穴之功。 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還不是內功嗎?」 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 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 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 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 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師。」 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 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嗎?」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麼叫做內功。 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裡別想甚麼東西,只想著肚子里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 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裡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 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於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 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 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並非是我師父。 還要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 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 朱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 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 這時雙鵰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 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 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 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 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 郭靖道:「千萬不可!」 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

第六回 崖頂疑陣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 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 全金髮道:「他為甚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 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 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就是對頭了。」 全金髮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 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 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 眾人心中都是一凜。 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 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髮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 便從蒙古包中出來。 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 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 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髮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 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 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 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抬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 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里伏下,等他們下來。」 各人依言埋伏。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斗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里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 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 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 韓寶駒道:「能上去么?」 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髮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 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 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 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 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 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弔膽的在崖頂巡視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 朱聰道:「梅超風!」 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 全金髮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 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 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 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 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 朱聰道:「必是如此。」 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 全金髮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 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 那妖婦幹麼不教他?」 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裡的嗎?」 朱聰明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 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栗然。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 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 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 眾人默然不語。 南希仁忽道:「不能!」 韓寶駒道:「不能甚麼?」 南希仁道:「不能廢了。」 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 南希仁點了點頭。 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 全金髮道:「這事非同小可。 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泄露了機密,那怎麼辦?」 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 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稜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 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 朱聰嘆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 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 柯鎮惡道:「好,回去。」 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 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我來下手。」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 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 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 郭靖將當年荒山夜斗、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 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斗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栗,語音不斷發顫。 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 那道人嘆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 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麼鐵屍果然沒……沒死!」 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 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 這麼說來,那鐵屍定是沖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 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 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 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 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 郭靖道:「她幹麼把骷髏頭擺在這裡?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 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 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 那道人道:「好。 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著跟她硬拚。」 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裡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 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后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發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 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 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岩下,過得片刻,才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 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 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裡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 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奇。 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為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發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著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卷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 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捲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著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 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 幸喜剛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裡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裡,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 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甚麼鬼。」 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后溜將下去。 兩人下崖著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 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 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 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裡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 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裡給人殺死?」 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 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 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 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 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 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 再說,鐵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眾,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 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 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若是給他先動手干你們,你們就糟了。 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 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為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 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 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 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 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 六王爺能帶我們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 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 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 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 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 他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 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麼。 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裡搗甚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 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 於是又伏下地來。 只聽桑昆道:「他已把許給了我兒子,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 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 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 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 說著哈哈大笑。 札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后,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裡一托,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裡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 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 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 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 跨了進去。 突然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著膝后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 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 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 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 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髮,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 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 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裡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 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 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為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著道:「他是全真教馬鈺。」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 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為,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 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 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為,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 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 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 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 說著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 朱聰和全金髮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 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麼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 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 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 韓小瑩斥道:「甚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 雖是斥責,臉上卻儘是喜容。 郭靖道:「是,是道長。」 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 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為意。 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 說著又行了一禮。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 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 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 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為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 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 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斗雙煞的情景。 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 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 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 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 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 華箏道:「好!」 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 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 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 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 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 但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 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 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 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 全金髮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 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 朱聰等不再介面,靜候柯鎮惡決斷。 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斗。 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 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 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 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 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 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 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 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 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 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 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 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 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 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 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 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 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 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 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 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 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 的話來,柯鎮惡等沖著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都答允了。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 馬鈺和郭靖先上。 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 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 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弔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 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 柯鎮惡道:「噓,來啦。」 眾人心裡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 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 朱聰向全金髮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裡,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後傾聽。 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 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 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裡,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裡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縮於石后,不敢稍動。 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 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 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 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 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 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 踢她下岸,摔個身魂俱滅。」 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 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后擺,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橋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 的名號。 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 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 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 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裡還有性命?」 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 朱聰卻道:「今晚烏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 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 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 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 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 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 全金髮道:「志平,剛才是你說話來著?」 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 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 郭靖忙道:「正是。」 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陣,叫我上當?」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 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 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哪裡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后。 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 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 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 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 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 朱聰介面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 突然岩后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 說著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 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 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 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卧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裡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 梅超風左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 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 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 朱聰叫道:「志平,小心!」 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為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 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 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 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 看來我只好避開了。」 當下哼了一聲,鬆開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 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 『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 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 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 快走快走!」 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 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 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 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 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 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 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 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 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 馬鈺道:「那倒不是。 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為日後之患。」 眾人都不明其意。 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 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 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 不知她在哪裡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 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 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 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 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 唉,只怪我胡塗,沒防人之心。」 過了一會,又沉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裡,華箏「啊」 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裡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 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 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 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 她是帶我來見你嗎?」 眾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裡,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 華箏道:「好大半天啦。 爹爹說要儘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 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麼辦?」 說著哭了起來。 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 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 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 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 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用了。」 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 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 郭靖怕它累倒,勒韁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韁繩一松,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 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 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 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 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 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 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迴轉去,前面去不得!」 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 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 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 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 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 當下吩咐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 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 他隨從雖只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 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 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 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 兩人縱馬馳下土山。 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 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沖,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 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 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哪裡抵擋得住?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 鐵木真和博爾術、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 鐵木真站在土山上*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 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 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 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 鐵木真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 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甚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 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 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甚麼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 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 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甚麼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為甚麼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為甚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 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 因此鐵木真這番話,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 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幼時曾和他斗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 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麼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 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 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裡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 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 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 山下眾軍官齊叫:「放箭!」 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 眾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 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 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衝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 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 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 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 鐵木真道:「你上來吧。」 札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 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 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 鐵木真道:「你待怎樣?」 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為甚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 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 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 五個人輪流著折,誰也不能折斷。 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 札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 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 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 後來怎樣?」 札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為蒙古人的族祖。」 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 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 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 札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 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 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征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 大宋隔得咱們這麼遠,就算滅了大宋,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麼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 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 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 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 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 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鐵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后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 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 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 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 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 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 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兒攤分。 你當我不知嗎?」 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 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 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裡。」 說著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 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 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 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裡。 郭靖在一旁瞧著,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 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么?」 郭靖道:「我在想我媽。」 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 指著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 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 只要大家聯在一起,」 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 說著將郭靖抱了一抱。 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 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 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 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裡擋住敵兵。」 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 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 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 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趙王完顏洪烈。 他金盔金甲,左手象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 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 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 四人應聲撲上山來。 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 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 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裡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 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里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准。 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台的身前。 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 說的卻是。 郭靖道:「我叫郭靖。」 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 郭靖游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 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里,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 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 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 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 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 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 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 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 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 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 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松,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 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 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 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 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 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 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為喜。 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 衝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甚麼在這裡送死?」 郭靖橫劍捏訣,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 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才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 說得顛倒了。 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 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 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 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裡斫來。 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 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 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 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裡,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 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 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準,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 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 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為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里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著槍桿削了下來。 那人在這桿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閑,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 斗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 郭靖把「南山刀法」 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 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厲。 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斗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 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 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為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桿,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著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 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 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註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 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 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 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著地捲來。 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 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 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彼之意。 全金髮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 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 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 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 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 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桿已被雙斧斬為三截。 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 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 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 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斗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了。 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 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 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 那人回刀截他手腕。 郭靖手臂斗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裡,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 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 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 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裡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 博爾術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 揮手向郭靖擲去。 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 那使雙斧的惱恨適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捲來。 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 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著隨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 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 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 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 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 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 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著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 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 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 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 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裡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卧,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 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卧地而斗,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 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 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眾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 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髮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髮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 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 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 全金髮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 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 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 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斗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 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型大小嗎?鬼門龍王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 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型大小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 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麼便是黃河四鬼了。 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甚麼竟自甘下賤,四個斗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嗎?我們是四個斗他們幾百個。」 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麼傢伙?」 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 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 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 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著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 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借著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沖!」 哲別、博爾術、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 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 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 哲別看準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 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 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衝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術、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 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 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迴轉。 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 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沖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 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 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 眾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 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 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 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 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 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裡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癒,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才是。」 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 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 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於守御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衝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 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著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 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 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 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 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 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 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 諸將俱都拜服。 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 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 鐵木真允了。 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 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 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 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 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 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 札木合失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 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 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 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 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 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 王罕與札木合的部眾也盡皆歸附。 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將,都封為千夫長。 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 郭靖忙跪下謝賞。 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 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 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 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獃,都轟然大笑起來。 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 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 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 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 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 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 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 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 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 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 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 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 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 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 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 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 去干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 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余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 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 至於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眾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后,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 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迹。」 郭靖點頭答應。 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 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 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 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 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 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 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 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 說著縱馬走開。 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 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麼?」 華箏搖搖頭。 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 華箏低頭不語。 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 華箏見他硬綳綳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 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第七回 比武招親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原。 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 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 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等候師父。 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惜,拿了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 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這番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的慰藉,但那馬卻仍是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全身雪白的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 每匹駱駝上都乘著一個白衣男子。 他一生長於大漢,可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只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 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 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 一個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湧上臉頰,低下了頭。 另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麼?」 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隱隱聽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飯店,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 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 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 走到紅馬身旁,在馬肩上抹了幾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這不是血,是汗!」 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 韓寶駒道:「靖兒,這是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 郭靖聽說愛馬並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麼馬兒的汗跟血一樣?」 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 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會給你得到了。」 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 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說道:「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 當年博望候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 皇帝聽了,欣羨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 那大宛國王言道:『貳師天馬,乃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無狀,椎破金馬。 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 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 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 朱聰喝了一口茶,說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 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 朱聰道:「不錯,據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無法捕捉。 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 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 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 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將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 但從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后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 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 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言道:遠徵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 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 說到這裡,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下駝進店。 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 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於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餘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概從軍出征,弄得天下騷然。 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 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了,哈哈!」 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甚麼罪?」 朱聰道:「若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強征贅婿去遠征,便是欺壓窮人了。 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殺死大宛兵將無數。 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 李廣利凱旋迴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 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 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這詩是說,只有天上的龍,才配與這天馬做呢。」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羨之色。 朱聰道:「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全由野馬而來。 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麼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 朱聰說完故事,七人談談說說,吃起麵條來。 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 柯鎮惡耳朵極靈,雖然雙方座頭相隔頗遠,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干,給他上了馬,怎麼還追得上?」 另一人道:「這裡人多,他又有同伴。」 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 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 當下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嚕的吃面。 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叫甚麼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 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密宗的著物,以「大手印」 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人物。 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傢伙,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去京里聚會的。 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嗎?」 柯鎮噁心中一凜,他知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手下嘍啰甚多,聲勢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殺人如麻,是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尋思:「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京里聚會,去幹甚麼?這八個女子又是甚麼來頭?」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 但此後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甚麼「少主」 最喜歡你啦,甚麼「少主」 這時一定在想你啦。 柯鎮惡皺起眉頭,甚是不耐,但言語傳進耳來,卻又不能不聽。 只聽一名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你猜他會獎賞甚麼?」 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幾晚哪!」 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 又一人道:「大家別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 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 又一人低聲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定然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了十歲,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 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甚麼「少主」 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點,匆匆跨上白駝,出店而去。 柯鎮惡聽他們去遠,說道:「靖兒,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 郭靖奇道:「女子?」 柯鎮惡道:「怎麼?」 朱聰道:「她們男裝打扮,靖兒沒瞧出來,是不是?」 柯鎮惡道:「有誰知道白駝山么?」 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 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一遍。 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 韓小瑩道:「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卻不是中土人民。」 韓寶駒道:「是啊,這樣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 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聚會,中間必有重大圖謀,多半要不利於大宋,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 既讓咱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 全金髮道:「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擱。」 六人躊躇半晌,都覺事在兩難。 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 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 南希仁點了點頭。 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 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很是依依不捨。 柯鎮惡斥道:「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 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 朱聰道:「嘉興比武之約,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 總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 郭靖答應了。 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不必跟她們動手,你馬快,她們追趕不上。 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節。」 韓寶駒道:「這些女人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 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說到甚麼事,總仍是自稱「江南七怪」,從不把這位除開不算。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 六怪日前見他獨斗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是所聽到的訊息只怕事關重大,若是置之不理,於心不安;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得些經歷,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 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輪流說話,總是排在最後,當下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 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寧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動手時一味蠻鬥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 朱聰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 大丈夫能屈能伸,當真遇上了危難,須得忍一時之氣,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卻不是膽小怕死。 倘若對手人多,眾寡不敵,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 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向六位師父磕了頭,上馬向南而去。 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一旦分別,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想起孤身留在大漠,雖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食自必無缺,但終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馳出十餘里,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定要罵我沒用了。」 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坳,突見前面白蒙蒙的一團,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上,攔於當路。 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 四個女子哈哈大笑。 一人笑道:「小夥子,怕甚麼?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 郭靖臉上一陣發燒,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衝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 給我瞧瞧。」 聽她語氣,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 郭靖心中有氣,眼見身右高山壁立,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谷,雲氣蒙蒙,不知多深,不禁膽寒,心想:「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 我放馬疾衝過去,她們非讓路不可。」 一提韁,雙腿一夾,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衝去。 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路!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 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 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縱身上來,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 紅馬一聲長嘶,忽地騰空躍起,竄過四匹駱駝。 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後。 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聲怒叱,郭靖回過頭來,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 他初闖江湖,牢記眾師父的囑咐,事事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徑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兜去,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好功夫。」 郭靖低頭看時,見帽里暗器是兩隻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 他心中有氣:「大家無冤無仇,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就要傷人性命!」 他把銀梭收入衣囊,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當即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七八十里,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想是雖然埋伏道旁,卻給他快馬賓士,疾竄而過,不及邀擊。 他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張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不上了。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 郭靖手牽紅馬,東張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著新鮮,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飢餓,便把馬系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麵餅,大口吃了起來。 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 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 他挂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 兩名店伙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裡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 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一個店伙叫道:「幹麼呀?還不給我走?」 那少年道:「好,走就走。」 剛轉過身去,另一個店伙叫道:「把饅頭放下。」 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污黑的手印,再也發賣不得。 一個夥計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過。 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粗,算在我帳上。」 撿起饅頭,遞給少年。 那少年接過饅頭,道:「這饅頭做得不好。 可憐東西,給你吃罷!」 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 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 一個店伙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喂狗。」 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飢餓,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 郭靖回座又吃。 那少年跟了進來,側著頭望他。 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好嗎?」 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伴兒。」 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很感喜悅。 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 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老大不樂意,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 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裡的飯菜嗎?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胃口呢。」 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 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嗎?」 郭靖道:「當然,當然。」 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 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 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甚麼果子蜜餞?」 那少年道:「這種窮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你也弄不出來,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 鮮果你揀時新的。 咸酸要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嗎?就是玫瑰金橘、香葯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 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裡沒有新鮮魚蝦,嗯,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 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甚麼?」 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 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 我只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名貴點兒的菜肴嘛,咱們也就免了。」 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 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做東,你道他吃不起嗎?」 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當下答應了,再問:「夠用了嗎?」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 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採辦不到,當下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甚麼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好不好?」 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 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嘗,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 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 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但郭靖傾力學武,只是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不禁暗暗稱奇,心想:「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哪知學識竟這麼高。 中土人物,果然與塞外大不相同。」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 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忽然叫店小二過來,罵道:「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這也能賣錢?」 掌柜的聽見了,忙過來陪笑道:「客官的舌頭真靈。 實在對不起。 小店沒江瑤柱,是去這裡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 通張家口沒新鮮貨。」 那少年揮揮手,又跟郭靖談論起來,聽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的情景。 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說些彈兔、射鵰、馳馬、捕狼等諸般趣事。 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甚是天真。 郭靖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少有空閑與他遊玩。 華箏則脾氣極大,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儘管常在一起玩耍,卻動不動便要吵架,雖然一會兒便言歸於好,總是不甚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本來口齒笨拙,不善言辭,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才不得不答上幾句,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可是這時竟說得滔滔不絕,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竟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了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一怔。 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 郭靖見他臉上滿是煤黑,但頸后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微覺奇怪,卻也並不在意。 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道:「咱們說了這許久,菜冷了,飯也冷啦!」 郭靖道:「是,冷盤也好吃。」 那少年搖搖頭。 郭靖道:「那麼叫熱一下吧。」 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都不好吃。」 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盤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 酒店中掌柜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辦。 蒙古人習俗,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何況郭靖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錢,渾不知銀錢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說得投契,心下不勝之喜,便多花十倍銀錢,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 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就說飽了。 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 一會結帳,共是一十九兩七錢四分。 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 出得店來,朔風撲面。 那少年似覺寒冷,縮了縮頭頸,說道:「叨擾了,再見罷。」 郭靖見他衣衫單薄,心下不忍,當下脫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 他身邊尚剩下四錠黃金,取出兩錠,放在貂裘的袋中。 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過頭來,見郭靖手牽著紅馬,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獃獃出神,知他捨不得就此分別,向他招了招手。 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缺少甚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 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 我姓郭名靖。 兄弟你呢?」 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裡?若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 黃蓉搖頭道:「我不回南方。」 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 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 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 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緻細點,一壺龍井,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 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到哪裡去好,這麼說,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隻小白雕玩玩。」 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 黃蓉道:「怎麼你又碰上呢?」 郭靖無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風猛烈,他身子單薄,只怕禁受不住,問道:「你家在哪裡?幹麼不回家?」 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 郭靖道:「幹麼呀?」 黃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 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裡偷偷逃了出來。」 郭靖道:「你爹爹這時怕在想你呢。 你媽呢?」 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 郭靖道:「你玩夠之後,就回家去罷。」 黃蓉流下淚來,道:「爹爹不要我啦。」 郭靖道:「不會的。」 黃蓉道:「那麼他幹麼不來找我?」 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 黃蓉破涕為笑,道:「倒也說得是。 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得捉兩隻白雕兒。」 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 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后,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嗎?」 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 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 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兄弟就是。」 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難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兄弟,怎麼?你身上不舒服嗎?」 黃蓉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罷!」 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 拉住轡頭,輕輕撫摸馬毛,說道:「兄弟,你上馬罷!」 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大為收斂,又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 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黃蓉,問道:「是兄弟嗎?好極了!」 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麼好?」 郭靖一楞,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原來四個人提刀執槍、掛鞭持斧,正是當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是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剌剌往炕上一坐,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 黃河四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侯二爺,快磕頭罷!」 郭靖眼見身入重圍,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抱拳問道:「各位有甚麼事?」 侯通海道:「你那些師父呢?」 郭靖道:「我六位師父不在這裡。」 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讓你多活半天,若是現下殺了你,倒讓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 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裡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 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徑自出房。 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敵人是在窗外守住啦。 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 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便即上炕而睡,雙眼望著屋頂,盤算明日如何脫身,但半條妙法也沒有想出,便已睡著了。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 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後虎虎監視。 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定然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四師父雖曾教導:「打不過,逃!」 可是我打也沒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了。 其實單憑錢青健一人監視,他要自行逃走,並不為難,只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再加南希仁當日傳授他這四字訣又多了一個字,當時倘若只說:「危險,逃!」 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諒那錢青健是一莽之夫,卻也追他不上。 那三頭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們身分,決不會有約不赴,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 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斧,四下里空砍虛劈,口中大聲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 郭靖也不理睬,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錢青健道:「去罷!」 付了房飯錢,兩人並肩而行。 向西走了十里,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蔽日,林中陰沉沉的望不出數十步遠。 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 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 順著林中小徑走了里許,仍是不見敵蹤,林中靜悄悄地,偶然聽得幾聲鳥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樹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我只是躲,可不算逃!」 正要閃入左首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二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抬頭望時,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蕩來蕩去,拚命掙扎,卻無借力之處。 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 郭靖笑道:「你們在這裡盪鞦韆嗎?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 走出幾步,回頭問道:「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 錢青健罵道:「你奶奶雄,鬼計暗算,不是好漢!」 沈青剛叫道:「好小子,你有種就把我們放下來,單打獨鬥,決個勝敗。 我們四人若是一擁而上,不算英雄。」 郭靖雖不聰明,卻也不至於蠢得到了家,當下哈哈大笑,說道:「算你們是英雄好漢便了,那也不必再打啦!」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飛步出林,回到城裡,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裡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並非尋常,竟能將他們吊上樹去。 那三頭蛟侯通海凶神惡煞一般,怎麼這時又不見了影子?師父們說,跟人訂下了約會,便有天大兇險也不能不赴。 這約會我是赴過了,他自己不來,卻怪不得我。」 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 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 郭靖長於荒漠,哪裡見過這般氣象?只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 高櫃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 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 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 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麼東西。 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鋪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閑逛。 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麼。 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綉著「比武招親」 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 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 拆斗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 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 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 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 旁觀眾人連珠彩喝將起來。 那少女掠了掠頭髮,退到旗杆之下。 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 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 錦旗左側地下插著一桿鐵槍,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 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漢子點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氏。 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 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斗膽比武招親。 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於他。 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路,只因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抱拳說道:「北京是卧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 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 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後,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無人敢下場動手,抬頭望望天,眼見鉛雲低壓,北風更勁,自言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雪。 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 轉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親」 的錦旗捲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 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 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鬍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 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甚麼?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 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么?」 那胖子怒道:「那麼你來幹甚麼?」 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 眾人更是大笑起來。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 穆易拉了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 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著起鬨:「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 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 說著呼的就是一拳。 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 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 那胖子卻是拳腳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 斗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裡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錘將下來,正錘在和尚的光頭之上。 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 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裡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 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 眾人嘴裡叫好,腳下不住後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 這裡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 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鬆手。 穆易將鐵鞭重重擲在地下。 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 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 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嗎?」 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 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 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麼樣?」 穆易說了一遍。 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 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 那公子道:「怎見得?」 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 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 穆易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 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 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 緩步走到中場。 穆易見他人品秀雅,丰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兒相配。 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 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後患;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 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 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 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 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 人圈中登時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 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 眾人都轟笑起來。 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 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 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麼武功了?儘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 說道:「那麼公子請寬了長衣。」 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 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託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將他好好打發,不敬他失了面子。」 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是『比武招親』嗎?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騙錢財的。 這公子爺這一下可就要破財了。」 那少女道:「公子請。」 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 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鑽過。 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迎面撲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 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 那公子叫了聲:「好!」 踏步進招,不待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揮袖抖去。 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出,徑踢對方鼻樑,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躍開,兩人同時落地。 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十分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 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 兩人斗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雲。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閑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得緊。 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被那少女一把抓住,兩下一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 那少女向旁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 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 那公子臉色一沉,喝道:「可沒分了勝敗!」 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 一名僕從步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 另一名僕從拾起玉扣。 只見那公子內里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裡束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 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凌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 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 暗自代雙方欣喜。 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 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多半便打他不過。」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 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褲子弟。 待會問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 連聲呼叫,要二人罷斗。 但兩人斗得正急,一時哪裡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 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 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裡。 旁觀眾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 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 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卻哪裡掙扎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 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 那公子右臂鬆脫,舉手一擋,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 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 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隻綉著紅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 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 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 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裡。 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閑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 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 那公子道:「談甚麼?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 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 終身大事,豈能馬虎?」 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 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 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 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麼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 穆易怒極,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 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 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 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 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 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干?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 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 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 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道打去。 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 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 那公子知他怒極,當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 往他小腹擊去。 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 那公子左肩微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 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桿式」 猛劈他雙頰。 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 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 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一劍往自己胸口插去。 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擋格,那少女收勢不及,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 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驚咦嘆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 有人在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 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哪裡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干不對啊!」 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怎樣幹才對啊?」 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麼,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 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 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麼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 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閑事,要想怎地?」 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幹麼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 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白費。」 轉身便走。 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麼又要走啦?」 那公子道:「怎麼?」 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 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當下走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 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 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幹麼?」 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 那公子怒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 郭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 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 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 飛起右足,往郭靖下陰踢去。 郭靖雙手奮力抖出,將他擲回場中。 那公子輕身功夫甚是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已然站直。 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有種的過來,跟公子爺較量較量。」 郭靖搖頭道:「我幹麼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了人家。」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叫道:「只說不練,算哪門子的好漢?」 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麼拿住雙腕一擲,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勁,心中也自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 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叫道:「怎麼便走了?」 那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跟著雙掌齊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急忙吐氣縮胸,已自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 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此危急之際,雙腳鴛鴦連環,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 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 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頭上又罩著錦袍,目不見物,只得飛腳亂踢,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避開了前七腿,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兩人齊向後躍。 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這公子比武得勝,竟會不顧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與他講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內臟震傷?他天性質樸,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 雖然朱聰、全金髮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聽過便算,既非親身經歷,便難以深印腦中。 這時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 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斜掛單鞭」,呼的一聲,向他頭頂劈落。 郭靖舉手擋格,雙臂相交,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裡一驚,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撲地跌倒。 公子的僕從都嘻笑起來。 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道:「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罷?」 郭靖一聲不響,吸了口氣,在胸口運了幾轉,疼痛立減,說道:「我沒師娘!」 那公子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 郭靖正想說:「我有六個師父,其中一個是女的。」 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這句話來不及說了,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 肘底沖拳,往他後腦擊去。 那公子低頭避過,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擊他面頰。 那公子舉臂擋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擊。 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撲出,急忙拿樁站穩,后心敵掌已到。 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道:「去罷!」 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 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左腿橫掃,向那公子胸口踢去。 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彩。 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並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 郭靖當下展開「分筋錯骨手」 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 那公子見他來勢凌厲,掌法忽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 來。 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 兩人拳路甚近,手法招術卻是大異,拆得數招,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后「養老穴」,另一個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 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稍發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勝敗。 雪片紛落,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 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疾點對方胸口「鳩尾穴」,心念忽動:「我和他並無仇怨,不能下此重手!」 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 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左掌蓬蓬兩拳,擊在他腰眼之中。 郭靖忙彎腰縮身,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裡打到。 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右手鉤轉,已刁住他手腕,「順手牽羊」 往外帶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聲,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斗,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忙搶上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罷,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 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熾,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躍開三步,叫道:「你還不服輸?」 郭靖並不答話,搶上來仍是狠打。 那公子道:「你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 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來,咱們永遠沒完。」 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幹麼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 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邊的無賴子一齊鬨笑。 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認得她,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 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 兩人搭上了手,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 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盡不上當。 講到武功,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奮力劇戰,身上儘管再中拳掌,卻總是纏鬥不退。 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 這時武藝雖然高了,打法其實仍是出於天性,與幼時一般無異,蠻勁發作,早把四師父所說「打不過,逃!」 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 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過,加把勁。」 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 風雪漸大,但眾人有熱鬧好瞧,竟是誰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鬥下去,定會驚動官府,鬧出大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無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見觀斗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觀看,或低聲議論。 適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人相鬥,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 穆易慢慢移動腳步,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側目斜睨,只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 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僧帽,是個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極,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半頭。 另一個中等身材,滿頭白髮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紋,猶如孩童一般,當真是童顏白髮,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長袍,打扮非道非俗。 第三個五短身材,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上唇短髭翹起。 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名僕從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罷,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 穆易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再斗下去,可要闖出大禍來。 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去召了來助拳。」 只見那藏僧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那白髮老頭笑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閑怎能跟這種渾小子動手,沒的失了自己身分。」 轉頭向那僕從笑道:「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性命嗎?」 那矮小漢子說道:「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麼?」 他身材短小,卻是聲若洪鐘。 旁人都嚇了一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頭,不敢再看。 那白髮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臉,豈不是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誰上去相幫,他准不樂意。」 那矮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一門功夫?」 這次他壓低了嗓門。 白髮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這是考較比老哥來著?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委實不容易。 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麼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 穆易心中一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 那矮小漢子道:「梁公好眼力。 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聽說很少到中原來,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 那白髮老頭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 那矮小漢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這倒奇了。」 那白髮老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甚麼人請不到?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山東山西的豪傑,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嗎?」 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 白髮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見郭靖掌法又變,出手遲緩,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問那矮小漢子道:「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甚麼家數?」 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這小子武功很雜,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 旁邊一人介面道:「彭寨主說得對,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瞧去,見是個青臉瘦子,額上生了三個肉瘤,心想:「這人叫他彭寨主,難道這個矮小漢子,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見了,難道還在人世?」 正自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這裡?」 噹啷啷一聲,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縱身躍入場子。 郭靖聽得身後響聲,回頭一看,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吃了一驚,他想事不快,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就這麼一疏神,肩頭中了一拳,忙即還手,又與那公子相鬥。 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覺不公,紛紛叫喊起來。 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雙掌一錯,搶上幾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拚了。 哪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衝去。 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衝來,叫聲:「啊喲!」 轉頭就跑。 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 郭靖一瞥之間,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後面尚有黃河四鬼,手執兵刃,殺氣騰騰的追趕,心裡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了一腳。 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 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早已沒了鬥志,只盼儘早停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冷笑道:「你認輸就好!」 郭靖一心挂念黃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后心刺去。 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差了少些,無法刺著。 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叉身上套著三個銅環,搖動時互相撞擊,噹啷啷的直響。 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 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 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待得挨出,黃蓉早已去得遠了。 哪知他十分頑皮,遠遠站定了等候,連連招手。 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 挺著鋼叉疾追過去。 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這才發足奔逃。 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三人氣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 郭靖看了黃蓉身法,驚喜交集:「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自然都是他乾的了。」 這邊廂那藏僧等一干人都暗自詫異。 靈智上人心想:「你參仙老怪適才吹得好大的氣兒,說甚麼久在長白山下,卻於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一瞧便知。」 說道:「參仙,這小叫化身法靈動,卻是甚麼門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 那童顏白髮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是以駐顏不老,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 這「參仙老怪」 四字向來分開了叫,當著面稱他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後都稱他為「老怪」 了。 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只是微微搖頭,隔了一會,說道:「我在關外時,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麼他師弟這樣不濟,連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 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所了皺眉不語。 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買賣。 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醜,實在令人不解。 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鬧,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 那小王爺激斗大半個時辰,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佔上風,對方終於知難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累得手疲腳軟,滿身大汗,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親」 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正要和他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噹啷啷三股叉亂鳴,黃蓉與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來。 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看侯通海時,衣襟上撕去了兩塊,露出毛茸茸的胸口。 再過一陣,吳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氣喘吁吁的趕來。 其中少了個斷魂刀沈青剛,想是被黃蓉做了手腳,不知打倒在哪裡了。 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 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幾名軍漢健仆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閑人。 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 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抬著一頂綉金紅呢大轎過來。 小王爺的眾僕從叫道:「王妃來啦!」 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去稟告王妃來著?」 僕從不敢回答,待綉轎抬到比武場邊,一齊上去侍候。 綉轎停下,只聽得轎內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怎麼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長衣,回頭著了涼!」 聲音甚是嬌柔。 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有如身中雷轟電震,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出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麼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般相似?」 隨即黯然:「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想念妻子發了痴,真是胡思亂想。」 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 只見轎內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手裡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污,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甚麼話,多半又是責備又是關切之意。 小王爺道:「媽,我好玩呢,一點沒事。」 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兒倆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 眼見那隻雪白的手縮入轎中,轎前垂著一張暖帷,帷上以金絲綉著幾朵牡丹。 他雖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 小王爺的一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給你弄得這個樣子!」 一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刷的一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 郭靖側身讓開,隨手鉤住他手腕,左腳掃出,這軍漢撲地倒了。 郭靖奪過藤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叫你亂打人?」 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眾軍漢藤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不暗暗稱快。 其餘十幾名軍漢高聲叫罵,搶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雙雙的提起,扔了出去。 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猖狂?」 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放在地上,跟著搶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腹。 郭靖閃身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 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你瞧我的!這鄉下小子到京師來撒野,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甚麼也不知道。」 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給他打中一拳,跟著連摔了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綉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雙秀眼、幾縷鬢髮,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 穆易望著這雙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 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幾拳並不在乎,兼之小王爺招術雖巧,功力卻以限於年齡,未見狠辣,一時也傷不了他。 小王爺十指成爪,不斷戳出,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郭靖。 但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盡能抵擋得住。 鬥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來。 這次侯通海頭髮上插了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出賣物件的記號,插在頭上,便是出賣人頭之意,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竟茫然不覺,只是發足疾追,後面的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給黃蓉打倒在哪裡了。 梁子翁等無不納罕,猜不透黃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見侯通海奔跑著實迅捷,卻終是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 彭連虎忽道:「難道這小子是丐幫中的?」 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幫中上下個個都是乞丐。 梁子翁臉上肌肉一動,卻不答話。 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左臂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一腳,兩人愈斗愈近,呼吸相聞。 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的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子,也覺兩人拚斗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傷。 彭連虎和梁子翁手裡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眼看著兩人鬥了這許多時候,郭靖雖狠,武藝卻也不過如此,緊急時定能及時製得住他。 郭靖斗發了性,他自小生於大漠,歷經風沙冰雪、兵戈殺伐,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狠斗硬拚,竟然有點不支起來。 他見郭靖左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 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 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刁住對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領。 兩人胸口相貼,各自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眼見情勢緊迫,頃刻之間,勝負便決。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綉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 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這時也躍起身來,臉色驚惶。 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手陡松,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 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左目中眼淚直流,驀地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用力往地下擲去。 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射手哲別學來的。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身剛著地,立向前撲出,伸臂抱住郭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 他當即放手躍起,回身從軍漢手裡搶過一柄大槍,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 郭靖急滾逃開,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刺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 郭靖大駭,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 小王爺抖動槍桿,朱纓亂擺,槍頭嗤嗤聲響,顫成一個大紅圈子。 那王妃叫道:「孩兒,千萬別傷人性命。 你贏了就算啦!」 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母親的話全沒聽到。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情急之下手臂揮出,硬生生格開槍桿,一個筋斗向後翻出,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 的錦旗,橫過旗杆,一招「撥雲見日」,挺桿直截,跟著長身橫臂,那錦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 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桿起處,圓圓一團紅影,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 郭靖揮旗擋開。 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雖然旗杆長大,使來頗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 小王爺不識這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 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頗訝異,後來愈看愈奇,只見他刺、扎、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楊家槍法」。 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 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卻非楊門嫡傳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 他女兒雙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 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長桿上錦旗飛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轉急旋。 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兩人這一動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憂,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 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上。 郭靖斗然間只覺雙手虎口斗然劇痛,旗杆脫手飛向天空。 錦旗在半空被風一吹,張了開來,獵獵作響,雪花飛舞中展出「比武招親」 四個金字。 郭靖大吃一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快捷,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 郭靖站立不穩,登時摔倒。 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說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 右手后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頭頂拍落。 郭靖心知無幸,只得雙臂挺舉,運氣往上擋架。 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一眼,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他手臂非斷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 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捲住。 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左掌隨即發出。 那人低頭避過,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 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著的拂麈只剩一個柄,拂麈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適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 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彭連虎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這時數百道目光,齊向那道人注視。 那道人並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深竟近尺,這時大雪初落,地下積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是這麼一個深印,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 彭連虎心頭一震,道:「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 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 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 彭連虎與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噹噹的角色,威名之盛,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只是雖然久聞其名,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仔細打量,只見他長眉秀目,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白襪灰鞋,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使一招「風擺荷葉」,由此威服河北、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 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 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只得賣個人情,當下抱拳道:「好說,好說!」 王處一拱手相謝,轉過身來,雙眼一翻,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道:「你叫甚麼名字?你師父是誰?」 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趕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 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 完顏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心中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裡,點了點頭。 王處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 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對你說過甚麼話來?」 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 心念一轉,當即和顏悅色的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舍下,待晚輩恭聆教益。」 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 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 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道長同到舍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 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那麼你的親事怎麼辦?」 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 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說道:「郭小哥,咱們走罷,不用再理他。」 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舍下恭候,你問趙王府便是。 天寒地凍,正好圍爐賞雪,便請來喝上幾杯罷。」 跨上僕從牽過來的駿馬,韁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 眾人紛紛閃避。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 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 剛說得這句話,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笑道:「我沒事,待會我來找你。」 兩句話說畢,隨即落下。 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時便不見蹤影,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 郭靖回過身來,當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 王處一雙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擠出人叢,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第八回 各顯神通

王處一腳步好快,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數里,到了一個山峰背後。 他不住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後來越奔越快。 郭靖當日跟丹陽子馬鈺學吐納功夫,兩年中每晚上落懸岩,這時一陣急奔,雖在劇斗之後,倒也還支持得住。 疾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來,王處一向著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積雪,著足滑溜,到後來更忽上陡坡,但郭靖習練有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隨著王處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 王處一放手鬆開了他手臂,微感詫異,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壞啊,怎麼打不過他?」 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 王處一道:「你師父是誰?」 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馬鈺的師弟之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 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甚麼顧慮?」 郭靖圓睜大眼,獃獃的望著他,不解其意。 王處一道:「跟你相打的那個甚麼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嗎?」 郭靖一呆,奇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 原來丹陽子馬鈺雖然傳了他一些內功基礎,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金雁功」,但拳腳兵刃卻從未加以點撥,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了王處一的話,又想起那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似乎與這完顏康確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 王處一哈哈大笑,說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哪會怪你?」 隨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規極嚴。 門人做錯了事,只有加倍重處,決不偏袒。 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 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結親,道長就饒了他罷。」 王處一搖頭不語,見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歡,尋思:「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會去收一個金國王爺公子為徒?何況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詣已不算淺,顯然丘師哥在他身上著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異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師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 對郭靖道:「丘師兄約了我在燕京相會,這幾天就會到來,一切見了面當再細問。 聽說他收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的功夫如何。 但你放心,有我在這裡,決不能叫你吃虧。」 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趕到兩浙西路的嘉興府,至於去幹甚麼,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於是問道:「道長,比甚麼武啊?」 王處一道:「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說。」 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生相敬。 他和馬鈺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獲勝,不過他是師弟,卻不便明勸丘師哥相讓,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決意屆時趕到嘉興,相機行事,從中調處。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 那子性子剛烈,別鬧出人命來。」 郭靖嚇了一跳。 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來。 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躬身行禮,向王處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請道長和郭爺到府里赴宴。」 說著呈上大紅名帖,上面寫著「弟子完顏康敬叩」 的字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自稱「侍教弟」。 王處一接過名帖,點頭道:「待會就來。」 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將就用些。 兩位住在哪裡,小的這就送去。」 其餘親隨托上果盒,揭開盒蓋,只見十二隻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模樣十分精緻。 郭靖心想:「黃蓉賢弟愛吃精緻點心,我多留些給他。」 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卻見郭靖十分喜歡,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怪!」 微微一笑,命將果盒留在柜上。 王處一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都是頗出意料之外。 那姑娘當即站起。 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隻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隻手腫得高高,傷口上搽了金創葯,只是生怕腐爛,不敢包紮,心下大惑不解:「完顏康這門陰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傳,傷人如此厲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師哥怎會不知?知道之後,又怎會不理?」 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 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 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意,隨即低下了頭。 郭靖一轉眼間,只見那根錦旗的旗杆倚在床腳邊,綉著「比武招親」 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心下茫然不解:「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 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 見父女倆行李蕭條,料知手頭窘迫,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當即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 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 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說道:「小主在府里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 王處一點了點頭。 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 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徑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杆高聳,兩頭威武猙獰的玉石獅子盤坐門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勢派豪雄之極。 大門正中寫著「趙王府」 三個金字。 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皇子完顏洪烈,不由得心頭一震:「原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完顏洪烈認得我的,在這裡相見,可要糟糕。」 正自猶疑,忽聽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髮金冠,身披紅袍,腰圍金帶,已搶步出來相迎,只是臉上目青鼻腫,兀自留下適才惡鬥的痕迹。 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嘴角邊破損了一大塊,額頭和右頰滿是烏青。 兩人均自覺狼狽,不由得相對一笑。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著他走進廳堂。 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稱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 完顏康笑道:「晚輩懂甚麼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幾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了。」 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 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嗎?」 完顏康微笑道:「我師父就在這裡,道長要見他嗎?」 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哪裡?」 完顏康不答他的問話,手掌輕擊兩下,對親隨道:「擺席!」 眾親隨傳呼出去。 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迴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段路。 郭靖哪裡見過王府中這般豪華氣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記著見到完顏洪烈時可不知如何應付,又想:「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王道長的師侄,我該不該殺他父親?」 東思西想,心神不定。 來到花廳,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 其中一人額頭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蛟侯通海,雙手叉腰,怒目瞪視。 郭靖吃了一驚,但想有王道長在旁,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可是畢竟有些害怕,轉過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觸,想起他追趕黃蓉的情狀,又是暗暗好笑。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見見,」 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 兩人互相行了一禮。 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白髮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 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可說是不虛此行。 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我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可說是前生有緣。」 這梁子翁顯是十分健談。 王處一向靈智上人行禮,那藏僧雙手合十相答。 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才敢這般橫行無忌。」 王處一轉過頭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髮,雙目布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斗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 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 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裡得罪他了?」 當下溫言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十之二三。 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在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趙王此後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 沙通天得知訊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黃河四鬼險些兒一齊名副其實。 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卻又連遭黃蓉戲弄,丟盡了臉面。 他越想越氣,也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兩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 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 王處一見他來勢兇惡,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正要各運內力推出,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壓住王處一手腕,向外分崩,兩人掌中都感到一震,當即縮手。 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的成物,素知對方了得,這時一個出掌,一個還掌,都已運上了內勁,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手掌。 只見那人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甚是瀟洒,看來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王孫。 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崑崙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單名一個克字。 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罷?」 這人突如其來的現身,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 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 歐陽克拱手道:「本該早幾日來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 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凜:「莫非我六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不知六位師父有無損傷?」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這歐陽克剛才這麼出手一壓,內力和自己當是在伯仲之間,勁力卻頗怪異,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對方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甚麼不請他出來?」 完顏康道:「是!」 轉頭對親隨道:「請師父出來見客!」 那親隨答應去了。 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靴聲橐橐,廳門中進來一個肥肥胖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頗為威武。 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經問過好幾次啦。」 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膽敢如此消遣我?」 又想:「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身上沒甚麼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定然不是他傳的。」 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甚麼事,我是素來不喜見僧道尼姑的。」 王處一氣極反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 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當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武藝,因此趙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斥道:「胡說!」 完顏康介面道:「一千兩銀子,小意思,小意思。」 向親隨道:「快去準備一千兩銀子,待會給道爺送去。」 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腳、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猜不透這道士是甚麼來頭。 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罷。 王道長初到,請坐首席。」 王處一謙讓不得,終於在首席坐了。 酒過三巡,王處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請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麼辦?」 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 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晚輩先敬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麼辦,晚輩無有不遵。」 王處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裡談罷。」 完顏康道:「正該如此。 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 王處一點了點頭。 郭靖當即離席,出了王府,來到高升客棧。 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 一問店伙,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 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伙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 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 郭靖說了。 完顏康嘆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 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 親隨答應著去了。 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甚麼,但心中好生疑惑,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只須差遣一兩名親隨便是,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見證。」 冷笑道:「不管誰弄甚麼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 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 不知那位穆爺弄甚麼玄虛,當真古怪。」 那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生無禮,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哪一所道觀的?憑了甚麼到這裡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哪一國人?憑了甚麼到這裡做官?」 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 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也不給做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個閑職。 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 王處一眼見拳頭打來,右手伸出兩根食指,夾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 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使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 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 用力回奪,竟然縮不回來,紫脹了麵皮,尷尬異常。 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 伸手向他右肩按去。 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兩指之力,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餘,抵擋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當即鬆開手指,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 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面子大是不小,雙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魚,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亮,兩碗碎裂,魚骨共瓷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 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膩四濺,湯水淋漓。 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 湯祖德羞憤難當,急奔而入。 眾僕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 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 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 沙通天道:「黃河幫與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甚麼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為難?全真教雖然人多勢眾,兄弟可也不懼。」 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 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 我一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一點小小梁子。 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那是決計沒有的事。」 沙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麼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 一躍離座,伸手就往郭靖頸口抓來。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當即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 只聽喀喇一聲,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斷。 這一抓裂木如腐,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凌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 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 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 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 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麼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連手,事情就不好辦了。」 當下說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見可以,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里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 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凈是喝酒吃飯的嗎?」 他性子雖然暴躁,卻也非莽撞胡塗的一勇之夫,這麼一番話,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 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這番話,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處分。 王處一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是彷徨無策。 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雖是大金,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長幼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 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 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同時救出郭靖卻大非易事,當下神色仍是十分鎮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時破臉,須得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虛實。」 說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得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 向郭靖一指,道:「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 只是貧道斗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 三頭蛟侯通海氣已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 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 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至於含甚麼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 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裡埋人」 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 王處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直沒到他胸口。 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甚麼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裡,動也不動。 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 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 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裡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 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雪裡土裡,凝住呼吸,能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 眾人飲酒讚賞,過了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 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 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爺,你頭上有雪。」 侯通海怒道:「我渾號三頭蛟,可不是行三,你幹麼叫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你管得著嗎?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知?我本來要抹,你這小子說了之後,偏偏不抹。」 廳中暖和,雪融為水,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 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 說著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 一顆顆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個雪堆之上,片刻之間,在雪堆上嵌成了一個簡寫的「黃」 字。 雪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他彈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實是驚人。 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 轉眼間雪堆上又出現了一個「河」 字,一個「九」 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 四個字了。 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 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也來露露臉罷。」 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 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曲」 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 瓜子體型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 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快,猶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曲」 打成。 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甚麼,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心想顯些甚麼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只見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 歐陽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 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 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瞭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 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之計,斗然想起:「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麼忽然都聚集在這裡?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麼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 只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 、「二郎擔山」 、「拉弓式」 、「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 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 只見他「讓步跨虎」 、「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 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 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 登時彩聲滿堂。 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隻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一齊出手了。」 斜眼看那藏僧時,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 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里,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過了一會,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升。 再過一陣,盆里水氣愈冒愈盛。 片刻之間,盆里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將上來。 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 突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 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 貧道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 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 只見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 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齊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 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 王處一最後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干,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頗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面,放他過去。」 眾人默不作聲。 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麼樣?」 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鬆開,完顏康登得自由。 王處一知道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儘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 站起身來,恭送出去。 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 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服之至。」 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然撲出。 王處一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相抵。 兩股勁風剛觸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功,右掌斗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 這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招卻也甚是靈動。 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 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 后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麼說了話不算數?」 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 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心,調勻呼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沖,一言未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 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 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去。」 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適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 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 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 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 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給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 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臟,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將他放在炕上。 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 郭靖道:「還要甚麼?」 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柜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 他來到中原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 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地。 郭靖回報已經辦妥。 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許……別人過來。」 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閑人。 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復紅潤。 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 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內。 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裡。 這般連換了四缸清水。 水中才無黑色。 王處一笑道:「沒事啦。」 扶著缸沿,跨了出來,嘆道:「這藏僧的功夫好毒!」 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 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 郭靖道:「幸好沒事了。 您要吃甚麼東西,我叫人去買。」 王處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然無礙,但內臟毒氣未凈,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 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鋪,忙將藥方遞到柜上。 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葯,小店剛巧沒貨。」 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 哪知走到第二家藥鋪,仍是缺少這幾味葯,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 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葯,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鋪,也都說這些葯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盡數搜買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后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幾味主葯都抄得乾乾淨淨,用心可實在歹毒。 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 王處一嘆了一口氣,臉色慘然。 郭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 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 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 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 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裡的葯都買光了。」 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 五字。 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 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 下面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裡?」 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 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閑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葯。」 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 說道:「我的好約我見面,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 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 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 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 隨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 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準是甚麼緣故。」 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 王處一嘆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能說甚麼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然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麼說,必因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 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 王處一笑道:「你去吧。 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這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似乎是個……你難道當真看不出……」 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只搖了搖頭。 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裡,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 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里,前面水光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 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裡,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 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 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 只聽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隻水鳥。 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裡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挂念黃蓉,又挂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麼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盪鞦韆。」 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不是這麼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 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 聽聲音似乎是黃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 郭靖抬起頭來,只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裡練輕功!」 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裡的。」 郭靖哈哈大笑。 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裡踢得著?馬青雄罵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裡,你的尿淋我不著。」 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 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 那船慢慢盪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 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 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 郭靖如痴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啦?」 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骯髒襤褸的男叫化,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 「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 「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 「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 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 只說了兩個「你」 字,再也接不下去了。 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 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 黃河四鬼兀自將救人的賞格不斷提高。 黃蓉把小舟盪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裡喝酒賞雪,那不好嗎?」 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 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 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 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 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 從懷裡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葯,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 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 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 拿起來要拋入湖中。 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裡吃起來。 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 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 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 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裡,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 的舉動很是特異,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麼事?」 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甚麼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緊事么?」 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幹麼先前扮成個小叫化?」 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 郭靖嘆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 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 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 黃蓉奇道:「怎麼?」 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痴,沒幾天就凍死了。」 黃蓉笑道:「那麼你見了我發不發痴?」 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 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 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甚麼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 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葯。」 當下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葯的情形簡略說了。 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鋪里奔進奔出,不知道幹甚麼,原來是為了這個。」 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葯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葯好嗎?」 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 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嗎?我只是試試你的心。 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葯。」 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 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著。」 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雁霜寒透幙。 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 溪奩照梳掠。 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 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 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 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 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於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 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 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 辛大人是誰啊?」 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 我爹爹說他是個愛民的好官。 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岳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 郭靖雖然常聽說起金人殘暴,虐殺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 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著急。」 郭靖道:「他說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藥,就會殘廢的!」 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殘廢。」 郭靖「啊」 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 臉上已現怒色。 黃蓉微笑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葯就是。」 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 只得暫且放寬胸懷。 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 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道:「現今我甚麼都不怕啦。」 郭靖道:「怎麼?」 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 郭靖道:「那當然。 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 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 郭靖只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 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良久,黃蓉嘆了口氣,道:「這裡真好,只可惜咱們要走啦。」 郭靖道:「為甚麼?」 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葯救王道長嗎?」 郭靖喜道:「啊,到哪裡去拿?」 黃蓉道:「藥鋪子的那幾味葯,都到哪裡去啦?」 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 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 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 黃蓉道:「正是!」 郭靖道:「那去不得。 咱們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 郭靖熱血上沖,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 黃蓉道:「為甚麼?」 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能去。」 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 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葯。」 兩人把小舟划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 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掛在樹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 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傢伙自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 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 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讚,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人道:「小王爺把這關在這裡,你猜是為了甚麼?」 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嗎?」 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 這個姑娘么,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 另一人道:「這種風塵女子,你怎麼拿來跟王妃比?」 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 說到這裡,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伙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打。」 另一人道:「小王爺這麼一拳打來,我就這麼一避,跟著這麼一腳踢出……」 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 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 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 他為甚麼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嗎?」 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僕役的打扮。 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麼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 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 」 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麼樣的美人。」 郭靖道:「還是盜葯要緊。」 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 舉步跟隨兩個僕役。 郭靖心想:「女人有甚麼好看?真是古怪。」 他卻哪裡知道,凡是女子聽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甚麼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 郭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僕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 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 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 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 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了裡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 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裡面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僕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 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鬚髮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麼會在這裡?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 那完顏康卻是甚麼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 兩名僕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的送進柵去。 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 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后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 兩個僕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 完顏康道:「快滾出去。」 兩仆忙道:「是,是。」 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裡,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 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的關在這裡,這是『請』嗎?」 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 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 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 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 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 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甚麼。」 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 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 只聽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 穆易道:「依你說怎樣?」 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 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後,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穆易沉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另一件事。 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 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 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 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里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 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 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 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一翻,捲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 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 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裡竄了出去。 只聽完顏康問一個僕人道:「拿來了嗎?」 那僕人道:「是。」 舉起手來,手裡提著一隻兔子。 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 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麼花樣,一路遠遠跟著。 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 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為詫異。 只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 兩人悄步繞到屋后,俯眼窗縫,向里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叫了一聲:「媽!」 裡面一個女人聲音「嗯」 的應了一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獃獃出神。 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 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麼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裡?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 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兒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 那女子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 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 說話神情,全是在撒嬌。 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樣胡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麼,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 那女人道:「是誰啊?」 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 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后的叫他。 他向著我吹鬍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 說著笑了起來。 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啦,糟啦。 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裡?他幹麼殺人?」 那女子抬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 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麼說就怎麼辦。」 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 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麼老實。 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鐵牢里。 那王道士又到哪裡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 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 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甚麼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見怪。」 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 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 要是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里?」 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 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 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 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姦猾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 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麼事都沒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麼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 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 那女子道:「為甚麼?」 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做駙馬爺。」 那女子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兒……你自己難道當真……」 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兒呢。 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了,他才相信。」 那女子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 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 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 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掛著一根生了銹的鐵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 兩人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裡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隻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 那女子問道:「甚麼呀?」 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 剛才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治。」 說著從懷裡掏出那隻小白兔來,放在桌上。 那兔兒後腿跛了,行走不得。 那女子道:「好孩子!」 忙拿出刀圭傷葯,給兔子治傷。 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會自己乾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如此玩弄權謀,心地之壞,真是無以復加了。 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葯去。」 郭靖道:「你可知葯在哪裡?」 黃蓉搖頭道:「不知道。 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裡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止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裡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 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 郭靖待要閃入樹后,黃蓉卻迎了上去。 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你是誰?」 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簡管家。 你……你幹甚麼?」 黃蓉道:「幹甚麼?我要殺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極啦。 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葯,放在哪裡?」 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 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 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 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 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著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 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 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 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 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 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裡,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城裡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 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裡,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迹,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 說著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 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 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覆,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葯。 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 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 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幾個字。 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葯好治傷。」 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裡去。」 簡管家走了幾步,實在支持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 黃蓉道:「不拿到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聲,斷成兩截。」 說著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 簡管家大驚,冷汗直冒,不知哪裡突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 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僕役侍從。 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僕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 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 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著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著鋼刀,喝道:「停步,是誰?」 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 一名衛士道:「王爺在廳里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 有事明天再回……」 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中了穴道。 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后,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 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檐頭,從窗縫中向里觀看。 只見廳里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只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 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顯是不輕。 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 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 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辦吧。」 梁子翁對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 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 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 黃蓉笑了笑,搖搖頭。 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裡,都有點痒痒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涌身往下便跳。 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撲出,雙足鉤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 郭靖暗叫:「好險!裡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 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 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餘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簾勢」,正在向里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 黃蓉向廳里看了一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 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 只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為而來?」 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 黃蓉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 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確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個大手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裡啦。」 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在老衲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 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後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 隔了一會,一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 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 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 眾人謙遜了幾句。 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 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 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 言下得意之極。 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託,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 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當得效勞」 之類的言語。 這幾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並無卑諂之意。 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 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裡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興奮。 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 眾人都嘖嘖稱讚。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 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 只聽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麼原因嗎?」 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 完顏洪烈嘆了口氣道:「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岳飛那廝手裡,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 我大金元帥兀朮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岳飛,總是連吃敗仗。 後來岳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 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衝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 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裡舊檔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岳飛寫的幾首詞,辭句十分奇特。 我揣摸了幾個月,終於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 原來岳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禦金兵。 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飛與外人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 要知岳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 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岳飛,全因岳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飛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大宋的江山。 但也幸得這樣,岳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面。」 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個個忘了喝酒。 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甚麼《菩薩蠻》、《醜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 這四首詞格律不對,平仄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云。 那秦檜雖然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 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裡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飛臨死氣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著一個極大的啞謎。 小王苦苦思索,終於解明了,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先倒后順,反覆連貫,便即明明白白。 岳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 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 眾人齊聲驚嘆,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岳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 要是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 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岳飛是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 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 原來岳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的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 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 這地方也是在臨安。」 他說到這裡,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 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 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岳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 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 須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 只是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 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 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 正說到這裡,突然廳門推開,一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 眾人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葯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葯,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 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 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葯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看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傢伙。 那個童顯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葯,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 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 他葯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 不料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 郭靖一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 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機伶異常,聽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手中那四包葯,往旁邊池塘中一丟。 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開去。 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 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哪裡還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與別的房舍遠離,那簡管家這幾下叫喚,倒無旁人聽到。 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霎時間已追到身後,伸手往他后領抓落。 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 郭靖知道只要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更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 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 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 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打火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胡塗:「那童兒剛才從哪四個瓶罐里取葯,我可全沒留意,現今怎知這四味葯放在哪裡?」 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裡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裡的數十罐葯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 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裡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裡,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 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向後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几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般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撞向桌邊,燭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 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 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葯氣撲鼻而至,其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哪裡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頸。 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 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 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張口直咬下來。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 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一個「雁落平沙」,輕輕落下。 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適才只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輕,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 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麼人?」 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里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裡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摺了一枝梅花下來。 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著兩人。 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里的嗎?」 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 彭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 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 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 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扣起,餘下三指略張,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 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 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 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 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這還罷了,那個「清」 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閑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 的高雅之名了。 四字之中,倒是這「清」 字訣最難。 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 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哪一位?」 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插在瓶里。」 竟是不答彭連虎的話。 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麼來頭。 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聽見嗎?」 黃蓉笑道:「問甚麼啊?」 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個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臟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 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 彭連虎笑道:「你們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麼忘了?」 侯通海又獃獃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 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衝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撲過去。 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撲便落了空。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裡跑?」 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 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 沙通天道:「甚麼不要臉?」 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 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 上前又要動手。 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 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麼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才好處理。 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 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 侯通海道:「你不許逃。」 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 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 拿起桌上一隻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一隻,說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 侯通海怒道:「搗甚麼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讎,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麼對得起大家?」 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 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 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迭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佔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 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沉猛。 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幾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 展開輕功,滿廳遊走。 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開。 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鬥。 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 侯通海大踏步追趕,一步一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扎得極為堅實。 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 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 但時候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 管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 心中記掛的只是自己房裡的珍葯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葯的姦細,心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四味葯,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 這四味也不是甚麼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 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麼。」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斗濃,葯氣沖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若是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 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鬆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當下儘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 那蛇果然漸漸衰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著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手背按上臉頰,著手火燙。 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心想:「藥材終於取得,王道長有救了。 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 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 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 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 郭靖道:「晚輩郭靖。」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後,各事紛至沓來,是以並未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 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麼?郭靖?你……你……姓郭?」 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 穆易道:「你父親叫甚麼名字?」 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 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後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抬頭叫道:「天哪,天哪!」 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覺他那隻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 輕聲道:「我這裡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 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 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 郭靖大奇,道:「咦,你怎麼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 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 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 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嘆道:「你……你長得這麼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 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 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 說到這裡,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 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里,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 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余,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 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里。 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待。 他記掛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裡回家查看。 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掛著兩桿鐵槍,一桿已在混戰中失落,餘下一桿仍是倚壁而懸,卻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隻,失了舊侶。 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 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 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后,郭楊兩家一無音訊。 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 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 當真是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後染疫身亡,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 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裡找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 字拆開,改「木」 為「穆」,變名穆易。 十餘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 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后,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 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結親。 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著?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 哪知道日間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掛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蕩、五內如沸?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 一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 他忙往門后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幾人。 郭靖從門縫裡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 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兒關的嗎?」 親兵隊長應道:「是。」 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 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 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 快開鎖罷!」 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 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 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凝視。 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裡,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的救命之恩。」 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葯給王處一服用。 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 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 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 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 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 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 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 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葯,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 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 黃蓉雙手齊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 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 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只得向左閃讓。 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噹啷一聲,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 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 歐陽克卻大聲喝彩。 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 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 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 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嗎?」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 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 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 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幹嗎?」 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甚麼?」 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 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 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 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 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 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 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 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 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 沙龍王,你瞧那是甚麼?」 說著向左一指。 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 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 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地里見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準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 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 最後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準了自己鼻尖,若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 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 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乾癟,蛇血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 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廢於一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後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餘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 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葯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 他照方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 那蛇體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藥物后漸漸變紅,餵養二十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 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 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 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 他怒火如焚,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 驚懼之下,背上又被完顏康連打了兩拳。 只是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 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 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 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 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乾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 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撲地倒了。 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掀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採藥飼蛇之功。 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 此時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 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 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 沙通天奇道:「甚麼進門的,出門的?」 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 你爹爹是誰?」 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 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 但似你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裡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 當即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麼特別不同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 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 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 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麼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 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準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 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 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 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是以使勁不急。 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麼?你又回進來啦?」 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甚麼希奇?」 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 黃蓉道:「那麼你讓我走。」 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 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學的。」 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 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 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 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 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 看招!」 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 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 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 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 沙通天斥道「胡說!」 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已學會了幾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衝。 黃蓉斜身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 沙通天斥道:「少說幾句成不成?老是出醜。」 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極,這一下「移形換位」 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一拳,那可著實不易。 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 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 的呼叫,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 若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 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 若是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 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後,盡有旁采博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 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 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 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小子」 死得越快越好。 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絀,已是險象環生。 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禦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願真下毒手,憑凌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 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 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 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 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 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 彭連虎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 本已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 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 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 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 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 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 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裡來了一股神力,奮力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 梁子翁反手一掌。 郭靖向前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 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 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 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 郭靖進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后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 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 他伏在牆后,不敢稍動,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抑。 郭靖心想:「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 王妃心慈,或能救我。」 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 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裡,剛松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 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 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望著燭火獃獃出神。 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了您嗎?」 王妃搖搖頭。 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 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 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里逃出去。 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髮老頭。 這老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 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 又想:「鬧了這麼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 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掛。」 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 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 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 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 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到。」 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目。」 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 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掛著的一根生滿了銹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 四字。 他輕輕撫挲槍桿,嘆道:「鐵槍生鏽了。 這槍好久沒用啦。」 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 楊鐵心道:「為甚麼?」 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 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只剩下一根了。」 王妃道:「甚麼?」 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掛回牆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著楊鐵心,道:「你……你說甚麼?」 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麼……怎麼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 金國六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於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於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 包惜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 只是兩人別後互相思念,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 這幾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 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我不怕鬼,我願意做鬼,跟你在一起。」 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嗎?」 包惜弱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 頓了一頓,又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那……那……」 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麼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 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射門,道:「媽,我有話跟你說。」 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我倦得很。」 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 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於是指了指板櫥。 楊鐵心與愛妻劫后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 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時大驚。 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 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他,肩頭在門上猛撞。 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 門閂跟著便斷,門板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 他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甚麼事?」 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裡不大舒服。」 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裡,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 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 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 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 包惜弱驚道:「誰?」 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姦細。」 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些事情你別理會。」 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 媽,你休息罷。」 正要退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雲大起,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琢磨:「櫥里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 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 完顏康道:「仗甚麼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 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 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 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里有人。」 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著櫥中動靜。 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 完顏康甚是恚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兒子嗎?」 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嗎?」 完顏康道:「那為甚麼很多事你瞞著我?」 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 然後我再自求了斷。 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哥重圓的了。」 言念及此,淚落如線。 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下驚疑不定。 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聽我說。」 完顏康依言坐了。 手中卻仍綽著鐵槍,目不轉睛的瞧著櫥門。 包惜弱道:「你瞧瞧槍上四個甚麼字?」 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 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 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裡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 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甚麼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 兒子給你拿些傢具來,你總是不要。」 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里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聽到這裡,心頭大震,眼淚撲簌簌的落下。 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裡?」 包惜弱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裡住上一天半日,又哪裡能夠?」 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甚麼?」 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 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 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 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胡塗啦,我請太醫去。」 包惜弱道:「我胡塗甚麼?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 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 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裡!」 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第十回 冤家聚頭

完顏康斗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一聲:「啊,是你!」 提起鐵槍,「行步蹬虎」 、「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嗎?」 舉頭猛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 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時,只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 他倏遭大變,一時手足無措。 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 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 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後五寸處。 「楊家槍」 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 尤為世代相傳的絕技。 楊鐵心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桿,乃「回馬槍」 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於槍法卻不精研。 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是十九並非嫡傳正宗。 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楊鐵心試槍時見得,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並不通曉。 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進,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 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 完顏康躊躇難決。 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衝出屋去。 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越牆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一陣劇痛,猶如刀刮。 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覺,不禁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 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 轉身走向廳門。 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為難你。 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幹甚麼?」 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麼如此無賴?」 彭連虎怒道:「你最後這招『靈鰲步』,還不是黑風雙煞所傳?」 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 再說,他們這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 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 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 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乃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 彭寨主怎能把我和這兩個下流傢伙拉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毀黑風雙煞,不禁面面相覷,才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要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決計無人敢於當眾辱罵師長。 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算你贏啦。 老彭很佩服,想請教你的芳名。」 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 彭連虎道:「你貴姓?」 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 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 這時閣中諸人除藏僧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裡。 靈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只有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 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駱駝的美貌姑娘們,都是你一家的嗎?」 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 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讚自己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們那麼蠻不講理。」 這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著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 他天生好色,歷年派人到各地搜羅,收為姬妾,閑居之餘又教她們學些武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 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白駝。 因姬妾數眾,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 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歷,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克討好,卻未。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自己的眾姬相比之下竟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語,更是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 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 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為師,永遠跟著我。」 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著啊!」 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 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 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 歐陽克一聲呼哨,過不片刻,門中走進二十幾個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艷,一齊站在歐陽克身後。 原來他在香雪廳飲宴,眾姬都在廳外侍候。 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羨慕他真會享福。 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眾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藉機脫身,哪知歐陽克看破她的心思,待眾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洒,又是得意。 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師父」 之眼,非成為他的「女弟子」 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寵愛了。 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後這麼一站,有如兩面屏風,黃蓉更難奪門而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是再好沒有,省得我給人家欺侮。」 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 黃蓉道:「不錯。」 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 黃蓉道:「怎麼?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 歐陽克笑道:「你打我,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捨得還手?」 眾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為奇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會使妖法?」 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 我要將你兩隻手縛了起來。」 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面前。 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仍露笑容,心中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於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用上了內力,竟然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麼算輸?怎麼算贏?」 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個圈子,只見磚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尺,畫得整整齊齊。 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 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 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 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 黃蓉道:「若是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 歐陽克道:「這個自然。 如你給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 這裡眾位前輩都是見證。」 黃蓉道:「好!」 走進圈子,左掌「迴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 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 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 他手不動,足不起,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 她哪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幾步,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 你不能出圈子追我。 剛才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 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只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 歐陽克暗呼:「上當!」 只是有言在先,卻也不便追趕。 沙通天、彭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 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 她側身閃避,只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的那個高大藏僧。 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 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藏僧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當的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疾飛過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銅鈸離身已近,哪裡還來及閃避,立即竄起,反向前沖,右掌從上面銅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銅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沖了過去。 這一下兇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進靈智身旁。 靈智巨掌起處,「大手印」 向她拍去。 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猛衝,直撲向敵人懷裡。 眾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被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臟碎裂。 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 哪裡還來得及?眼見靈智的巨掌已擊在她背上,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大聲怪叫。 黃蓉已乘著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 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雖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掌力竟然來不及發出。 眾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右手掌中鮮血淋漓。 他舉起掌來,只見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里想起,叫道:「軟蝟甲!軟蝟甲!」 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 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 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蝟甲』?」 歐陽克挂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一聲呼哨,領了眾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 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裡。」 侯通海問道:「師哥,甚麼叫軟蝟甲?」 彭連虎搶著道:「刺蝟見過嗎?」 侯通海道:「當然見過。」 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著一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 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 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 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 侯通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 沙通天道:「還用你說?我抓住她頭髮拖了回來。」 侯通海道:「對,對,怎麼我便想不到。 師哥,你當真聰明。」 師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之下,父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 同時湯祖德率領了衛隊大呼小叫,搜捕。 王府里裡外外,鬧得天翻地覆。 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將頭頸伸過去讓他吸血?大駭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 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 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為所擒,奔了好一陣,四下里已然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 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哪有餘暇尋思?只覺小腿被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髮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是毫不猶豫的鑽進去了。 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下墮,似乎跌了四五丈這才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 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只待著地時站定,以免跌傷,哪知雙足所觸處都是一個個圓球,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撐持著坐起身來時手觸圓球,嚇了一跳,摸得幾下,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看來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後拋棄屍體的所在。 只聽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 郭靖心想:「我可沒那麼笨,上來送死!」 伸手四下摸索,身後空洞無物,於是向後退了幾步,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 梁子翁叫罵了幾聲,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喝道:「你逃到閻王殿上,老子也會追到你。」 涌身一躍,跳了下來。 郭靖大驚,又向後退了幾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 他轉過身來,雙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來是個地道。 接著梁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他藝高人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歡:「瓮中捉鱉,你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 這一下還不喝乾了你身上鮮血?」 郭靖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我命休矣!」 梁子翁哈哈大笑,雙手張開,摸著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斗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 梁子翁轉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裡去?」 忽然左邊角落裡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裡撒野?」 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會有人居住,斗然間聽到這聲音,語聲雖輕,在兩人耳中卻直是轟轟焦雷一般。 郭靖固然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 只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我洞來,有死無生。 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嗎?」 話聲似是女子,說話時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 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驚懼稍減。 郭靖聽她出言怪責,忙道:「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 一言未畢,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 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疾忙避開。 梁子翁一拿不中,連施擒拿。 郭靖左躲右閃。 一團漆黑之中,一個亂抓,一個瞎躲。 突然嗤的一聲響,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誰敢到這裡捉人?」 梁子翁罵道:「你裝神扮鬼,嚇得倒我嗎?」 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這裡來。」 郭靖身處絕境,危急萬狀,聽了她這話,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突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出,撞在一團乾草之上。 那女人喘著氣,向梁子翁道:「你這幾下擒拿手,勁道不小啊。 你是關外來的罷?」 梁子翁大吃一驚,心想:「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怎地她連我的武功家數都認了出來?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這個女人,可古怪得緊了!」 當下不敢輕忽,朗聲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梁。 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勿以阻攔。」 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梁子翁枉顧。 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洞來,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懂嗎?」 梁子翁愈覺驚奇,問道:「請教尊駕的萬兒。」 那女人道:「我……我……」 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劇烈顫抖,慢慢鬆開了手指,又聽她強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問道:「你有病嗎?」 梁子翁自負武功了得,又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是非病即傷,不足為患,當下運勁於臂,雙手齊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剛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 梁子翁吃了一驚,左手迴轉,反拿敵臂。 那女子喝道:「去罷!」 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 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功了得,未曾受傷。 梁子翁罵道:「好賊婆!你過來。」 那女子只是喘氣,絲毫不動,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驚懼之心立時減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突然間腳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條軟鞭,這一下無聲無息,鞭來如電,更是大吃一驚,他應變奇速,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頭頂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斃,端的厲害無比。 哪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沖陽穴」 上一麻,大驚之下,立即閃回。 這「沖陽穴」 位於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這一條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縮腳得快,才沒給拿中,但急踢急縮,自己扭得膝彎中一陣疼痛。 梁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准,豈非妖魅?」 危急中翻了半個筋斗避開,反手揮掌,要震開她拿來的這一招。 他知對手厲害,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這般氣喘,決無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指尖已搭上了他肩頭。 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非血肉之軀,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滾,急奔而出,手足並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長氣,心想:「我活了幾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還是女鬼?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 忙奔回香雪廳去。 一路上只想:「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裡,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乾乾淨淨。 難道還會跟我客氣?唉,采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養蛇煉血卻又遇上了女鬼,兩次都是險些性命不保。 難道修鍊長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敗垂成嗎?」 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頭,說道:「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適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著嗓子道:「那老怪幹麼要殺你?」 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葯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 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 當下住口不說了。 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葯。 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葯,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 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裡有很多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 那女人怒道:「我受甚麼傷,誰要你討好?」 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 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 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 郭靖唯唯,不敢作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甚麼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 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向里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只聽她喝道:「背我出去。」 郭靖心想:「我本來要背你出去。」 於是轉身彎腰,慢慢走出地道。 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背的,我可不受人賣好。」 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的恩惠。 走到洞口,舉頭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想:「剛才真是死裡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 我去說給蓉兒聽,只怕她還不肯信呢。」 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 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 手臂忽緊,郭靖喉頭被扼,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禦。 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鬆,喝道:「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 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甚麼名字?」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甚麼,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 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 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 語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王處一是你甚麼人?幹麼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 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 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 隔了一會,問道:「那麼你師父是誰?」 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 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 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聲音甚是苦澀,說道:「那是柯鎮惡!」 郭靖道:「是。」 那女人道:「你從蒙古來?」 郭靖又道:「是。」 心下奇怪:「她怎麼知道我從蒙古來?」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叫楊康,是不是?」 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甚。 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 郭靖依言坐倒。 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卷開外麵包著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的東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 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 兩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 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匕首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 兩人互換匕首,作為信物,因此刻有「楊康」 字樣的匕首後來卻在郭靖手中。 其時年幼,不識「楊康」 兩字,但匕首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 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曾聽王妃說過。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匕首,喝道:「你認得這匕首,是不是?」 郭靖若是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凄厲,也必先回頭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匕首都……」 剛說到這裡,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 那女人右臂放鬆,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 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發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掙扎,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裡還掙扎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麼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頸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 一霎時心中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一生往事,斗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 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 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 給我改名叫梅超風,他門下弟子,個個名字中都有個『風』字。 在桃樹之下,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 那是師兄陳玄風。 在師父門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 我們一起習練武功,他時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時也罵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為了我好。 慢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 一個春天的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艷艷地,在桃樹底下,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 一陣紅潮湧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卻很溫柔。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怎樣懼怕師父責罰,離島逃走,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 以後是在深山的苦練,可是只練了半年,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頭,也難以明白。 「丈夫當年這樣說:『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經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 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 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你說怎麼辦?』我說:『那有甚麼法子?』他說:『再去桃花島。』我怎敢再去?我們兩人本領再大十倍,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 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死了也不能甘心。 他決意去盜經,說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我可不做寡婦!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 「我們打聽到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眾徒弟都挑斷了腳筋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幾個僮僕。 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花島。 就在那時候,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 他二人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事,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 這人是全真教的,說話傻裡傻氣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 但師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 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 我悄悄說:『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罷!』可是他不肯。 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離島逃走。 「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原來師母過世了。 我心裡很難過,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師母死了,師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實在對不起他,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間,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兒,坐在椅子上向著我直笑,這女孩兒真像師母,定是她的,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我正在這樣想,師父發覺了我們,從靈堂旁飛步出來。 啊,我嚇得手酸腳軟,動彈不得。 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手,撲向師父。 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 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 賊漢子拉著我飛奔,搶到了船里,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裡衝出來。 「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了心。 他說:『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咱倆又哪裡及得上?』我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著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他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教我跟著也這麼練。 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 「我夫婦倆神功初成,橫行江湖,得了『黑風雙煞』的諢名。 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還是我殺的?可記不清楚了,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 有一天,我們在一座破廟裡練『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 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 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大舉約人,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 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 哼,要擒住『黑風雙煞』,可也沒那麼容易。 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突圍逃走,可是我也受傷不輕。 過不了幾個月,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 斗是斗他們不過的,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於是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 他不許我看。 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麼地方。 『好罷,賊漢子,我不看就是。』『賊婆娘,我是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道家內功,一定練壞身體。』『是啦!你還啰唆些甚麼?』於是我們繼續練『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不會內功也不要緊。 「忽然間,那天夜裡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癢,我運氣抵禦毒藥,爬在地下,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 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 那是報應,這柯瞎子,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暗暗叫苦:「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麼狠毒法子來殺我?」 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答允罷。」 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 郭靖道:「是。 我身上有好些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里的王道長。」 梅超風不答,只是冷冷的瞧著他,郭靖道:「你答應了嗎?多謝你!」 梅超風道:「多謝甚麼?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 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 「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 我那賊漢子說:『我不成啦!真經的秘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後的話。 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 這人內勁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裡。 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我看不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 啊,雨下得這麼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團,他們看不見我。 「我在雨里狂奔。 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後來漸漸冷了下來,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 我全身發抖,冷得很。 『賊漢子,你真的死了嗎?你這麼厲害的武功,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是誰殺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著噴出來。 那有甚麼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 『算啦,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 「嗯,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 此仇怎能不報?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摸到一點東西。 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髮開始,不漏過一個地方,忽然之間,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 她想到這裡,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 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濕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仔細的摸索,原來他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經》的秘要。 『你怕寶經被人盜去,於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毀了!』是啊,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 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別讓它腐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著我。 「那時候我不傷心啦,忽然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過笑得很可怕,原來是我自己在笑。 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你埋在裡面。 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 我躲在山洞裡,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 現今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練成之後,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 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傷就傷啦,死也不怕,還怕甚麼傷不傷的?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 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著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麼用?這些年來,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從來不脫上身衣衫,原來是為了這個……」 想到這裡,她臉上又火熱起來,長長的嘆了口氣。 「甚麼都完了,賊漢子,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 「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 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 帶隊的王爺見著可憐,就收留了我,帶我到中都王府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 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晚上偷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幾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裡到後花園找鳥蛋,他一聲不響。 我瞧不見他,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於是纏著我非教不行。 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 我教得高興起來,甚麼功夫也傳了他,九陰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 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還著實不低。 他說:『師父,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這個人不好,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你師父。 我在他面前,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 他比你差得遠,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著高興。 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 「又過幾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去蒙古。 我求王爺帶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 小王爺給我說了,王爺當然答應。 王爺寵愛他得很,甚麼事都依從他。 「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日日夜夜都貼著我的肌膚,又何必去祭他的墳?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 運氣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使力,聲音卻送得這麼遠。 「去蒙古總算沒白走,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胡裡胡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 唉,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 兩天之前,我強修猛練,憑著一股剛勁急沖,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再也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 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我准要餓死在這地洞里了。 哼,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叫他來救我,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梅超風大聲狂笑,身子亂顫,右手突然使勁,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 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頂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撐持。 他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修習,內力已是不弱。 梅超風猛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 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 梅超風長嘯一聲,舉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 中的絕招。 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便擋。 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動,立時收勢,尋思:「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 剛才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怎麼後來只是要殺他為賊漢子報仇,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幸好這小子還沒死。」 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 不過你如聽我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慢慢的一根根嚼來吃了。」 她行功走火,下身癱瘓后已然餓了幾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嚇。 郭靖打個寒戰,瞧著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敢言語。 梅超風問道:「馬鈺教你打坐,姿式怎樣?」 郭靖心中明白:「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 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 我死就死罷,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害我師父?」 當下閉目不答。 梅超風左手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內功真傳,乘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只得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你,拿葯去交給王處一,救他性命。」 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 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 於是道:「好,你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 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 這兩句話剛說完,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 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 另一人道:「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 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未離去,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 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秘訣。」 梅超風怒道:「還有甚麼事?我不答應。」 郭靖道:「我有個好,是個小姑娘。 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須救她脫險。」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知她在哪裡?別啰唆了,快說內功秘訣!」 隨即手臂加勁。 郭靖喉頭被扼,氣悶異常,卻絲毫不屈,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無可奈何,說道:「好罷,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擺布。 那小姑娘是你的小嗎?你倒也真多情多義。 咱們話說在前頭,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卻是沒答允饒你性命。」 郭靖聽她答應了,心頭一喜,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裡來!蓉兒……」 剛叫得兩聲,忽喇一聲,黃蓉從他身旁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 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 她答應救你,別人決不能難為你。」 黃蓉在花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感激,兩滴熱淚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手!」 「梅若華」 是梅超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三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過,斗然間被人呼了出來,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你是誰?」 黃蓉朗聲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我姓黃。」 梅超風更加吃驚,只說:「你……你……你……」 黃蓉叫道:「你怎樣?東海桃花島的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你還記得嗎?」 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此時聽來,恍若隔世,顫聲問道:「桃花島的黃……黃師傅,是……是……是你甚麼人?」 黃蓉道:「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 他親自瞧你來啦!」 梅超風一聽之下,只想立時轉身飛奔而逃,可是腳下哪動得分毫?只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叫道:「快放開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裡來?只因如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干生氣,不能出島追趕。 我可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余,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凌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 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 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裡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 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過來。 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 她母親於生她之時適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 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黃藥師有「東邪」 之號,行事怪僻,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 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父親所精的甚麼陰陽五行、算經術數,她竟是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幼,是以儘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只不過是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說起話來。 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以後時時去找他說話解悶,不久便給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 黃蓉從沒給父親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在跟父親鬥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 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 哪知他渾不在意,言談投機,一見如故,竟然便解衣贈馬,關切備至。 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待,自是心中感激,兩人結為知交。 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 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 她自知武功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是以謊稱父親到來。 梅超風果然在一嚇之下放了郭靖。 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處死我?」 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只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 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是豬狗不如。」 想到黃藥師以往對待自己的恩義,突然間一番懼怕之心變作了滿腔慚愧之意,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死,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嚇成這個樣子,心中大感奇怪。 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 兩人正想躍牆逃出,突然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摺扇,笑道:「女孩兒,我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那可難以脫身,當即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情。 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 梅超風道:「立甚麼功?」 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便給我打發了。 爹爹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喜歡。」 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為她向爹爹求情,登時精神大振。 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 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風身後,只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即乘機溜走。 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髮,全身黑黝黝的一團,哪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輕揮,徑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只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 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為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 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漿從五個指孔中湧出。 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 歐陽克驚怒交集,眼見這婆子坐著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減,當即展開家傳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出掌進攻。 梅超風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挾著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雙拳打來。 黃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拍拍兩響,剛好打在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裡還有餘裕變招去拉她頭髮?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 梁子翁見歐陽克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聲,上前夾攻。 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 均想:「甚麼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 彭連虎看得數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 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哪裡抓得到她頭髮?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后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後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裡!」 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蝟!」 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只痛得雙腳大跳。 黃蓉笑道:「你頭上三隻角,鬥不過我頭上一隻角,咱們再來!」 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再來!」 沙通天斥道:「別嚷嚷的!」 忙趕過去相助。 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腿。」 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當即俯身抱住她兩腿。 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 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 於是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后避,迎擊敵人。 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身子又不甚重,放在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之靈。 梅超風凌空下擊,立佔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 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 梅超風道:「甚麼是五心向天?」 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 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大振,刷的一聲,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 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裡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 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 侯通海身子急縮,讓開一尺。 豈知梅超風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間暴伸暴縮,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縮得雖快,她手臂跟著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靈蓋插下。 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驚。 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 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 一聲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鏢。 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麼多銅錢!」 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十分勁急,師弟撞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 侯通海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 只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又是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只是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剛剛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后、右三路攻來。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 她同時問道:「甚麼叫做攢簇五行?」 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 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 甚麼叫做和合四象?」 郭靖道:「藏眼神。 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 梅超風喜道:「原來如此。 那甚麼叫五氣朝元?」 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 「和合四象」 、「五氣朝元」 這些道家修練的關鍵性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秘奧,一旦得郭靖指點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 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是以問了這句話后,凝神傾聽。 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 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出手稍緩。 前後敵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應戰,時候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郭靖剛只說得兩句,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也感劇痛難當。 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哪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變作了她上陣交鋒的一匹戰馬,再也脫身不得,心裡又著急,又生氣。 梅超風再拆數招,已全然落於下風,情急大叫:「喂,你哪裡惹了這許多厲害對頭來?師父呢?」 這時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師父立時趕到,親眼見她救護師妹,隨即出手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 黃蓉道:「他馬上就來。 這幾個人怎是你的對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動不了你一根毫毛。」 只盼梅超風受了這奉承,要強好勝,果真放了郭靖。 哪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早已有苦難言,每一剎那間都能命喪敵手,如何還能自傲託大?何況她心中尚有不少內功的疑難要問,說甚麼也不肯放開郭靖。 再斗片刻,梁子翁長聲猛喝,躍在半空。 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橫揮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發已被梁子翁拉住。 黃蓉眼見勢危,發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 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發不放。 梅超風揮掌猛劈。 梁子翁只覺勁風撲面,只得鬆手放開她頭髮,側身避開。 彭連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風雙煞中的梅超風,後來見黃蓉出手助她,罵道:「小丫頭,你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 黃蓉笑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 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近,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全無敬意,不知是甚麼緣故,不禁大感詫異。 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 右腿橫掃,猛往郭靖踢去。 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給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 一聲低嘯,伸手往沙通天腳上抓去,這一來身子俯低,歐陽克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背心。 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驀地里白光閃動,一條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遠遠逼開。 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銅屍趕到,麻煩可大了!」 原來陳玄風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 「黑風雙煞」 威名遠震,出手毒辣,無所不至,縱是彭連虎這等兇悍之徒,向來也是對之著實忌憚。 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本是厲害之極,四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均非易與,豈肯就此罷手?躍開后各自察看鞭法。 突然之間,彭連虎幾聲唿哨,著地滾進。 梅超風舞鞭擋住了三人,已顧不到地下,耳聽郭靖失聲驚叫,心想大勢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擊。 黃蓉見郭靖遇險,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風已將長鞭舞成一個銀圈,卻哪裡進得了鞭圈?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實在招架不住,形勢極為危急,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彭連虎等哪裡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黃蓉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 彭連虎等知道來了旁人,但不知是友是敵,此時惡鬥方酣,誰都住不了手。 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揮動軟鞭,一人舉起扁擔,齊向歐陽克打去。 那使軟鞭的矮胖子叫道:「採花賊,你再往哪裡逃?」 郭靖聽得語聲,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 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 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子,當夜發覺歐陽克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 江南六怪自是不能坐視,當即與他動起手來。 歐陽克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夫已大非昔比。 六個圍攻他一人,歐陽克吃了柯鎮惡一杖,又被朱聰以分筋錯骨手扭斷了左手的小指,只得拋下已擄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為惡的姬妾卻被南希仁與全金髮分別打死了一人。 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來追尋歐陽克。 哪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 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的女子裝束奇特,行跡極易打聽,六人一路追蹤,來到了趙王府。 黑夜中歐陽克的白衣甚是搶眼,韓寶駒與南希仁一見之下,立即上前動手,忽聽到郭靖叫聲,六人都是又驚又喜,朱聰等凝神再看,見圈子中舞動長鞭的赫然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 這一下自是大驚失色,韓小瑩當即挺劍上前,全金髮滾進鞭圈,一齊來救郭靖。 彭連虎等忽見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斗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 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這一下吆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響。 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 柯鎮惡聽了他這喝聲,知道此人了得,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 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 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 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的功勞不小,爹爹必定喜歡。」 雙手向郭靖大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 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她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 梅超風潛心思索,問道:「如何化法?」 忽覺身子騰空而起。 卻是郭靖乘她凝思內功訣竅之際,雙手使力,將她拋出數丈,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 他身未落地,只見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 韓寶駒叫聲:「不好!」 軟鞭倒卷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劇震,手中軟鞭已被毒龍鞭強奪了去。 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坐下。 她聽了柯鎮惡那聲呼喝,再與韓小瑩等一過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行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正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強敵環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 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並無仇怨,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拚得一個是一個。」 手握毒龍鞭,傾聽七怪動靜,尋思:「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哪裡?」 她可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等都忌憚她銀鞭厲害,個個站得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內,一時寂靜無聲。 朱聰低聲問郭靖道:「他們幹嗎動手?你怎麼幫起這妖婦來啦?」 郭靖道:「他們要殺我,是她救了我的。」 朱聰等大惑不解。 彭連虎叫道:「來者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 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們七人,江湖上人稱江南七怪。」 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 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 我老沙正要領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麼本事。」 他聽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觸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搶上前來。 他見柯鎮惡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髮身材瘦削、韓寶駒既矮且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氣概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徑向南希仁頭頂劈下。 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出掌接過,數招一交,便見不敵。 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髮舉起秤桿,上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來奪全金髮手中的秤桿。 全金髮秤桿上的招數變化多端,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當下秤桿后縮,兩端秤錘秤鉤同時飛出,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般怪兵刃倒也沒有見過,使了招「怪蟒翻身」 避開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這是甚麼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當得兵器!」 全金髮道:「我這桿秤,正是要稱你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豬!」 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髮哪裡攔阻得住?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不凡,橫拳飛足,與全金髮雙戰彭連虎。 但以二對一,兀自抵敵不住。 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分別加入戰團。 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遠超餘人,以三敵一,便佔上風。 那邊侯通海與黃蓉也已斗得甚是激烈。 侯通海武功本來較高,但想到這「臭小子」 身穿軟蝟甲,連頭髮中也裝了厲害之極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頭髻。 黃蓉見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橫衝直撞。 侯通海連連倒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 你脫下刺蝟甲再打。」 黃蓉道:「好,那麼你割下額頭上三個瘤兒再打,否則也不公平。」 侯通海怒道:「我這三個瘤兒又不會傷人。」 黃蓉道:「我見了噁心,你豈不是大佔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脫軟甲。」 侯通海怒道:「不割!」 黃蓉道:「你還是割了,多佔便宜。」 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當,說甚麼也不割!」 歐陽克見戰況不利,尋思:「先殺了跟我為難的這六個傢伙再說。 那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 他存心要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家傳「瞬息千里」 上乘輕功,斗然間已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閑事,叫你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 右手進身出掌,柯鎮惡抖起杖尾,哪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 柯鎮惡低頭避過,一杖「金剛護法」,猛擊過去,歐陽克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 他東竄西躍,片刻之間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 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克出手后六怪轉眼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忙抵擋,卻哪裡是他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拿住。 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 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後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葯給他抓了去。 梁子翁聞到氣息早知是葯,隨手放在懷裡,第二下跟著抓來。 郭靖奮力掙脫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 梅超風心想:「玄門內功之中,我還有許許多多未曾明白。」 當下喘氣道:「過來抱住我腿,不用怕這老怪。」 郭靖卻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是繞著她身子急奔。 梁子翁見郭靖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仍然緊追不捨,只是提防長鞭襲擊。 梅超風聽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抖處,驀地往他雙腳捲去。 黃蓉雖與侯通海相鬥,但佔到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只是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頭。 梅超風的銀鞭遇物即收,乘勢回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 黃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 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吃了一驚:「我鞭上滿是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小丫頭,師父更加不能饒我。 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師門,殺了小丫頭再說。」 抖動長鞭,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肉里,哪知鞭上利鉤只撕破了她外衫,並未傷及她身子分毫。 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 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自然給了她。」 心中一寬,便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賠還給小妹子一件新衫。」 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離梅超風丈許之外站定。 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 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裡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克、侯通海的攻擊,這是六怪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 但沙、彭、歐陽三人武功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片刻間已然險象環生。 不久韓寶駒肩頭受傷。 他知若是退出戰團,圓陣便有破綻,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難保,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 彭連虎出手最狠,對準韓寶駒連下毒手。 郭靖眼見勢危,飛步搶去,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后心震去。 彭連虎冷笑一聲,揮掌掠開,只三招間,郭靖便已情勢緊迫。 黃蓉見他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那句話來,大聲叫道:「梅超風,你盜去了我爹爹的《九陰真經》,快快交給我去送還爹爹!」 梅超風一凜,卻不回答。 歐陽克、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四人不約而同的一齊轉身向梅超風撲去。 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至高無上的秘笈,原來果然是在黑風雙煞手中。」 這時四人再也顧不到旁的,只盼殺了梅超風,奪取《九陰真經》到手。 梅超風舞動銀鞭,四名好手一時之間卻也欺不進鞭圈。 黃蓉見只一句話便支開了四名強敵,一拉郭靖,低聲道:「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忽見花木叢中一人急步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 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惶急,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彭連虎等一聽,均想:「王爺厚禮聘我等前來,既有急事,如何不去?」 當即躍開。 但對《九陰真經》均是戀戀不捨,目光仍是集注於梅超風身上。 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給奸人擄了去,爹參請各位相救,請大家快去。」 原來完顏洪烈帶領親兵出王府追趕王妃,奔了一陣不見蹤影,想起彭連虎等人神通廣大,忙命兒子回府來召。 完顏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卻沒見到梅超風坐在地下。 彭連虎等都想:「王妃被擄,那還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 隨即又都想到:「原來六怪是行調虎離山之計,將眾高手絆住了,另下讓人劫持王妃。 《九陰真經》甚麼的,只好以後再說。 這裡人人都想得經,憑我的本事,決難獨敗群英而獨吞真經,還是日後另想計較的為是。」 當下都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後,對郭靖體內的熱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麼在意,只是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 郭靖叫道:「喂,還我葯來!」 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打去,風聲呼呼,勁力凌厲。 朱聰搶上兩步,摺扇柄往透骨釘上敲去,那釘落下,朱聰左手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釘。」 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轉身喝道:「怎麼?」 朱聰飛步上前,左掌心中託了透骨釘,笑道:「還給老先生!」 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 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拍了幾下。 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 轉身而去。 郭靖好生為難,就此回去罷,一夜歷險,結果傷葯仍未盜到;若是強去奪取,又不是敵人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 縱身躍上圍牆。 五怪跟著上牆。 韓小瑩指著梅超風道:「大哥,怎樣?」 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道長,饒了她的性命。」 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廝見,自行躍上圍牆的另一端。 梅超風叫道:「小師妹,師父呢?」 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當然是在桃花島。 你問來幹嗎?想去桃花島給他老人家請安嗎?」 梅超風又怒又急,不由得氣喘連連,停了片刻,喝道:「你剛才說師父即刻便到?」 黃蓉笑道:「他老人家本來不知你在這裡,我去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來找你了。 放心好了,我不會騙你的。」 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起,腳步蹣跚,搖搖擺擺的向黃蓉衝去。 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 她愈是強運硬拚,那股真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渾忘了自己下身動彈不得,竟發足向黃蓉疾沖,一到了無我之境,一股熱氣猛然涌至心口,兩條腿忽地又變成了自己身子。 黃蓉見她發足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般逃得無影無蹤。 梅超風突然想起:「咦,我怎麼能走了?」 此念一起,雙腿忽麻,一交跌倒,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 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麼在這兒?」 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說。 朱聰道:「咱們快瞧王道長去。」 楊鐵心和妻子重逢團圓,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 他義女穆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忽見父親雙臂橫抱著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 楊鐵心道:「是你媽,快走。」 穆念慈大奇,道:「我媽?」 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 抱著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天將破曉,黎明微光中見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實不知是真是幻,猶疑身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么?」 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地……」 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起,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忽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賊!」 楊鐵心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今日夫妻重會一面,此時就死,那也是心滿意足了。」 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 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了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狼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此後是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 她突覺昔日慘事又要重演,摟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楊鐵心眼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穆念慈懷裡,轉身向追兵奔去,揮拳打倒一名小兵,奪了一枝花槍。 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 親兵統領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齊聲發喊,四下逃走。 楊鐵心見追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 三人回頭又逃。 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傷了么?」 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使力大了,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創口迸裂,流血不止,當時只顧逃命,也不覺疼痛,這時卻雙臂酸軟,竟是提不起來。 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兵馬追來。 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 轉頭對穆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媽就在這裡……」 穆念慈甚是沉著,也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 包惜弱奇道:「她……怎麼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 一個白須白眉,神色慈祥;另一個長須如漆,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 楊鐵心一愕之間,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了你老人家!」 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一個是長春子丘處機。 他二人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中都聚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 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 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並無大異,只兩鬢頗見斑白而已。 他忽聽得有人叫喚,注目看去,卻不相識。 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可還記得嗎?」 丘處機道:「尊駕是……」 楊鐵心道:「在下楊鐵心。 丘道長別來無恙。」 說著撲翻地就拜。 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下頗為疑惑,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風霜侵蝕,容顏早已非復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細細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 槍尖離他胸口尺許,凝住不進。 丘處機見他這一招槍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驀地里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當真謝天謝地!」 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 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瞧,笑道:「師兄,小弟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 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 丘處機縱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準後面兩名馬軍擲去。 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 丘處機出手似電,如法炮製,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 余兵大駭,紛紛撥轉馬頭逃走。 突然間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哪裡來的雜毛?」 身子晃動,已竄到丘處機跟前,舉掌便打。 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舉掌擋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 丘處機心下暗驚:「此人是誰?武功竟然如此了得?」 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隱隱作痛,更是驚怒,厲吼聲中,掄拳直上。 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敵。 戰了十餘合,沙通天光頭頂上被丘處機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條紅印。 他自己雖然見不到紅印,但頭頂熱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這道士之敵,當即從背上拔出鐵槳,器沉力勁,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肩頭擊去。 丘處機施開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奪他兵刃。 可是沙通天在這鐵槳上已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大非尋常,一時竟也奪他不了。 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聽得左首有人高聲喝道:「道長是全真派門下哪一位?」 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 丘處機向右躍開,只見左首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克、侯通海已一齊趕到。 丘處機拱手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 丘處機威名震於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均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 彭連虎心想:「我們已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派的梁子總是結了。 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正是揚名天下的良機!」 提氣大喝:「大家齊上。」 尾音未絕,已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 他知對方了得,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殺手,上打「雲門穴」,下點「太赫穴」。 這兩下使上了十成力,竟無絲毫留情之處。 丘處機心道:「這矮子好橫!身手可也當真不凡。」 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向彭連虎右手手背,劍身已削向沙通天腰裡,長劍收處,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一招連攻三人,劍法精絕。 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縮身逃開,但臀上終於給重重踹了一腳,俯身撲倒,說也真巧,三個肉瘤剛好撞在地下。 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 歐陽克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梁子翁又自旁夾攻,這便宜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左手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三下,連點丘處機背心「陶道」 、「魂門」 、「中樞」 三穴,眼見他已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閃動,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了扇子。 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圍攻師弟,心下甚是詫異,但見歐陽克鐵扇如風,疾攻師弟,當即飛步而上,徑來奪他鐵扇。 他三根手指在鐵扇上一搭,歐陽克便感一股渾厚的內力自扇柄上傳來,心下驚訝,立時躍後退開。 馬鈺也不追擊,說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甚麼誤會,盡可分說,何必動粗?」 他語音甚是柔和,但中氣充沛,一字字盡都清晰明亮的鑽入耳鼓。 沙通天等斗得正酣,聽了這幾句話不禁都是一凜,一齊罷手后躍,打量馬鈺。 歐陽克問道:「道長尊姓?」 馬鈺道:「貧道姓馬。」 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 馬鈺道:「貧道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當?」 彭連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梁子,日後總是難以善罷。 這兩人是全真教主腦,今日乘他們落單,我們五人合力將他們料理了,將來的事就好辦了。 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全真教的高手?」 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在下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哪裡,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 馬鈺道:「貧道師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務,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 我師兄弟七人分住各處道觀,難得相聚,這次我和丘師弟來到中都,是找王師弟來著,不意卻先與各位相逢,先算有緣。 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如何?」 他生性忠厚,全沒料到彭連虎是在探他虛實。 彭連虎聽說對方別無幫手,又未與王處一會過面,見馬鈺殊無防己之意,然則不但能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眯眯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真是再好沒有。 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 馬鈺與丘處機都是一愕:「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物。 三黑貓的名字好怪,可從來沒聽見過。」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近馬鈺身前,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 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 馬鈺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來。 兩人一搭上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試我功力來啦。」 微微一笑,運起內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陳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撒手。 彭連虎哈哈大笑,已倒躍丈余。 馬鈺提掌看時,只見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個小孔,深入肌肉,五縷黑線直通了進去。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之際,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獨門利器毒針環。 這針環以精鋼鑄成,細如麻線,上生五枚細針,喂有劇毒,只要傷肉見血,五個時辰必得送命。 這毒針環戴在手上,原本是在與人動手對掌時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 他又故意說個「三黑貓」 的怪名,乘馬鈺差愕沉吟之際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樣。 武林中人物初會,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卻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親近親近,實則便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閼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 馬鈺只道他是來這套明顯親熱、暗中較勁的江湖慣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有毒招,兩人同時使力,剎那間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針根,傷及指骨,待得驀地驚覺,左掌發出,彭連虎早已躍開。 丘處機見師兄與人好好拉手,突地變臉動手,忙問:「怎地?」 馬鈺罵道:「好奸賊,毒計傷我。」 跟著撲上去追擊彭連虎。 丘處機素知大師兄最有涵養,十餘年來未見他與人動手,這時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必有重大緣故,當即長劍揮動,繞左回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裡,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狠辣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撩出,當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 這一崩內勁外吐,含精蓄銳,非同小可,不料對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未給震脫。 丘處機跟著長劍直刺,彭連虎只得撤筆避劍。 丘處機右劍左掌,綿綿而上。 彭連虎失了一枝判官筆,右臂又是酸麻難當,一時折了銳氣,連連退後。 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 歐陽克與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 丘處機勁敵當前,精神大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 他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 他右掌腫脹,麻癢難當,毒質漸漸上來。 他雖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厲害,知道越是使勁,血行得快了,毒氣越快攻心,當即盤膝坐地,左手使劍護身,以內力阻住毒素上行。 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蔘用的葯鋤,橫批直掘、忽掃忽打,招數幻變多端。 沙通天的鐵槳更是沉重凌厲。 數十招之後,馬鈺呼吸漸促,守御的圈子越縮越小,內抗毒質,外擋雙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交征之下,時候稍長,大感神困力疲。 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但被三個敵手纏住了,哪能緩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較弱,歐陽克卻內外雙修,出招陰狠怪異,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 瞧他武學家數,宛然便是全真教向來最忌憚的「西毒」 一路功夫,更是駭異。 他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此人是誰?莫非是西毒門下?西毒又來到中原了嗎?不知是否便在中都?」 這一來分了精神,竟爾迭遇險招。 楊鐵心自知武功與這些人差得甚遠,但見馬丘二人勢危,當即挺起花槍,往歐陽克背心刺去。 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不可枉送了性命!」 語聲甫畢,歐陽克已起左腳踢斷花槍,右腳將楊鐵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飛馳而至。 當先兩人正是完顏洪烈與完顏康父子。 完顏洪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柄刀迎面砍來。 完顏洪烈側身避開,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 他手下親兵紛紛擁上,合戰穆念慈。 那邊完顏康見了師父,暗暗吃驚,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 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 眾親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 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師父,弟子給您老引見,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 丘處機點點頭,先去察看師兄,只見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地劇毒如此?」 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 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但得罪了小王爺可也不妥。 卻救他不救?」 馬鈺外敵一去,內力專註於抗毒,毒質被阻於臂彎不再上行,黑氣反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道:「媽,這可找到你啦!」 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 完顏洪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甚麼?」 包惜弱指著楊鐵心道:「我丈夫並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 完顏洪烈這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 梁子翁會意,右手揚處,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釘,射向楊鐵心的要害。 丘處機眼見釘去如飛,已不及搶上相救,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 只聽得「啊」 的一聲大叫,三枚鐵釘全打在親兵身上。 梁子翁自恃這透骨釘是生平絕學,三枚齊發,決無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處機以這古怪法門破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撲去。 彭連虎見變故又起,已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心中最要緊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抓包惜弱手臂。 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刺彭連虎,兩人見劍勢凌厲,只得倒退。 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胡塗了一十八年。 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么?」 完顏康聽了母親之言,本來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壓飾,丰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 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舍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 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快將我媽救過來!」 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 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 完顏康見丘處機情勢危急。 竟不再出言勸阻。 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當真是狼心狗肺。」 完顏康對師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連虎等將他殺死,免為他日之患。 又戰片刻,丘處機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鋤,雖然受傷不重,但已血濺道袍,一瞥眼間,只見完顏康臉有喜色,更是惱得哇哇大叫。 馬鈺從懷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點著了,手一松,一道藍焰直衝天空。 彭連虎料想這是全真派同門互通聲氣的訊號,叫道:「老道要叫幫手。」 又斗數合,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衝天而起。 丘處機大喜,叫道:「王師弟就在左近。」 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使七八招殺手,把敵人逼開數步。 馬鈺向西北角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 楊鐵心、穆念慈父女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沖,馬鈺隨在其後。 丘處機揮長劍獨自斷後,且戰且走。 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 身法,想閃過他而去搶包惜弱過來,但丘處機劍勢如風,始終搶不上去。 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 丘處機心中奇怪:「怎麼王師弟還不趕出來接應?」 剛轉了這個念頭,只見王處一拄著一根木杖,顫巍巍的走過來。 師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驚,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人竟會都受了傷。 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 完顏洪烈喝道:「將王妃好好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 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 大聲叫罵,奮劍力戰。 彭連虎等眼見他勢窮力絀,卻仍是力斗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楊鐵心尋思:「事已如此,終究是難脫毒手。 可別讓我夫婦累了丘道長的性命。」 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畢命於此便了。」 回過槍頭,便往心窩裡刺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往後便倒。 包惜弱也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上,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肯相信他是你親生的爹爹么?」 涌身往槍尖撞去。 完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 飛步來救。 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俱各罷手停斗。 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見她身子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 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見槍傷要害,俱已無法挽救。 完顏康抱住了母親,穆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 丘處機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 我……我終究救你不得,我……我……」 心中酸痛,說話已哽咽了。 便在這時,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望時,卻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當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六怪更是詫異。 郭靖見楊鐵心倒在地下,滿身鮮血,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麼啦?」 楊鐵心尚未斷氣,見到郭靖后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 眼光望著丘處機道:「丘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我死也瞑目。」 丘處機道:「此事容易。 楊兄弟你放心。」 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挽著他手臂,惟恐他又會離己而去,昏昏沉沉間聽他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裡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 又道:「大哥,咱們終於死在一塊,我……我好歡喜……」 說著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時一般溫宛嫵媚。 丘處機接過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刻著「郭靖」 兩字。 楊鐵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兒……」 郭靖道:「我……我不……」 丘處機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罷!」 楊鐵心本來只道再也找不著義兄郭嘯天的後人,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親之事。 這一天中既與愛妻相會,又見到義兄的遺腹子長大成人,義女終身有托,更無絲毫遺憾,雙眼一閉,就此逝世。 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意重,我豈能另娶他人?」 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麼卻把華箏忘了?大汗已將女兒許配於我,這……這……怎麼得了?」 這些日來,他時時記起好友拖雷,卻極少念及華箏。 朱聰等雖覺此中頗有為難,但見楊鐵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當下也未開言。 完顏洪烈千方百計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終未忘故夫,十餘年來自己對她用情良苦,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眼見她雖死,臉上兀自有心滿意足、喜不自勝之情,與她成婚一十八年,幾時又曾見她對自己露過這等神色?自己貴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遠遠及不上一個村野匹夫,不禁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鬥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 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留下了解藥!」 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了眼罷?」 丘處機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強,原來是他。」 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 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向彭連虎刺去。 彭連虎雖只剩下一柄判官筆,卻也不俱,當即揮筆接過。 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隻右掌已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麼受了傷?」 馬鈺嘆道:「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針。」 朱聰道:「嗯,那也算不了什麼。」 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隻菱兒。」 柯鎮惡不明他用意,便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遞了給他。 朱聰接過,見丘彭兩人斗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他兩人,我有救馬道長的法子。」 柯鎮惡點了點頭,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 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都感詫異:「怎麼又是自己人了?」 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到底是怎麼樣的自己人。 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於一十八年前結下樑子,我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卻也被我們傷得死多活少。 這梁子至今未解……」 轉頭對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 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們要來乘人之危。」 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 朱聰又道:「可是我們與沙龍王卻也有點過節。 江南七怪一個不成器的徒兒,獨力打敗了沙龍王的四位高足。 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 我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 彭連虎道:「嘿嘿,不敢。」 朱聰笑道:「既然彭寨主與丘道長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麼你們兩家同仇敵愾,豈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還打甚麼?那麼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來,咱們親近親近。」 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 彭連虎聽他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 要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 見他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 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了毒針環。 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 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輕勾,已把彭連虎指上毒針環勾了下來。 彭連虎尚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相握,兩人同時使勁,彭連虎只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躍開舉手看時,見掌心已被刺了三個洞孔,創口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 他知毒性愈是厲害,愈不覺痛,只因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 他又驚又怒,卻不知道如何著了道兒,抬起頭來,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環,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漬。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測,拉脫彭連虎毒針環,以毒菱刺其掌心,於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 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上。 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 朱聰笑道:「彭寨主,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獨門暗器,中了之後,任你彭寨主號稱『連虎』,就算你是連獅連豹、連豬連狗,連盡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兩個時辰。」 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罵你。」 沙通天斥道:「別多說,難道彭大哥不知道?」 朱聰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隻手,我良言相勸,不如斬去了這隻手掌,還剩下九百九十九隻。 只不過閣下的外號兒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 彭連虎這時感到連手腕也已麻了,心下驚俱,也不理會他的嘲罵譏諷,不覺額現冷汗。 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你如捨不得這『千手人屠』的外號,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兒倆就親近親近,換上一換如何?」 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拿解藥來。」 朱聰道:「大哥給他罷。」 柯鎮惡從懷裡摸出兩小包葯,朱聰接過,遞了過去。 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拿出來。」 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左手伸入懷裡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了,解藥不見啦。」 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 朱聰笑道:「拿去!我們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 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說了的話自然算數。」 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怕又著了他道兒,不敢伸手來接,橫過鐵槳,伸了過來。 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葯。 旁觀眾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聰為甚麼坦然給以解藥,卻不逼他交出葯來。 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噹噹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 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把毒菱還給柯鎮惡,再慢吞吞的從懷裡掏出一件件物事,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子、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壺。 彭連虎愕然呆了:「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麼變到了他身上?」 原來來聰右手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過。 朱聰拔開鼻煙壺塞子,見裡面分為兩隔,一隔是紅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說道:「怎麼用啊?」 彭連虎雖然悍惡,但此刻命懸一線,不敢再弄奸使詐,只得實說:「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 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 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凈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掌上傷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遞給彭連虎。 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 郭靖一怔,依言遞給了王處一。 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麼用啊?」 朱聰道:「等一下,別心急,一時三刻死不了人。」 卻從懷裡又取出十多包葯來。 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葯。」 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哪些合用,您自己挑罷。」 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葯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骯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 他伸手給我拍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把我懷裡的藥物都偷了去。」 轉過身來,提起葯鋤一揮,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贏!」 朱聰笑道:「這個么,兄弟萬萬不是敵手。」 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 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 丘處機叫道:「好哇,都是響噹噹的字型大小。 咱們今日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 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了也不閉眼。 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罷。」 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 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 便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全真七子一齊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我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 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 趙王爺要我們到江南去盜岳飛的遺書,那麼乘便就在江南相會。」 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總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俠的故鄉吧。」 丘處機道:「妙極,妙極。 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再多約幾位朋友。」 彭連虎道:「一言為定,就是這樣。」 朱聰說:「這麼一來,我們江南七怪成了地頭蛇,非掏腰包請客不可。 你們兩家算盤可都精得很,千不揀、萬不揀,偏偏就揀中了嘉興,定要來吃江南七怪的白食。 好好好,難得各位大駕光臨,我們這個東道也還做得起。 彭寨主,你那兩包葯,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 這時彭連虎已然半臂麻木,適才跟丘處機對答全是強自撐持,再聽朱聰嘮嘮叨叨的說個沒了沒完,早已怒氣填膺,只是命懸人手,不敢稍出半句無禮之言,好容易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忙將白色的藥粉吞下。 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頭少了你彭寨主,可掃興得緊哪。」 彭連虎怒道:「多謝關照了。」 沙通天將葯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 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身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 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甚麼意思?」 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自個兒轉過了街角。 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等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 再說,我這孽徒人品如此惡劣,更是萬萬不及令賢徒。 咱們學武之人,品行心術居首,武功乃是末節。 貧道收徒如此,汗顏無地。 嘉興醉仙樓比武之約,今日已然了結,貧道甘拜下風,自當傳言江湖,說道丘處機在江南七俠手下一敗塗地,心悅誠服。」 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 當下由柯鎮惡謙遜了幾句。 但六怪隨即想到了慘死大漠的張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親耳聽到丘處機這番服輸的言語。 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髮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的喪事。 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難受,說道:「,你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 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在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 說到這裡,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 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 你爹怎麼收留你的?」 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荷塘村人氏。 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養傷,不久我親生的爹娘和幾個哥哥都染瘟疫死了。 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兒,後來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 丘處機道:「這就是了。 你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你以後就改姓楊罷。」 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然姓穆。」 丘處機道:「幹嗎?難道你不信我的話?」 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信?不過我寧願姓穆。」 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過來,殊不知不能明白過來卻是他自己。 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付託給了完顏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親身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忽有一事不解,問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麼回事?」 穆念慈道:「晚輩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 他指點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甚麼。」 王處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勝過你爹爹。 這位高人是誰?」 穆念慈道:「不是晚輩膽敢隱瞞道長,實是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 王處一點點頭,不再追問,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甚麼門派,愈是想著她的招術,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 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混蛋。」 王處一道:「這倒奇了!」 丘處機道:「怎麼?」 王處一沉吟不答。 柯鎮惡問道:「丘道長,你怎麼我到楊大哥的後裔?」 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 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約會之後,到處探訪郭楊兩家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 貧道跟在他們背後,偷聽他們說話,這幾個人來頭不小,竟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奉命專程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說是破凳爛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 貧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中都。」 郭靖在趙王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裡,心下已是恍然。 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破爛物事,到底是何用意。 一探之後,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 貧道大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卻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終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並非全無情義,這才饒了她性命。 後來查知那小原來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起始傳他武藝。」 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 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終不曾點被。 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敷衍。 若不是和七位有約,貧道哪有這耐心跟他窮耗?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不論誰勝誰敗,咱們雙方和好,然後對那小子說明他的身世,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 豈料楊兄弟尚在人世,而貧道和馬師哥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終究救不得楊兄弟夫婦的性命,唉!」 穆念慈聽到這裡,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 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於趙王,卻也只道親夫已死,到頭來殉夫盡義,甚是可敬,無不嗟嘆。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 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甚麼?」 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到咱們不免寡不敵眾。」 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甚麼好手?這世上好手當真便這麼多?」 馬鈺嘆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輕時的豪邁之氣,總是不能收斂……」 丘處機介面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么?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不在我們之下。 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未可知呢。」 丘處機豪氣勃發,說道:「大師哥忒也多慮。 難道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裡?」 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 剛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遜謝道:「對方使用鬼蜮伎倆,又何足道?」 馬鈺嘆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 咱們須當以此為鑒,小心戒懼。」 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 江南六俠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之言,那顯是全真派頗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 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沒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俠義為懷,果然好得很。 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 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 王處一見她起身邁步,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縱身下炕,伸掌向她肩頭直按下去。 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手掌已按上她右肩。 他微微一頓,待穆念慈運勁抗拒,勁力將到未到之際,在她肩上一扳。 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雖然其時重傷未愈,手上全無內力,但這一按一扳,正拿準了對方勁力斷續的空檔,穆念慈身子搖晃,立時向前俯跌下去。 王處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輕輕一扶。 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睜著一雙俏眼,驚疑不定。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是試你的功夫來著。 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輩高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么?」 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長怎麼知道?」 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 姑娘得受他的親傳,當真是莫大的機緣。 委實可喜可賀。」 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 王處一嘆道:「你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 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 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哪裡么?」 王處一笑道:「這可難倒我啦。 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 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出室。 韓小瑩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 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 丘處機介面道:「韓俠女,你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么?」 韓小瑩道:「這倒聽人說過的,說的是當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不知是不是。」 丘處機道:「不錯。」 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 王處一道:「是啊。 中神通就是我們的先師王真人。」 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 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將來又有誰敢欺侮你?」 郭靖脹紅了臉,想要聲辯,卻又訥訥的說不出口。 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頭一按,怎麼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 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 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 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 郭靖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十多年來跟著六怪打熬氣力,外功也自不弱,丘處機這一下竟是按他不倒。 丘處機笑道:「好孩子!」 掌力突然鬆了。 郭靖本在運勁抵擋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內勁也弛,哪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扳,仰天跌倒。 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 眾人哈哈大笑。 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高招,可要記住了。」 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一扳,若是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 只因他的武功剛猛絕倫,遇強愈強。 穆姑娘受教時日雖短,卻已習得洪老前輩這派武功的要旨。 她抵不住王師弟的一扳,但決不隨勢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與敵人用力的方向相反。」 六怪聽了,果覺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 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 王處一道:「二十餘年之前,先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高人在華山絕頂論劍。 洪老前輩武功卓絕,卻是極貪口腹之慾,華山絕頂沒甚麼美食,他甚是無聊,便道談劍作酒,說拳當菜,和先師及黃藥師前輩講論了一番劍道拳理。 當時貧道隨侍先師在側,有幸得聞妙道,好生得益。」 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 丘處機道:「正是。」 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夫人矮著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 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 丘處機一愕,問道:「甚麼?」 郭靖重複了一句:「我不娶她!」 丘處機沉了臉,站起身來,問道:「為甚麼?」 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我們得知楊大爺的後嗣是男兒,指腹為婚之約是不必守了,因此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 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 丘處機虎起了臉,對郭靖瞪目而視,冷笑道:「好哇,人家是,金枝玉葉,豈是尋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遺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這般貪圖富貴,忘本負義,跟完顏康這小子又有甚麼分別?你爹爹當年卻又如何說來?」 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說道:「弟子從未見過我爹爹一面。 不知我爹爹有甚麼遺言,我媽也沒跟我說過,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啞然失笑,臉色登和,說道:「果然怪你不得。 我就是一味鹵莽。」 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郭、楊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郭靖此時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復,又想起七位師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難報。 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個妻子也還不止。」 郭靖拭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 韓小瑩奇道:「為甚麼?」 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 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 郭靖道:「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 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有志氣。 管他甚麼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 你還是依照你爹爹和楊叔叔的話,跟穆姑娘結親。」 不料郭靖仍是搖頭道:「我也不娶穆姑娘。」 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甚麼念頭。 韓小瑩是女子,畢竟心思細密,輕聲問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 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 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 郭靖囁嚅不答。 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克等相鬥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眉目如畫,丰姿綽約,當時暗暗稱奇,此刻一轉念間,又記起黃蓉對他神情親密,頗為回護,問道:「是那個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 郭靖紅著臉點了點頭。 丘處機問道:「甚麼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 韓小瑩沉吟道:「我聽得梅超風叫她小師妹,又叫她爹爹作師父……」 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 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 郭靖道:「是。」 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言。 柯鎮惡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風的師妹?」 朱聰問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么?」 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誰。」 朱聰又問:「那麼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 郭靖不懂「私訂終身」 是甚麼意思,睜大了眼不答。 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 郭靖道:「沒說過。」 頓了一頓,又道:「用不著說。 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 我們兩個心裡都知道的。」 韓寶駒一生從未嘗過滋味,聽了這幾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甚麼話?」 韓小瑩心中卻想起了張阿生:「我們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與靖兒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歡我,卻從來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兒跟那黃家小姑娘一般,說甚麼『兩個心裡都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能沒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幾個月讓他知道,我其實也不能沒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幾個月真正的歡喜。」 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兒相好,你還有命么?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般厲害。 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 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會是惡人。」 韓寶駒罵道:「放屁!黃藥師惡盡惡絕,怎會不是惡人?你快發一個誓,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小妖女見面。」 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風雙煞用以殺死張阿生的武功是黃藥師所傳,世上若無黃藥師這大魔頭,張阿生自也不會死於非命。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深愛篤,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怎麼還能做人?只見幾位師父都是目光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倒,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 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說再也不見那小妖女了。」 突然窗外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幹嗎這般逼他?好不害臊!」 眾人一怔。 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 郭靖一聽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汗血寶馬。 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躍起。 韓寶駒、全金髮、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房。 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 她是蓉兒。 蓉兒不是妖女!」 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幹嗎罵我是小妖女?」 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骯髒邋遢的鬼秀才,幹嗎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兒果然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 韓寶駒卻勃然大怒,氣得唇邊小鬍子也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 黃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踢兩腳……」 郭靖喝道:「蓉兒不許頑皮!這幾位是我師父。」 黃蓉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 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 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 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 韓寶駒身法再快,又怎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個小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風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 黃蓉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 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后重逢一般。 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後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里之遙,黃蓉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 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裡挨擦,十分親熱。 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 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 郭靖正在獃獃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道:「甚麼啊?」 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 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 郭靖道:「嗯。 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說道:蓉兒不是妖女……」 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 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黃蓉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 之外,更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 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裡、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 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 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 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 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凄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麼人、甚麼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 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 咱倆死也不分開。」 郭靖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 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 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 那店伴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 跟您張羅點兒甚麼吃的?」 郭靖驚道:「都去啦?留下甚麼話沒有?」 店伴道:「沒有啊。 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 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 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 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 於是催馬重又回頭。 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賓士,不見疲態。 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 黃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 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 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 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 郭靖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 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 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 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 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 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郭靖與黃蓉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 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 黃蓉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 郭靖道:「好,到前面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 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 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 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氣喘吁吁。 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 黃蓉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 郭靖奇怪:「你幹甚麼?」 黃蓉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 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白粉塗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 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麼好瞧?」 黃蓉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 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里向轎子直衝過去。 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 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 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 黃蓉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 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裡來的小浪蹄子!」 那胖婦人橫卧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穢語滔滔不絕。 黃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 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 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 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 黃蓉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 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 黃蓉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幹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 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黃蓉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 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 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 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 黃蓉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 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 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 黃蓉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 那胖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 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 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 黃蓉喝道:「你抬不抬?」 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 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 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 黃蓉和郭靖齊聲喝彩:「抬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后。 直行出十餘丈,黃蓉這才縱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們走罷!」 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 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 郭靖大奇,問道:「怎麼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 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 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丑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 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后水聲淙淙。 黃蓉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 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 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 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 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扎。 黃蓉叫道:「接住。」 把魚兒拋上岸來。 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 黃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 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頭。 黃蓉道:「下來,我教你。」 郭靖見她在水裡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 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 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 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於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 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 黃蓉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 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 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 這一日兩人遊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游出數里,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 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里竄到崖頂上去。」 郭靖道:「好,咱們試試。 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 黃蓉道:「不用!」 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 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 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 郭靖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 黃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 郭靖自覺無理,哈哈大笑。 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衝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 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竄上溜下。 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 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般十餘天一過,郭靖仗著內力深厚,水性已頗不弱,雖與黃蓉相較尚自遠遜,但黃蓉說道,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 兩人直到玩得盡興,這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雲,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 觀望良久,黃蓉忽道:「要去就去。」 郭靖道:「好!」 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 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 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 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 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 游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 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雲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 郭靖叫道:「蓉兒,你怕么?」 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 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 郭靖找些桔枝來生了火。 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各自換了,將濕衣在火上烤乾。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 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說道:「好餓!」 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 兩人向東行了里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後跟來。 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臟洗剝乾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 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干透,剝去干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 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乾乾淨淨,手裡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 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面,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 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 言下甚是恭謹。 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 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裡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捲殘雲的吃得乾乾淨淨,一面吃,一面不住讚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 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裡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 那乞丐謙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 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只剩幾根雞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 從懷裡摸出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 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 這枚金鏢裡面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面,鍍的倒是真金。 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 說著便遞給郭靖。 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 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 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 這……這……」 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麼恩惠?不瞞你說,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 黃蓉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 來,你們有甚麼心愿,說給我聽聽。」 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 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麼,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 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 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郭靖道:「您老貴姓?」 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 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 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 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 黃蓉心中一直惱他。 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 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 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 洪七公呵呵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 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 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 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呵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麼菜?可有點兒邪門。 情形大大不對!」 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 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裡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麼也都忘了。」 伸出那隻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 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 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 郭靖「啊」 了一聲,洪七公嘆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 說到這裡,黃蓉笑盈盈的託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 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是炙牛肉條,只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裡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 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 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 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 黃蓉拍手贊道:「好本事,好本事。」 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 洪七公道:「肉只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 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麼只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 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 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 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捨得吃。」 在口中一辨味,「啊」 的叫了一聲,奇道:「咦?」 又吃了兩顆,又是「啊」 的一聲。 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嘗不出是甚麼東西。 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麼物事?」 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 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麼古怪名目?」 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 洪七公「咦」 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 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 洪七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 黃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 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 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 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 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 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 蓮花又是花中君子。 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 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 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麼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麼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麼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 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 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 黃蓉笑道:「御廚有甚麼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裡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隻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 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 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么?」 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 我在御廚房的樑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么,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 御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 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 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麼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 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 她只吃一碗也就飽了。 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麼分辨得出。 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黃蓉抿嘴輕笑。 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 卻不知為甚麼要說『可惜,可惜』?」 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 女娃娃花盡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 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 來來來,跟我走。」 負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 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松林之中。 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甚麼?」 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麼,難道你就能教甚麼?」 正自尋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 郭靖道:「我幾時生氣……」 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 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 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 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麼個教法?」 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 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划不來。」 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 搶近身來,揮掌便打。 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 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 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 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 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掌」 來。 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 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 只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凌厲如劍。 郭靖眼花繚亂,哪裡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 黃蓉一笑躍開。 郭靖贊道:「蓉兒,真好掌法!」 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 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麼會識得?」 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 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 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邪』並稱。」 又問:「您老怎麼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來我也還想不起,只不過覺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 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 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麼『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麼『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 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 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 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 黃蓉拍手道:「那麼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 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 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么?」 黃蓉道:「沒有。 我爹爹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 後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 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 說到這裡,低下頭來,神色凄然。 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 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 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麼個乖,我可捨不得趕你走。」 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 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 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 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 洪七公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 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 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 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 嘿,你這楞傢伙笨頭笨腦,你岳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 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岳父」 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 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 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 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 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只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 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 她於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麼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 不料洪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裡胡塗,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 只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 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 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 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 郭靖道:「怎麼說?」 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 洪七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后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裡對我甚是佩服。」 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麼,只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 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 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 洪七公聽了,不禁大起之感。 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麼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做……」 其實她哪裡知道,全是信口胡吹。 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 說著一躍而下。 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 只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 黃蓉道:「啊,七公,你怎麼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麼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 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 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 女娃娃,你回客店去。」 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 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 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 洪七公奇道:「幹嗎?」 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 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 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 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裡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 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 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到面前一棵松樹,喀喇一響,松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 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蛋大吉。」 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 雖只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 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 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 郭靖連連點頭。 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 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郭靖問道:「以後怎樣?」 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 郭靖甚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 洪七公搖頭嘆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 郭靖唯唯稱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 洪七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 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準樹榦,呼的就是一掌。 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榦甚麼?捉松鼠么?撿松果么?」 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 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 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 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 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 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麼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 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 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 字。 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 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 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 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 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以備日後慢慢思索。 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志的只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榦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 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 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小松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 只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 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 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裡面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 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贊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麼。 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 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 洪七公又驚又喜,忙問:「甚麼菜?甚麼菜?」 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 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 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 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 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 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 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麼屁本事?這棵松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籤,功夫還差勁得很。」 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 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麼辦啊?」 洪七公這時正在儘力討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只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 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 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 洪七公道:「好罷。 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 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 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遊」 已全數學會。 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迴旋往複,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 三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 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麼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 洪七公呵呵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 郭靖笑道:「可不是嗎?」 洪七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 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 言下之意,顯是說「逍遙遊」 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 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准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罷。」 她自己學招只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 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只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 准能如你心愿。」 黃蓉微笑道:「好,我買菜去了。」 洪七公呵呵大笑,迴轉店房。 郭靖自在松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 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 白菜只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食。 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 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 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三人分別回房就寢。 洪七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麼?你們倆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 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 洪七公奇道:「怎麼?我說錯啦?」 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我老胡塗啦。 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 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 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 你爹爹要是不答應,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媽的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 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降龍十八掌」 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 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罷?」 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 郭靖聽得語音好熟,只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髮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 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 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裡走?」 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兜截上來。 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 當下飛步奔跑。 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 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當胸抓來。 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 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 郭靖剛出松林,只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划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 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只得卧地打滾,讓了開去。 郭靖乘機狂奔逃命。 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 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麼這老怪到了這裡?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遊』功夫。」 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 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 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來勢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 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只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 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 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隻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 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 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 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 三招一過,郭靖只能顧前,不能顧后,累得手忙腳亂。 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 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 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 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 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 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遊」 拳法使完,已然不支。 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 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麼他能先行料到?」 只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 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 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余的平飛出去,后心已然中拳。 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 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麼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 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 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 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 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 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 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凌空下擊,但給黃蓉制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只得立時變招。 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 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 拳法斗變,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 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 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 說著轉身入店。 郭靖依然擺好勢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 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裡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一下。」 但儘管傻小子只會這麼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 兩人相隔丈余,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 忽地縱身撲上。 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 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 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 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是甚麼?」 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 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主……」 黃蓉喝道:「還不放手?」 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后語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手放開郭靖。 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裡撒野,問你憑的甚麼?」 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 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麼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麼又叫他作洪幫主?」 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 梁子翁道:「請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 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幾句,卻是划不來。 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 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 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 只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 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 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 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 洪七公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 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 這算甚麼?」 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 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 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 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 店中寂然無聲。 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 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別吵他。」 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 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麼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 洪七公抬起頭來,打個呵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伙。 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 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麼高的功夫,人家只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 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 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 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 洪七公道:「正是。 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份兒么?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 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 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是。 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 洪七公笑問:「怎麼?」 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 洪七公嘆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 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託付之人,只好就這麼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麼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 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里,癢也癢死了他。」 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 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 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麼?」 洪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 黃蓉問道:「甚麼壞事?」 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麼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 黃蓉問道:「怎麼破了處女身子?」 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 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逐出島。 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 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 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 她這麼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 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 洪七公道:「不是。 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 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 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 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 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 洪七公「啊」 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 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 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干這壞事,後來怎樣?」 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自然要管哪。 這傢伙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髮,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 他奶奶的,他的頭髮長起了沒有?」 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髮硬生生給你拔個乾淨,可真夠他痛的了。」 三人吃過了飯。 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 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 我拔光了你的頭髮!』那我們怎麼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只這麼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裡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只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 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 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 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 教了郭靖。 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 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麼功夫,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 如此一月有餘,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 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 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 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 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 後來他常常嘆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此,那麼「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號,或許不屬於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 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裡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復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 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只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 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嘆道:「兩個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手啦。」 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 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 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 黃蓉道:「怎麼啊?」 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 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不甚美?」 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麼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 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 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 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 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幹甚麼?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 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 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 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 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 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 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 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下穴道。 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 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 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 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 黃蓉嘆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 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 洪七公問道:「為甚麼?」 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傢伙。 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 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 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於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傢伙是誰?」 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 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 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 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 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后,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 洪七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 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 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麼容易。」 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 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 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 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 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複,連麵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捲、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 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保命之道。 只是「降龍十八掌」 那餘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 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 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 了。 黃蓉也只圖個好玩,並不專心致志的去學。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 黃蓉撿拾松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三友」。 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 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 黃蓉剛叫得一聲:「蛇!」 洪七公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 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 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餘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 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 黃蓉笑道:「沒事。」 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 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了。 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 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 洪七公從懷裡掏出一大塊黃葯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 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葯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 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 游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 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前面的卻轉而後退,蛇陣登時大亂。 黃蓉拍手叫好。 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裡呼喝,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 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儘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髮毛,張口欲嘔。 洪七公「嗯」 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 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暈么?」 郭靖搖搖頭。 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 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 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 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黃蓉介面罵道:「對啦,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么?」 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桿,縱身向黃蓉刺來,桿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 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桿上搭去,長桿來勢立停。 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後急拉。 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 那人登時向後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多條青蛇。 幸而他服有異葯,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裡還有命在?餘下兩人大驚,倒退數步,齊問:「怎樣?」 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 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桿,讓他扶住,方始拉起。 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 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麼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 黃蓉叫道:「你們是甚麼人?怎麼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摺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 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 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這裡謝過了。」 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裡,我可找得你好苦。」 黃蓉哪裡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 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 哪有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 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 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 歐陽克道:「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 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 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 你老貴姓?」 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 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 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 洪七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 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 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 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么?」 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 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么?」 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 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裡來幹甚麼?」 說著向群蛇一指。 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 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麼?」 歐陽克張開摺扇,搧了兩搧,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 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 來到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 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 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甚麼大病,不遇上甚麼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麼約會。 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 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 突然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 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松林。 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 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湧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么?」 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 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麼?」 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裡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傢伙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 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 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 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 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 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 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 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 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 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么?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 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 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 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 黃蓉又問:「那麼『南帝』是誰?」 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 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 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隻碗便端不起了。 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剋星。」 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瞭然,又見洪七公忽然獃獃出神,也就不敢多問。 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 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 洪七公卻茫如未覺。 黃蓉道:「我給你補。」 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 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 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 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 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 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 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 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 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 黃蓉道:「你不是有葯么?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 洪七公道:「這隻能擋得一時。 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 幾千幾萬條毒蛇涌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 郭黃二人一齊大笑。 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 說著奔向市鎮。 洪七公搖頭嘆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 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里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 郭靖道:「怎麼?」 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麼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 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 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麼起勁么?」 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 七公奇道:「幹嗎?」 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 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麼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 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 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 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頭,獃獃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 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麼蛇陣了。」 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 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 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 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 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 洪七公嘆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 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 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 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 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 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 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 洪七公沉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麼辦?」 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 洪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麼法子?」 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 洪七公喜道:「甚麼法子?」 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 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 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 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 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麼。 可是這麼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面上無光!」 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 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餚來報答。 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 的手法。 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 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獃獃出神。 尋思:「這姑娘有甚麼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 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麼。 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 店伴答應著去了。 黃蓉介面道:「熟牛肉有甚麼好吃?」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裡?請坐罷。」 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臟書生啦,也都來了么?」 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 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 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 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託,只得解下匕首,連鞘遞過。 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 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 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面,暗贊一聲:「好劍!」 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 穆念慈怔道:「甚麼?」 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 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 說著站起身來。 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 說著便奔出店門。 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後面山坳里練掌,當下向左奔去。 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 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 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 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 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幹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 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 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 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中了兩下。 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 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麼希奇?」 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 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 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 這拳法是誰傳你的?」 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這種粗淺功夫,有甚麼希罕?」 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 中的兩招「沿門托缽」 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 避過,問道:「你識得洪七公么?」 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 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 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拳」 拳法。 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裡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 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 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 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 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 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幹嗎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 黃蓉嘆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 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 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麼?」 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我知道的。」 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 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 穆念慈道:「啊,是他。 你要我立甚麼誓?」 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 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麼啊?」 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 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塗了,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 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 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 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裡還有甚麼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 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 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 穆念慈道:「郭世兄哪裡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 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 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 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有。」 黃蓉心裡又急了,忙問:「怎麼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 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 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 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了他。 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 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 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 兩人雙手互握,並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 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 穆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 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 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 要待回送她一件甚麼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麼事?可要妹子幫你么?」 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麼要緊事。」 黃蓉道:「那麼我帶你去見七公去。」 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裡?」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划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 蓉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 下面沒有署名,只劃了一個葫蘆。 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 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 郭靖卻已回到店內。 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么?」 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后就沒再見過。」 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 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給你氣死。」 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獃獃出神。 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 黃蓉一一說了。 穆念慈嘆道:「妹子你就這麼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麼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 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么?」 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麼你真的傷了穆世姊?」 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 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 說到這裡,卻也有點害羞。 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笑道:「你敢不敢說?」 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麼敢?要不要我立個誓?」 黃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 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 吃過飯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 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 我們住在客店裡,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 大家都嫌臟,沒人肯理他們……」 黃蓉介面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麼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裡,給他們洗乾淨創口,用布包好。 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干很好,還嘆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 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 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 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 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 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裡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 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 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 黃蓉本想問她有甚麼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願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靦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 她不願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後未時前後,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 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 用過晚飯之後,二女同室而居。 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獃獃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 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裡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 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綉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綵線綉著甚麼花樣。 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綉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迴旋來去,虛擬出招,綉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 她斗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 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 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嘆道:「你好美啊!」 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 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 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 只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后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 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 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掛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 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 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 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裡面是座花園,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 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 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 過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 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幹麼?」 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驚。」 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 裡面那人點點頭,「嗯」 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裡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麼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 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裡面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鏽,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桿。 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么?」 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誰?」 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 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 完顏康問道:「甚麼?」 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裡,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麼謝我?」 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 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么?」 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 穆念慈道:「不錯,是我。」 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 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 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 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里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麼事?」 穆念慈低頭不答。 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後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 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 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 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 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 完顏康心中一盪,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 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 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旁。」 穆念慈「嗯」 了一聲,心裡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歷。 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 穆念慈道:「我從京里一直跟你到這裡,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 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 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 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裡,緩緩撫摸著她的秀髮,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 穆念慈滿心歡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 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裡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里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 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 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你。」 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 顫聲道:「那麼你就依我。」 穆念慈央求道:「別……別……」 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 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 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準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慾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 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 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 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 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 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 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 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 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 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麼時候……央媒前來。」 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 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儘快前來親迎。 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 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 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乾,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 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髮,是她先前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 他初時與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里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嘆息,在燈下反覆思念,顛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 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 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 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 回房換了男裝。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 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 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 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 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 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裡玩去。」 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划入湖中。 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裡,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么?」 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 黃蓉於是將范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 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 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 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 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 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 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 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 黃蓉道:「那也不盡然。 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 我見爹爹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 郭靖聽得笑了起來。 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麼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 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 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 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 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 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 郭靖問道:「甚麼叫水墨山水?」 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 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 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盪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 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 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 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唱到後來,聲音漸轉凄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 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 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 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麼,只覺倒也都很好聽。 黃蓉聽著歌聲,卻獃獃出神。 郭靖問道:「怎麼?」 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 咱們瞧瞧去。」 兩人划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划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 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 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 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 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 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怨罪。」 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 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 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 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 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 在下姓陸。 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 郭靖道:「正是。」 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 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 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 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 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 那漁人點頭稱是。 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 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 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 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 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麼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 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 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 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 黃蓉道:「靖哥哥,怎樣?」 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 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 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 那漁人微笑道:「這裡一帶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 說著向那僮兒一指。 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 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 說罷划槳盪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 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 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 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庄前。 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 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仆。 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 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 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 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 黃蓉道:「這哪裡敢當?」 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庄內陳設華美,雕樑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 黃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后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 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 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 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裡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 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儘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 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 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 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 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 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 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別怪。」 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 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 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 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 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 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嘆,神色凄然,半晌不語。 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 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 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 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裡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 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 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 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 陸冠英早出房去了。 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 黃蓉道:「小可懂得甚麼,蒙莊主如此稱許。 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 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裡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 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 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 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庄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 庄丁送上香茗后,說道:「二位爺台要甚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 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 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 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裡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 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 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 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 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么?」 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麼?」 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 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裡見到。」 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 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 問道:「這就是劈空掌么?」 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 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 黃蓉低聲道:「瞧瞧去。」 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 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 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麼。 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裡,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 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庄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庄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裡,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裡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 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 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 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 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 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 更不懂是甚麼意思。 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裡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 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 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 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 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 言下甚是得意。 兩人攀上庄后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 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 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燈火。 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 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 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 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閑,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 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 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后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后至卻坐在上首。 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 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 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 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 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 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沉重。」 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 那漢子道:「馬軍二千。 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 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 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裡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裡來,不取有違天道。 咱們盡數取來,一半*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 眾人轟然叫好。 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 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 那瘦子接令出艙。 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 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 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么?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裡。 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 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裡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 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 轉身就要走出船艙。 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伙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 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 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 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 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 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 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佔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 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 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 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 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 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 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 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 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 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 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 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 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 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 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 兩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后。 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 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 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衝天,映得湖水都紅了。 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 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 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 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 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 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 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 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 不多時,兩名嘍啰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 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 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 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 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 黃蓉點點頭。 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 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 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 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 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 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 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庄,開宴慶功。 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 群盜歡聲雷動。 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 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 待得船隊回庄,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 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 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庄后圍牆跳進,回到卧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庄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裡大睡懶覺。 郭靖打開房門,兩名庄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 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庄丁來到書房。 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裡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 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 黃蓉道:「夜裡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 黃蓉道:「當得拜觀。 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 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 驀地里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 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 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 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 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 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 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 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 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 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 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 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 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 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沉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 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跟我們綠林豪傑提甚麼『江湖』二字?」 完顏康道:「我在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 陸冠英怒道:「怎樣?」 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 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介面:「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 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 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 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 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 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 咱們到外面廳上去。」 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裡何妨?寨主請賜招罷!」 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 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 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 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 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 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 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 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 之勢。 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 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 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 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 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 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斗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 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 完顏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斗,我哪裡還有力氣對付?」 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 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 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 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餘,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 這「懷心腿」 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 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 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麼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 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麼人?」 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 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 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 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麼東西?」 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 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 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啰唆,失陪啦!」 轉身走向門口。 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 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 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 張大哥,你領他出去。」 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 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 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 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 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 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 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 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 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 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 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 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 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 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 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 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 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 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裡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 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 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 上。 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 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裡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 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 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 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 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 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 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 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 陸莊主道:「拉他過來。」 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 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 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 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 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 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伙兒不少財物。 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 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 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 郭靖自是全然不懂。 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庄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 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 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底子。」 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 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裡,莫非他識得梅超風?」 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 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 兩人都是和衣而卧,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 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庄來的外人。 黃蓉本來只道歸雲庄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 倒要瞧瞧你用甚麼手段。」 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 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 「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 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閑時常與她講解指授。 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 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 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 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 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 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 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 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 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 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 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么?」 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裡,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 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么?」 穆念慈道:「怎麼?」 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 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 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 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 完顏康道:「你別去,庄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 穆念慈道:「那麼我背你出去。」 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 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 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 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 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 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 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裡?」 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 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 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 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 穆念慈道:「甚麼?」 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 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 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 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裡,不能親自去見他。 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 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 穆念慈道:「那為甚麼?」 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 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 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 穆念慈慍道:「甚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 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 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 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 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麼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 完顏康道:「怎樣?」 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 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么?」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 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佔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么?你……你……」 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 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 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 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甚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 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 穆念慈嘆了口長氣,獃獃不語。 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 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 豈知這一切全是家的痴情獃想,這人哪裡是甚麼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 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 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 穆念慈不答。 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 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 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 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 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裡關幾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莊裡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 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 他們始終不肯露面。」 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庄中高手發覺。 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 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麼死丞相、活丞相。」 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 穆念慈「啊」 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庄』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 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麼啊?」 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 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 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么?他眼睛怎會盲了?」 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 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 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 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 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 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 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 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麼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 從他身上解下腰帶。 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 穆念慈道:「不!」 站起來走向門口。 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 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 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 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 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裡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麼會在此地,又怎識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庄十餘里,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 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下之苦。 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 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繫上。 痴痴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盪:「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 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 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 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 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 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 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 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 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凈,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裡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朦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 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 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押在蛇陣之後。 她縮在門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 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 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 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 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 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 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 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 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 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 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沖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裡。 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 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 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 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 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 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 穆念慈出手掙扎,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 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 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 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 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 她又羞又急,掙扎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 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盪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 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 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 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 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么?」 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 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裡,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 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 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 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 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 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 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 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 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 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后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 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 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丑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 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涌了出來。 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 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 趕蛇的男子長桿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 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 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 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 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麼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 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 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 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 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里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甚麼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 梅超風道:「那麼你先撤開蛇陣。」 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 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 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 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 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 歐陽克道:「你拋出來。」 梅超風叫道:「接著!」 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 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 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 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凌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 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 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裡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裡。」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 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 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於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 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盪,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 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涌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 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痴如狂,哪裡還知疼痛。 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 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 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 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 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 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 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后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 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干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 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 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 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閑適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 黃蓉搖手道:「不好。 完顏康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 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 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 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斗將下去,倒也好玩。 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閑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 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 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 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 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 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閑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 他身後隨著一名庄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 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 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 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 說著撐起身來。 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來的。 庄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 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 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麼蹊蹺?」 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 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麼厲害?」 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裡北庄暫住。 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庄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 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麼呀?」 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 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庄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倖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 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 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 書僮出房去取。 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 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 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 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 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后延年益壽。 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 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 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 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 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 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 陸莊主道:「這裡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 語氣極為鄭重。 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 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 陸莊主道:「姑娘請說。」 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 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 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 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 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 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 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 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裡么?」 陸莊主給她這麼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 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 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 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麼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庄留守。」 陸莊主嘆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庄去。 庄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 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 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 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 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 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 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 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 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 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 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 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 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 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里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 陸冠英心想:「這裡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 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 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 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 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 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 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 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 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 向陸冠英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 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 那老者道:「陸莊主么?老夫倒未曾見過。」 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么?」 那老者問道:「甚麼奇怪禮物?」 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 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么?」 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 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庄奉茶。」 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 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庄的罷。」 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 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 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 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 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 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 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 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 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 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 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 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么?」 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么?」 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 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裡,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 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 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么?」 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 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 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 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 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 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 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 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 黃蓉道:「哪,我明白啦。 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鍾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 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麼功夫。」 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 黃蓉笑道:「不要緊。」 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裡是偷看得的?」 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望。 黃蓉聽得庄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 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庄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裡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 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 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里生了柴燒火!」 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 黃蓉道:「難道他嘴裡能噴出火來燒死人么?」 這句話倒非假作痴獃,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 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 黃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 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 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 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挼花打人』么?」 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庄來;又命人大開庄門,只待迎賓。 到得傍晚,歸雲庄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 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 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閑話。 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么?」 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 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 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 還請前輩見諒。」 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 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 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 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 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 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 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 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 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介面。 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 歸雲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 陸莊主微笑道:「歸雲庄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 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 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 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 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 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 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 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 眾庄丁寒戰股慄,相顧駭然。 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 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 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 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 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 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 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 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么?」 裘千仞道:「也還罷了。」 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 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 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 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麼能說『無用』?」 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 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 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裡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 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裡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 陸冠英默然點頭。 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而已。」 黃蓉問道:「是哪幾個?」 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 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 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 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 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 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 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 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 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 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 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 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 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 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 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 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么?」 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 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 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麼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伙。 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 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 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 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麼?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 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 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 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 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 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 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 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 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 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 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 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么?」 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 陸冠英揮手命眾庄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 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 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麼?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 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 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 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 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 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庄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 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 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 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 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 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 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 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 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 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 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 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 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 至於富貴甚麼的,晚輩卻決不貪求。」 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庄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裡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庄前。」 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 心想:「怎麼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

只見五男一女,走進廳來,卻是江南六怪。 他們自北南來,離故鄉日近,這天經過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接待。 六怪離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現況,當下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 上船來的原來是歸雲庄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聽得哨探的小嘍啰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身攜兵刃,料想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迎接六人進庄。 郭靖斗然見到六位師父,大喜過望,搶出去跪倒磕頭,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四師父、六師父、七師父,你們都來了,那真好極啦。」 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語意誠摯,顯是十分欣喜。 六怪雖然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但畢竟對他甚是鍾愛,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頭一喜,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 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 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拉了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 陸莊主本也以為對頭到了,眼見那六人並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當即寬心,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各位恕罪。」 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 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 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何如之。」 神態著實親熱。 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 韓寶駒第一個有氣,問道:「這位是誰?」 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輩高人。」 六俠吃了一驚。 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 韓寶駒道:「莫非是九指神丐?」 陸莊主道:「都不是。 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 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 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 這時莊客已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 郭靖也去師父一席共座,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 陸莊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哪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 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 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下也自喜歡。 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就更好。」 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 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 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 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 常言道得好:『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是要聯絡江南豪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 這件大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 全金髮坐在兩人之間,雙手分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 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 老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 陸莊主驚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哪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這般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前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罷。」 雙手一拱,竟是立即逐客。 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 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 擊碎酒杯不難,但舉掌輕揮,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功力實是深到了極處。 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 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 裘千仞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罷。」 陸莊主知道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後的。」 朱聰知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 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下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搖晃,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 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均知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託大?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知道六位師父決非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說道:「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幾招。」 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 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 郭靖怕眾師父攔阻,不敢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畫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 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 中的「亢龍有悔」,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威力已強了不少。 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哪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竟這般強勁,雙足急點,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 裘千仞落下地來,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怒喝:「小子無禮!」 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跟這糟老頭子客氣!」 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面呼他「糟老頭子」 ?大怒之下,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虛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側身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掌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迅即挑出,已變塌掌。 黃蓉叫道:「那有甚麼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 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那是從「通臂五行掌」 中變化出來。 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 所謂通臂,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 郭靖見他右手發出,左手往右手貫勁,左手隨發之時,右手往回帶撤,以增左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應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怯了,不敢還手招架,只得連連倒退。 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 當下「穿掌閃劈」 、「撩陰掌」 、「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 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走近他身邊,只要他一遇險招,立時上前相助。 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瞥眼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 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齊聲驚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傷。 郭靖吃了這掌,也是大驚失色,但雙臂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 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了,忙縱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樣?」 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試。」 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 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 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 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子。」 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 雙手摟懷,來撞他左臂。 哪知郭靖這招「龍戰於野」 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眼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臂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 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發披肩,抬頭仰天,正是鐵屍梅超風。 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便都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而動。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本是又好氣又好笑,忽見梅超風驀地到來,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完顏康見到師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見。 眾人見他二人竟以師徒相稱,均感詫異。 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別,今日終又重會,陳師哥可好?」 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登時面面相覷,無不凜然。 柯鎮噁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 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甚麼淵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 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來無恙?」 梅超風道:「說甚麼別來無恙?我雙目已盲,你瞧不出來嗎?你玄風師哥也早給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么?」 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裡?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雙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嘆了口氣,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么?」 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 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清算你我的舊帳。」 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裡。」 便要向梅超風撲去,全金髮急忙伸手拉住。 梅超風聞聲一呆,說道:「你……你……」 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徹心肺,這時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甚麼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給人害死了都不知道,還逞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 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說甚麼?」 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 梅超風毫不理會,只是喝道:「你說甚麼?」 裘千仞道:「桃花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 裘千仞道:「為甚麼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 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 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了過去。 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聽得是被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 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多半難以抵擋。 郭靖忙抱起黃蓉,連叫:「蓉兒,醒來!」 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心中惶急,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 朱聰過來一探她鼻息,說道:「別怕,這只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 運力在她掌心「勞宮穴」 揉了幾下。 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陸乘風差愕異常,隨即省悟:「她如不是師父的,怎會知道九花玉露丸?」 他淚痕滿面,大聲叫道:「小師妹,咱們去跟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 梅超風,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師。」 陸冠英見爹爹悲痛之下,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 陸乘風大聲哭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 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嗎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師兄弟四人一齊震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盼師父終肯回心轉意,憐我受你們兩個牽累,重行收歸師門。 現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 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此時仍然要罵你沒有志氣。 你三番四次邀人來和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 眼下你不計議如何報復害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 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背你去。」 黃蓉卻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聰說道:「咱們先問問清楚。」 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 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這不算數,再來比過。」 朱聰輕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再比啦。」 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響,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將出去,落在桌面。 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適才一模一樣,眾人無不驚訝。 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給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 眾人已知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 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 郭靖走近身去。 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 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會變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 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 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以右手轉動酒杯。」 郭靖照他吩咐做了。 各人這時均已瞭然,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 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一圈杯口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深的印痕,哪裡是甚麼深湛的內功了?黃蓉看得有趣,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 朱聰道:「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 黃蓉愕然不解。 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 黃蓉急道:「定是為了丘處機這些牛鼻子道士的師叔周伯通。」 朱聰道:「怎樣?」 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 以她聰明機警,本不致輕信人言,但一來父女骨肉關心,二來黃藥師和周伯通之間確有重大過節。 全真七子要圍攻她父親,實不由她不信。 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 黃蓉道:「你說他是放……放……」 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裡還有這許多鬼鬼祟祟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甚麼用的。」 當下一件件的摸了出來,放在桌上,見是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干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 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成為碎粉。 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這磚頭是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 裘千仞一張老臉一忽兒青,一忽兒白,無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黃藥師的死訊,乘亂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盡被朱聰拆穿,當即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反手抓住,將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 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蓉見那束干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迹,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干茅點燃了藏在袖裡,然後吸一口,噴一口。」 江南六怪對黃蓉本來頗有芥蒂,但此刻齊心對付裘千仞,變成了敵愾同讎。 朱聰頗喜黃蓉刁鑽古怪,很合自己脾氣,聽得她一句「二師父」 叫出了口,更是喜歡,當即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神色儼然。 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么?」 走到裘千仞身邊,笑吟吟的道:「起來罷。」 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輕揮,已用「蘭花拂穴手」 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 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胸口。 眾人聽了她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 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 黃蓉笑逐顏開,說道:「這還像話,就饒了你。」 在他「缺盆穴」 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 陸乘風心想:「小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 當下問道:「你說我師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親眼見到呢,還是傳聞?」 裘千仞道:「是聽人說的。」 陸乘風道:「誰說的?」 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 黃蓉急問:「哪一天說的?」 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 黃蓉問道:「七公在甚麼地方對你說的?」 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間說起這回事。」 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鬍子,咭咭而笑,說道:「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兄,別聽他放……放……」 她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 朱聰介面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 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給他一掌!」 郭靖道:「好!」 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里走。 陸冠英上前攔阻,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 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實武功,要不然哪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卻不是他的敵手。 黃蓉縱身過去,雙臂張開,問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過,那是甚麼功夫?」 裘千仞道:「這是我的獨門輕功。 我外號『鐵掌水上飄』,這便是『水上飄』了。」 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 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 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裡有一口大金魚缸,你露露『水上飄』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手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 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 他一句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閃動,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 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 毒龍銀鞭將他卷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輕抖,撲通一聲,將他倒摔入魚缸之中。 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水上飄變成了水底鑽。」 裘千仞雙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躍出,被她鋼刺在肩頭輕輕一戳,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 那條小河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們看不出來。」 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 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鬥了一場,尋仇兇殺之意本已大減,得知師父並未逝世,心下喜歡,又聽小師妹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哪裡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她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讓我徒兒走,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究。 你趕我夫婦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該如此。」 陸乘風長嘆一聲,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仃。 我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 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甚麼?」 便道:「你將你徒兒領去就是。 梅師姊,小弟明日動身到桃花島去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 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 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原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信口雌黃的亂說一通,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 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 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哪裡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教我養我,我卻狼子野心,背叛師門……」 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斷。 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 陸師弟,小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見了么?」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當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 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我們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么?」 梅超風道:「哦,只剩下六怪了。」 柯鎮惡道:「我們答應了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我們。 好罷,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 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生,進招罷。」 梅超風冷笑道:「你們六人齊上。」 朱聰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梅超風忽施毒手,這時各亮兵刃。 郭靖忙道:「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 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下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到郭靖這句話,心念忽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 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對這位郭老弟教幾招如何?」 梅超風冷笑道:「我豈能跟無名小輩動手?」 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何干?」 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 聽聲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靈蓋插下。 郭靖急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人作事一人當,你只管問我。 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 若是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啰唣,那怎麼說?」 他料想今日與梅超風對敵,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卻要解去師父們的危難。 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 郭靖道:「不逃。」 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 好小子,跟我走罷!」 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梅超風怒道:「怎麼?」 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 六俠的武功近年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 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 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 梅超風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撞死在這裡。」 他在趙王府曾與郭靖動過手,深知他武功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然大進。 黃蓉道:「好,這裡的人都是見證。 三招太少,十招罷。」 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 他只學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這十五掌盡數使出來,或能抵擋得十五招。 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 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庄,用得著誰陪?」 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 梅超風反手撈出,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她這一抓竟沒抓著。 那人行動有如鬼魅,卻未發出半點聲響。 梅超風自到江南以後,這些日來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似乎有人跟隨,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簫驅蛇,為自己解圍,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窺伺在旁,她當時曾望空拜謝,卻又無人搭腔。 她在松樹下等了幾個時辰,更無半點聲息,不知這位高人於何時離去。 這時聽黃蓉這般問起,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甚麼?」 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 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 眾人大驚,均覺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 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 那人轉過身來,飄然出廳。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那晚吹簫的前輩高人,便是閣下么?梅超風好生感激。」 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 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 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我……我怎麼會不聽見?」 黃蓉道:「你快去找他罷,別在這裡發威了。」 梅超風呆了半晌,臉上又現凄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罷!」 雙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發出碧幽幽的綠光,卻不發出。 郭靖道:「我在這裡。」 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 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門。 郭靖見她來招奇速,身子稍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 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 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 梅超風登時被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詭異之極,身子雖然退開,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來。 這一招之奇,郭靖從所未見,大驚之下,右腕「內關」 、「外關」 、「會宗」 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 郭靖平時曾聽師父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 專在對方明知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最是難閃難擋,他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節本已嚴加防範。 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擊中一掌,竟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脈門。 郭靖暗叫:「不好!」 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潛龍勿用」 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里鉤拿,右推左鉤,敵人極難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 「降龍十八掌」 威力奇大,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側身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仍被打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己身子推得向後撞去,右手疾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 這一下兩人都使上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中了一根廳柱。 屋頂上瓦片、磚石、灰土紛紛跌落。 眾庄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都是又驚又喜:「靖兒從哪裡學來這樣高的武功?」 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傳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島武功果然了得。」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 梅超風躍前縱后,四面八方的進攻。 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奇,跟著他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神劍掌」 的法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 中的十五掌連環往複、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來,這訣竅果然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 只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 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哪裡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輕忽。」 完顏康又妒又惱:「這小子本來非我之敵,今後怎麼還能跟他動手?」 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 本來也不過六十招上下,她卻又給加上了二十幾招。 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竟不能對付這小子?當下掌劈爪戳,越打越快。 她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畢竟吃虧;二來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年輕力壯,學得了降龍十八掌的高招,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 堪堪將到百招,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絡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余之外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 施展這降龍十八最是耗神費力,時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雙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爪」 的招數之中同時夾了「摧心掌」 掌法。 黃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 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 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 、「鴻漸於陸」,將梅超風遠遠逼開,抬頭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連打手勢,一時還不明白。 黃蓉叫道:「在這裡跟她打。」 郭靖這才醒悟,回身前躍,到了一根柱子邊上。 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立即縮身柱后,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 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斗然間躲到柱后,她哪裡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后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 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 梅超風惱怒異常,不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過去。 只聽得嗤的一聲,郭靖衣襟被扯脫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帶中,幸未受傷,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后閃去,梅超風大聲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 眾人眼見郭靖已佔上風,他倚柱而斗,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 陸乘風心想:「這般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梅超風冷然道:「若憑比試武功,我三招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 可是今日並非比武,乃是報仇。 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 一言方畢,雙臂運勁,右手連發三掌,左手連發三拳,都擊在柱子腰心,跟著大喝一聲,雙掌同時推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眼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 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 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那廳塌了半邊,只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梁壓住,狂呼救命。 完顏康過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 兩人剛轉過身來,背後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誰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伸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 這時庄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呼呼聲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爆響,比之適才廳上激斗尤為驚心動魄。 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左腿掃來,當下右足飛起,徑踢她左腿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斷不可。 哪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 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 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 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弱。 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手背。 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 梅超風側身躍開,縱聲長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已被划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斗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喂有劇毒,剛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沒損肉見血,未受其毒,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 不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 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 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 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麼還打?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凌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 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已然斃命。 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 拔出蛾眉刺,就要撲向梅超風。 郭靖聽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來」,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 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髮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卻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 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哪能察知?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髮登即被她甩開。 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抓去。 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 梅超風已乘勢躍起,不提防尚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撲地跌倒。 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卻未受傷。 郭靖打出這兩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 黃蓉急忙俯身去扶。 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 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 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 梅超風聽不出是甚麼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只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 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於一張紫檀方桌之後,握著兩條桌腿,向她撞去。 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的衣領。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甚麼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 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 她心裡一涼,登時不動,呆立當地。 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 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是以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 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 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葯。」 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撲至。 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髮的秤桿、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 梅超風伸手去腰裡拿毒龍鞭,只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 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裡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 揚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 七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狠了數倍。 陸乘風父子瞧得目眩神駭,均想:「梅超風的武功固然凌厲無情,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慮。」 陸乘風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 但各人劇斗正酣,卻哪裡住得了手?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當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準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 這一招「震驚百里」 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哪裡支持得住,登時跌倒。 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罷!」 當下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 梅超風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只有抖起毒龍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 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 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麼把經文還我。」 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 他卻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經文。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裡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都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 陸乘風道:「冠英,你幫梅師伯找找。」 心中卻想:「這部《九陰真經》是恩師之物,該當奉還恩師才是。」 當即咳嗽兩聲。 陸冠英會意,點了點頭。 郭靖也得著尋找,卻哪見有甚麼經書?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裡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 梅超風不答,仍是雙手在地下不住摸索。 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個青袍怪人。 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但見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庄外林中。 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後竟是絲毫不能動彈。 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 各人面面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 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 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敝庄老小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 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 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后廳休息。 郭世兄,你創口還痛么?」 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 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雙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擋。 姓梅的活不久了,勝敗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 我早認輸了。」 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麼不使全了?」 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魯……」 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 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麼厲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 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 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 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甚麼?天下難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 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 不等郭靖答應,伸手抓將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 揮掌拍出。 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 將心比心,我豈能再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抓,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 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 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甚麼?」 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 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 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過了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向後躍開,然後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準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 仍是緩緩打出。 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搶在頭裡,以快打慢。 郭靖退避稍遲,險臉被她手爪掃中,驚奇之下,急忙后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麼又能在我將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 第三招更是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 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 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 郭靖已然明白:「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 不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 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 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 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 兩人相鬥漸緊,只聽得掌風呼呼之中,夾著嗤嗤嗤彈石之聲。 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來打歪他的準頭。 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極,破空之聲異常響亮,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 陸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極驚異:「此人單憑手指之力,怎麼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彈出這般大聲。 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是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獃獃望著那個怪客。 這時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 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拍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 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撲過來。 郭靖見來勢兇狠,難以抵擋,想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 的四字訣,轉身便逃。 黃蓉突然高叫:「爹爹!」 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撲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麼變了這個樣子?」 郭靖回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哪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 梅超風被這連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倒。 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 這本來面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癯,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黃蓉眼淚未乾,高聲歡呼,搶過了面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 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麼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 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麼來啦!來找你來著!」 黃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 說著拍掌而呼。 黃藥師道:「了甚麼心愿?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甚麼心愿不心愿。」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到,但發下心愿,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 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 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 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嘆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 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 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 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 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說我吧?」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 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 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於他的威名與適才所顯的武功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甚麼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 黃蓉笑道:「沒有甚麼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陸師哥。」 從懷裡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藥丸調製不易,還是還了你罷。」 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上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 陸乘風道:「是。」 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 黃藥師道:「罷了!」 並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 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 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被擊後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怔的站起身來。 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 這孩子是仙霞派門下的嗎?」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 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的門下。」 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麼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 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 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 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 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精義,眼見自己獨子雖然練武甚勤,總以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肚子的武功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泄露,為了怕兒子痴纏,索性一直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又得師父允可教子,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 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給你!」 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后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飄飄的飛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薄紙上無所使力,推紙及遠,實比投擲數百斤大石更難,眾人無不欽服。 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 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 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 黃蓉急道:「你也去啊,難道你不去?」 郭靖道:「我要跟著我師父。 過些時候我來瞧你。」 黃蓉大急,緊緊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 郭靖卻知在勢不得不和她分離,不禁心中凄然。 陸乘風接住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 陸冠英從庄丁手裡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 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旋風掃葉腿法」 六字。 陸乘風知道「旋風掃葉腿」 與「落英神劍掌」 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下自己雖已不能再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 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 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便可不用扶杖行走。」 陸乘風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 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創出這「旋風掃葉腿」 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得以回復行走。 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 陸乘風答應一聲:「是。」 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 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 黃藥師心裡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 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 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 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罷。」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輕易的便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 黃藥師道:「好,好!」 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 梅超風突覺背心微微刺痛,這一驚險些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下立即處死,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 她早年曾聽丈夫說過,師父有一項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針便深入肉里,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 針上喂有毒藥,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嘗諸般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兩年後方取人性命。 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痛,所受苦楚猶似火上加油,更其劇烈。 但凡有功夫之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好擋得一陣是一陣了。 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 黃藥師一伸手,已將毒鞭搶過,冷冷的道:「急甚麼?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盡受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便宜的便死。」 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鬆自在!」 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 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辦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 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 黃藥師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麼事?答應得這麼快?」 梅超風不敢言語,只自磕頭。 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 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 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 只聽他又道:「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默風找來,再去查訪眠風的家人後嗣,都送到歸雲庄來居住。 這是第二件。」 梅超風一一應了。 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去辦。」 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插言。 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知道怎麼辦。」 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 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 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 郭靖這才明白:「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 心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倒要蓉兒代她求求情。」 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 黃藥師道:「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可不小哇!」 郭靖聽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 黃藥師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 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么?」 郭靖無言可答。 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又懂得甚麼了?」 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 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 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打敗了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么?」 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 他是老實頭,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寵愛無比,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毫無規矩,那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然便離家出走。 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回護於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讓你來打敗梅超風,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 黃蓉忙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倖佔了些便宜,有甚麼希罕?你倒教他綁上眼睛,跟梅師姊比劃比劃看。 女兒給你出這口氣。」 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尋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 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消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罷。」 當即走到黃蓉身前。 黃蓉喝道:「看招!」 縴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雨急風狂」。 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神劍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連中數拳。 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高聲叫道:「你還不服輸?」 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麼好看?」 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擲出。 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 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覺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跟一著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 這樣一來,黃藥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怒氣反而更熾,喝道:「我沒弟子,只好自己來接你幾掌。」 郭靖忙躬身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前輩過招。」 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 我站在這裡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舉手擋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 郭靖道:「弟子不敢。」 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 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萬萬不行,只好打他幾掌。 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甚麼?」 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說道:「快動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 郭靖道:「既是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 運起勢子,蹲身屈臂,畫圈擊出一掌,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亢龍有悔」。 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也怕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 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突覺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滿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嗎?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 郭靖道:「弟子不敢。」 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卻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小腹。 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 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緣,立時發勁,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臼。 他這掌若是打空,自無關礙,不過是白使了力氣,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急勁,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待要收勁,哪裡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一隻手已舉不起來。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未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擔心。 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 語聲方畢,掌風已聞。 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哪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 黃蓉驚叫:「爹爹別打!」 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 黃藥師變掌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 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一齊搶過。 全金髮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鎚徑擊他左手手腕。 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雙手任意揮灑,便將全金髮的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平劍擊秤,噹啷一響,一劍一秤震為四截。 陸乘風叫道:「師父!……」 想出言勸阻,但於師父積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罷,我永不再見你了。」 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 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飛身搶到湖邊,黑沉沉之中,但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 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當即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罷,免得讓我出手時多吃苦頭。」 柯鎮惡橫過鐵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 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 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敵的陣勢。 郭靖心想:「六位師父哪裡是他的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 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干,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 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見我喪命,豈肯罷手?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 當下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個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 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掛著女兒,已無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麼郭靖只憑這一句話,就輕輕易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見。 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 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已反躍出丈余之外,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 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罷。」 黑暗中沉寂無聲,梅超風早已去遠。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

陸冠英扶起完顏康,見他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 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放了你去。」 瞧他被點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完顏康腰裡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穴道。 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 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 其實若是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但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又牽著那姓段的武官,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人虛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聰道:「這位是甚麼官兒,你也帶了走罷。」 又給那武官解了穴道。 那武官自分必死,聽得竟能獲釋,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職段天德終身不忘。 各位若去京師耍子,小將自當盡心招待……」 郭靖聽了「段天德」 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聲道:「你……你叫段天德?」 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 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么?」 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麼知道?」 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從上瞧到下,又從下瞧到上,始終一言不發,段天德只是陪笑。 過了好半晌,郭靖轉頭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后廳一用。」 陸乘風道:「當得,當得。」 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 江南六怪個個喜動顏色,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裡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裡知道當年七兄妹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 家丁掌上燭火。 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 家丁應了取來。 郭靖對朱聰道:「二師父,請你書寫先父的靈位。」 朱聰提筆在白紙上寫了「郭義士嘯天之靈位」 八個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還道來到后廳,多半是要吃消夜點心,及見到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驚上加驚,把一泡尿全撒在褲襠之中。 當日他帶了郭靖的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瞧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 適才在大廳上相見,只因自己心中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零碎碎的先受點折磨?」 段天德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敢隱瞞,只盼推委罪責,說道:「你老太爺郭義士不幸喪命,雖跟小的有一點兒干係,不過……不過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 郭靖喝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 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洪烈六王爺。」 完顏康驚道:「你說甚麼?」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洪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樣逃到,卻被金兵拉伕拉到蒙古,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此後一路陞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這事實在不能怪小的。 當年見到你老太爺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原是決意要手下留情,還想跟他交個,只不過……只不過……小人是個小小官兒,委實自己做不了主,空有愛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兒就明白的……」 瞥眼見到郭靖臉色鐵青,絲毫不為自己言語所動,當即跪倒,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洪烈,是他這個畜生,可不是我這螻蟻也不如的東西。 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麼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了小人一條狗命罷……」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 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 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顏洪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 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 想起母親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來。 郭靖道:「你待怎樣?」 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完顏』兩字,跟小弟全無干係,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 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 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洪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洪烈養育之恩,一時躊躇不答,見郭靖臉上已露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同大哥,前去報仇。」 郭靖大喜,說道:「好,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結義為,你意下如何?」 楊康道:「那是求之不得。」 兩人敘起年紀,郭靖先出世兩個月,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 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 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 出得庄來,郭靖向六位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洪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 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去干這件大事罷。」 朱聰等人均表贊同。 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洪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要殺他諒來也非難事。 師父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大駕。」 六怪心想也是實情,眼見他武藝大進,盡可放心得下,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 最後韓小瑩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 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去桃花島赴會,勢必凶多吉少。 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豈不失信於他?」 楊康插口說道:「跟這般妖邪魔道,有甚麼信義好講。 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 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 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 你那義弟不必同去了。 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託了全真派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託。」 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赴難,感激無已,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可要小心了。」 韓小瑩道:「四師父這句話,你一時也不會明白,以後時時仔細想想。」 郭靖應道:「是。」 朱聰笑道:「黃藥師的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么?」 韓寶駒一捋鬍髭,說道:「這小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 說到這裡,卻也不禁笑了出來。 郭靖見眾師父對黃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 全金髮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牽著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來回。 我先陪賢弟走幾天。」 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為難,但是否要設法去通知完顏洪烈防備躲避,卻又大費躊躇。 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么?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罷。」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 楊康問道:「你怎認識我們?」 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裡預備了酒飯。」 說著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 楊康哼了一聲,道:「歸雲庄的陸莊主好客氣。」 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面點,菜肴也是十分雅緻,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 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 掌柜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帳已會過了。」 楊康一笑,給了一兩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 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 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這人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只會以這般手段籠絡江湖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 郭靖奇道:「陸莊主不是你師叔么?」 楊康道:「梅超風雖教過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麼師父。 這些邪門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也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郭靖更奇,問道:「怎麼啊?」 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 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 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說明真相,好好悔過,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 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 其後一連三日,都是如此。 這日兩人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又有人來接。 楊康冷笑道:「瞧歸雲庄送客送到哪裡?」 郭靖卻早已起疑,這三日來每處客店所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 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 郭靖雖早料到必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不免喜悅不勝,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 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裡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 郭靖大奇:「這半夜裡她到哪裡去?」 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在她身後。 黃蓉徑自奔向郊外,並未發覺有人跟隨,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從懷裡摸出些東西,彎了腰玩弄。 其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蟲聲唧唧,一片清幽,只聽她說道:「這個是靖哥哥,這個是蓉兒。 你們兩個乖乖的坐著,這麼面對面的,是了,就是這樣。」 郭靖躡著腳步,悄沒聲的走到她身後,月光下望過去,只見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所產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 郭靖在歸雲莊上曾聽黃蓉說過,無錫泥人天下馳譽,雖是玩物,卻製作精絕,當地土語叫作「大阿福」。 她在桃花島上就有好幾個。 這時郭靖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 見泥人面前擺著幾隻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盞,盛著些花草之類,她輕聲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 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 郭靖介面道:「好吃,好吃極啦!」 黃蓉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投身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 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 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痴了。 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 黃藥師愛女情深,便即饒了郭靖。 黃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個時辰,料想父親已去,挂念著郭靖,又到歸雲庄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 次晨躲在歸雲庄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頭給他們安排酒飯。 兩人直說到月上中天,此時正是六月天時,靜夜風涼,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玉膚微涼,吹息細細。 郭靖怕驚醒了她,倚著柳樹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斂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 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 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左側兩丈餘外有人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的樓房,在同仁當鋪後面的花園裡。」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 兩人說話很輕,但郭靖早已聽得清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眾師父說過的採花淫賊,可不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突然黃蓉急躍起身,叫道:「靖哥哥,來捉我。」 奔到一株大樹之後。 郭靖一呆之下,見黃蓉連連向自己招手,這才明白,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 說話的兩人本來決計想不到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兩個少年男女追逐鬧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不說了,徑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 待得兩人走遠,黃蓉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甚麼?」 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 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 黃蓉笑道:「那當然。 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 郭靖道:「一定不是。 但七公說天下叫化都歸他管?嗯,這兩個壞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 黃蓉道:「天下成千成萬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壞叫化。 七公本領雖大,也不能將每個人都管得好好地。 看來這兩個定是壞叫化。 七公待咱們這麼好,難以報答,咱們幫他管管壞叫化,七公一定歡喜。」 郭靖點頭道:「正是。」 想到能為洪七公稍效微勞,甚是高興。 黃蓉又道:「這兩人赤了腳,小腿上生滿了瘡,我瞧定是真叫化兒。 旁人扮不到那麼像。」 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細。」 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閑逛,走到城西,只見好大一座當鋪,白牆上「同仁老當」 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 當鋪後進果有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建構精緻,檐前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 等到用過晚飯,在房中小睡養神,一更過後,兩人徑往西城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 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檐,倒掛下來。 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里張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只見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看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勁裝結束,精神奕奕,看來都會武藝。 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卻見人家早已有備,料得中間另有別情,兩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頂,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場熱鬧。 等不到小半個時辰,只聽得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一拉郭靖衣袖,縮在屋檐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 兩丐走到樓下,口中輕聲吹哨,一名丫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么?請上來罷。」 兩丐躍上樓房。 郭靖與黃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間聽得那兩丐說話,又見樓房中那小姐嚴神戒備的情狀,料想二丐到來,立時便有一場廝殺,哪知雙方竟是朋友。 只見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了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侄,名叫余兆興。」 程大小姐道:「原來是黎前輩,余大哥。 丐幫眾位英雄行俠仗義,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見兩位尊范,甚是榮幸。 請坐。」 她說的雖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但神情靦腆,說一句話,便停頓片刻,一番話說來極是生疏,語言嬌媚,說甚麼「武林中人人佩服」 云云,實是極不相稱。 她勉強說完了這幾句話,已是紅暈滿臉,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細聲細氣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稱『江東蛇王』的黎生黎前輩么?」 那老丐笑道:「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凈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欽佩。」 郭靖聽了「潔凈散人」 四字,心想:「清凈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這位程大小姐和兩個乞丐原來都不是外人。」 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 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是給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 程大小姐臉上一紅。 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這幾位尊使也都帶了去,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 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惡棍。 這事要老前輩一力承當,晚輩怎過意得去?」 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老教主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麼彼此?」 程大小姐本來似乎躍躍欲試,但聽黎生這麼說了,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麼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 說罷,帶了丫鬟盈盈下樓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綉被,鞋也不脫,滿身骯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伙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可動手。」 余兆興答應了而去。 黎生蓋上綢被,放下紗帳,熄滅燈燭,翻身朝里而卧。 黃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這床被頭鋪蓋可不能要了。 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道在這裡等誰?這件事倒也好玩得緊。」 她聽得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靜悄悄的藏身在屋檐之下。 約莫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鋪中的更伕「的篤、的篤、噹噹當」 的打過三更,接著「拍」 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 過得片刻,圍牆外竄進八人,徑躍上樓,打著了火摺子,走向小姐床前,隨即又吹熄火折。 就在這火光一閃之際,郭、黃二人已看清來人的形貌,原來都是歐陽克那些女扮男裝、身穿白衣的女弟子。 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將綢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另外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動繩子,已把袋口收緊。 眾女抖被罩頭、張袋裝人等手法熟練異常,想是一向做慣了的,黑暗之中頃刻而就,全沒聲響。 四名女弟子各執布袋一角。 抬起布袋,躍下樓去。 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 郭靖心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四女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衛護,後面隔了數丈跟著十餘人,手中均執木棒竹杖,想來都是丐幫中人。 郭、黃二人待眾人走遠,這才躍出花園,遠遠跟隨,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八女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了。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后牆,跳了進去,卻見是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梁間懸滿了大匾,寫著族中有過功名之人的名銜。 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歐陽克,眼見果然是他,當下縮身窗外,不敢稍動,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敵手?」 只見八女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經接來了。」 歐陽克冷笑兩聲,抬頭向著廳外說道:「眾位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相見?」 隱在牆頭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覺,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 歐陽克側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兒的大駕這麼容易請到。」 緩步上前,摺扇輕揮,已折成一條鐵筆模樣。 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和臉色,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便要痛下毒手。 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待他摺扇下落,立刻髮針相救黎生。 忽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疾向歐陽克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兇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克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 群丐見他如此功夫,無不駭然。 余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罷。」 語聲未畢,嗤的一聲急響,布袋已然撕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護在身前,隨即躍起。 他早知歐陽克武功了得,與他拚斗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襲擊,哪知還是被他識穿了。 歐陽克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 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乾的好事了?」 歐陽克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麼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 黎生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裡要飯,昨兒聽小叫化說,這裡忽然有四個大姑娘給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 歐陽克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甚麼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脈,沖著你面子,便給了你罷。 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會把這四個姑娘當作了寶貝。」 右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 黎生見了這般模樣,怒從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誰的門下?」 歐陽克仍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 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 歐陽克道:「那再好沒有,進招罷。」 黎生道:「好!」 右手抬起,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飛躍,頸后已被敵人拂中,幸好縱躍得快,否則頸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 黎生是丐輩中的八袋弟子,行輩甚尊,武功又強,兩浙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噹噹的腳色,哪知甫出手便險些著了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 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 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 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呼的轉了個圈子。 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逍遙遊拳法中的招數罷?」 黃蓉也點了點頭,只是見黎生拳勢沉重,卻少了「逍遙遊」 拳法中應有的飄逸之致。 歐陽克見他步穩手沉,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 黎生以一招「逍遙遊」 拳法中的「飯來伸手」 格開。 歐陽克左拳鉤擊,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雙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 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都湧進廳來,燈影下驀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已然不及。 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 中那一招「神龍擺尾」。 這一招出自《易經》中的「履」 卦,始創「降龍十八掌」 的那位高人本來取名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腳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頭反咬一口,自然厲害猛惡之至。 後來的傳人嫌《易經》中這些文縐縐的封名說來太不順口,改作了「神龍擺尾」。 歐陽克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急仰,躲了開去。 黎生心中暗叫:「好險!」 轉身拒敵。 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兇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 解難脫困。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 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 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也不過傳了一掌,自己竟連得他傳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見歐陽克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 原來歐陽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這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 黎生明白了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克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 黎生吃痛,心下驚惶,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 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克轉過身來,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對著牆壁摔了出去,兩人重重撞在牆上,登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克冷笑道:「公子爺是甚麼人,能著了你們這些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 雙手一拍,兩名女弟子從堂內推出一個女子來,雙手反縛,神情委頓,淚水從白玉般的臉頰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 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 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克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叫人笑掉了牙,甚麼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 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 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 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 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陽克推去。 歐陽克猛覺一股凌厲掌風撲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 定睛看時,更是詫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年郭靖。 此人武功平平,怎麼剛才這一掌沉猛至斯?只聽他說道:「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裡了么?」 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 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罷。」 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 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 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 靖哥哥,你說好么?」 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麼?」 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 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 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歐陽克「呸」 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 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 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 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 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死了這條心。」 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後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 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 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 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 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斗在一起。 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麼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 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 他見郭靖掌力沉猛,招數精妙。 他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裡去把這十八掌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麼只兩個月之間,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覆使用了幾遍,足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 再斗十餘招,歐陽克拳法斗變,前竄后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 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 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一時不敢逼近,準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 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 第十五掌「見龍在田」 使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 ;若從尾倒打,那麼是再發一掌「見龍在田」。 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轉打上去?」 就這麼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拿去。 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撲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 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無章法理路可言。 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 歐陽克吃了一驚,向後縱出,揮手抖了幾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胡打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 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 郭靖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處。 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麼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 他不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時不用。」 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他左胯。 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 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 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 歐陽克拔出插在後頸中的摺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甚麼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 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 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塊雞骨。 歐陽克驚惶中抬頭察看,只見樑上一把灰塵當頭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 這次卻是一塊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 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樑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凌空向那人影擊去。 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甚麼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卻是兩隻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樑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 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 眾人都抬起頭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樑上,兩隻腳前後搖蕩,手裡抓著半隻雞,正吃得起勁。 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之大吉。」 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頭。」 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 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裡胡作非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么?」 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無敵。 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 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好漢恥笑。」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動手。 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 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 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落下樑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麼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么?」 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衝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 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沒死,須容你不得。」 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 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 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 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這麼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 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傳的。 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 歐陽克道:「這個自然。 洪世伯的傳人定比小侄強得多了。 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家的一夫,只怕也不容易。」 洪七公道:「你嘴裡說得好聽,心中定在罵我。」 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裡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毒。 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 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 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 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克手中的摺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摺扇,見一面畫著幾朵牡丹,題款是「徐熙」 兩字。 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幾朵牡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 扇子一面寫著幾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少主」 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 洪七公問黃蓉道:「這幾個字寫得怎樣?」 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 不過料他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鋪的朝奉代寫的。」 歐陽克風流自賞,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麼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痴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摺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幾擦。 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胡塗,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 旁人還不怎麼在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摺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 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弟跟你打打。」 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適才與小侄拆了數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倖已佔上風。 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 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 歐陽克甚是得意。 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么?」 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 洪七公向歐陽克道:「聽見了么?」 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麼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 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計百出,終於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 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 郭靖大喜,忙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稱:「師父!」 日前在歸雲莊上,他向六位師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 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後如見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 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後,可有了傳人啦。 你謝我甚麼?」 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 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傳你三掌。」 當下把降龍十八掌餘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 「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劃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幾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 我卻反可乘機學招。」 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 郭靖道:「是!」 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 歐陽克斜身繞步,回拳打出,兩人又斗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 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瞭然於胸,可是一到對敵,於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 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 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 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 斗然間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 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里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 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 郭靖躍出丈余,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 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望了幾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 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氣,給我乖乖的走罷。」 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 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 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兒罷。 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 洪七公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 何況你爹爹這麼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 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 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甚麼?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 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 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餘下的都不在他眼裡。 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 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 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 黃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 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 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 洪七公道:「當然。 左手搽上些葯,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葯。」 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甚麼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里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 先對你說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 歐陽克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管你手上搗甚麼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 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願。」 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 歐陽克道:「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著,在下無不從命。」 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得很。 看招!」 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遊」 拳法。 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掌」 中的招數。 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 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 這「靈蛇拳」 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 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 黃蓉身上穿甲,手上塗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處於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 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髮,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 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於晃身躲閃來掌之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 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 歐陽克道:「啊喲,我倒忘了。」 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甚麼出奇。 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劃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 現下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甚麼?」 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隻雞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還是拿在手裡不住嗑嘴嗒舌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 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都是一樣。 姑娘既有興緻,就再陪姑娘玩玩。」 黃蓉道:「在趙王府里,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願跟你真打。 現今這裡有你的朋友,」 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 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 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划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圈子誰輸。 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 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劃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 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 歐陽克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 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 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 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 歐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 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 你先發招還是我先?」 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 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 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 歐陽克正想說:「那麼我先發招也無不可。」 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 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有暗器。 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被洪七公捏壞,而本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余,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 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 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餘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 絕技,這時也不取甚麼準頭,只是使勁擲出。 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 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后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 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 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 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 黃蓉道:「師父,幹麼救這壞傢伙?」 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 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餘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裡,於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 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甚麼好呢?」 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 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 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緻。」 黃蓉道:「我給你做幾個好菜提提神。」 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嘆一聲,說道:「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 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里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 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 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 程大小姐甚是靦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 黃蓉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 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量。 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 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羨慕萬分。 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 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臟,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 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 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 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 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 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 說著各人出門。 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 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 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 她雖跟清凈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於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 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

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斗然停息。 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麼奇事?倒也熱鬧。」 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 走到臨近,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牽著一匹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 兩人不敢再走近前。 黃蓉想聽他說些甚麼,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麼「岳飛」 「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著眾姬投東去了。 楊康站在當地獃獃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 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裡。」 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 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又跟那歐陽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擱了。」 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適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已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會仍然這般對我。」 於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 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麼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麼,假裝沒瞧見便是。」 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 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 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 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賓士的非止一騎。 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 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這倒奇了!」 黃蓉忙問:「怎麼?」 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 怎麼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裡?」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 馬上乘客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 其餘二人勒馬相詢。 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裡擋住追兵。」 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 那四王爺道:「那怎麼成?」 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裡幹甚麼?」 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 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 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 手向旗杆一指。 三人爬入旗斗,居高臨下,頗占形勢。 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 只聽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著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 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 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給射死了。」 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 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屍身,拔出羽箭,在箭桿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兩。 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麼在這裡?」 郭靖叫道:「甚麼人追你們?」 拖雷道:「金兵!」 郭靖舉起那金兵屍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 那屍身撞倒了兩兵,餘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 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抬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鵰、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 伸手就去撫摸白雕的羽毛。 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 郭靖急忙喝止。 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 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 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 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 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裡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腳旁。 黃蓉在金兵懷裡摸出幾塊乾肉,去喂那雕兒。 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 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 黑暗中一人叫道:「哪裡來的狗賊在這裡撒野?」 說的竟是。 郭靖一呆,心想:「這聲音好熟。」 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 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 那人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 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 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 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 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 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捺,咚的一聲,師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 黑暗之中,眾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 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裡么?」 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間,把眾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里亂逃。 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 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 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斗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 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 抱著旗杆溜下地來。 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 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斗中溜下。 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 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 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 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 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麼帶了白雕來?」 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 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 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 郭靖聽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 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才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 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 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說起緣由。 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眾,多年經營,基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於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裡。 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庄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為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麼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 郭靖忙問:「完顏洪烈?」 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 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到了這裡,快找他去。」 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 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 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 郭靖追出數里,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裡。 一名金兵道:「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夥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 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 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 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儘早回蒙古去。」 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凄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塵中隱沒。 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 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著,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 郭靖大喜,連稱妙策。 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 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 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 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麼?」 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 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里,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著,你在底下搜。」 郭靖應聲入內。 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 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 黃蓉笑道:「怎麼你不稱讚?」 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 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裡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 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 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 郭靖正斗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 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著。 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 完顏洪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麼在這裡?」 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 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出手凌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慄。 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 咱們躲在這裡,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 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 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麼叫我『父王』,不叫『爹』了?」 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心中思潮起伏。 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 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 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 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 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 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 你到臨安去過了么?史丞相怎麼說?」 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 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 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麼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麼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 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 正自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 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 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 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 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 蒙古只一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 父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 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 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罷。」 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 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著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 聽適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 完顏洪烈驚道:「甚麼聲音?」 楊康道:「準是老鼠。」 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 楊康暗叫:「不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 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 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裡了!」 撲將下去。 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 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叢里。」 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 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裡去了?見到完顏洪烈么?」 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麼在這裡?」 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 楊康道:「啊,原來如此。」 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剛才到處找你不著,你到哪裡去了?」 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 說著向小樹叢一指。 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 郭靖道:「賢弟,快搜。」 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 郭靖道:「好!」 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 的門。 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去搜罷。」 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 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著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 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裡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 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裡放著不少棺材,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 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 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 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裡有人坐過的痕迹,他果真來過。」 黃蓉道:「快追!」 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 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 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 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里。」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 搶步出去。 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 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甚麼?」 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材里。」 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殭屍作怪。」 黃蓉將抓著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 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著,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殭屍,那可怎麼辦?顫聲道:「靖哥哥,慢著。」 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麼?」 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別讓裡面……裡面的東西出來。」 郭靖笑道:「哪裡會有甚麼殭屍?」 眼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 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 是殭屍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著棺材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 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 她這劈空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 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殭屍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 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 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 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 忙不迭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 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 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 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殭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裡是殭屍,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 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 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才不來瞧呢!」 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 黃蓉左眼仍是閉著,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 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裡?」 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 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 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么?」 穆念慈點了點頭。 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 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為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眾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 次晨眾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 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 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 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 來到寶應后,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眾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准了程大,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 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於這些事也不加理會。 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 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著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 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麼水?我去。 靖哥哥,跟我來。」 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 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著。 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 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裡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這可親熱得多,幹麼要叫『父王』?」 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 黃蓉不明就裡,只道這對小鬧彆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 郭靖一笑,隨她走出。 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甚麼。」 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 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 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裡轉不過來。 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 說到這裡,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 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 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 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 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 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 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 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麼?」 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裡還把我放在心上?」 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 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 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麼貞節?」 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么?」 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 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掛著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 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 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 郭靖聞聲奔進屋來。 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 郭靖道:「正是。」 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麵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裡,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 姊姊,這是命中注定的,一時吵鬧算不了甚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 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 姊姊,你如閑著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 郭靖奇道:「楊兄弟呢?」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 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 這比武……」 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 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 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 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 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 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 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 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 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 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 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 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 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 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 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 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 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命僕役送來。 宴會盡歡散后,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 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 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 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麼好事。」 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麼頭。」 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云:「六月六,曬得鴨蛋熟。」 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 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柜,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 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 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 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 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后,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 黃蓉笑道:「這裡的景緻好么?」 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 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 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 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得甚麼才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 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 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 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於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 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 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 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 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 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 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庄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布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 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里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 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 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 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 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 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里?」 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游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 他在歸雲庄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複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 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 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 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 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 十一個大字。 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 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 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 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 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總是跟去。」 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斗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 郭靖心中一盪,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 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 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盪,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 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麼猛獸?」 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 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 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 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 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 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 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 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 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 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 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 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 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后「大椎穴」 上。 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 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 簫聲突止。 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 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 只聽長須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 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 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么?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 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 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 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 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麼?」 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 那老人道:「你不打誑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 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 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 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 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 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 郭靖道:「是的。 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 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 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 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 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 郭靖道:「沒有。」 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 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 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 郭靖凝力發勁。 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 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 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 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 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著了他的道兒?」 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 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 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 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 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么?」 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 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 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 那老人聽他讚揚,極是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 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 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 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 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 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 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 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為師祖爺才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 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麼長輩晚輩?」 正說到這裡,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 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 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 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 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 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 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如此。 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 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 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 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裡,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裡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 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你真的不願么?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 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 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 說著手指那老僕,雙腳亂跳,大發脾氣。 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 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 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 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 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 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 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 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 那老僕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 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 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 我在洞里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 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里?」 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 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 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麼?快跟著念。」 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 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 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 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才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 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 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 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 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庄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 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 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 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裡。」 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 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 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麼?」 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 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 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 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裡?」 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 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 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 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 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 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 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 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 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 郭靖介面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 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 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 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發,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才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 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 周伯通道:「那有甚麼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 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 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 周伯通道:「徽宗皇帝於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為『萬壽道藏』。 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 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 周伯通道:「呸!甚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 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 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 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 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 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為一位武功大高手。 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 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 郭靖道:「這個自然。 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 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 郭靖心下又不以為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霉?」 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 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 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麼『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 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 徽宗皇帝只通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 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著實有不少武功高手,眾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麼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 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甚麼使者。 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乾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為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 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我怎麼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麼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么?』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 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 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眾,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 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裡的父母妻兒殺了個乾乾淨淨。」 郭靖聽到這裡,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 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 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裡,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 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 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 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 你猜是甚麼原因?」 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 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 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 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 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 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 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 郭靖「咦」 的一聲,道:「這可奇了。 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 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著這麼十萬八千里。 他沒收弟子。 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 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 周伯通道:「也不是。 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麼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 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 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 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 郭靖大為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 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 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 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 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 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 我在這裡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 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床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 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 郭靖默然點頭。 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 郭靖茫然出神。 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麼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麼破法,鑽研甚麼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 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 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麼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 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麼更有趣的事好乾?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 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 兄弟,你說是不是?」 郭靖「嗯」 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麼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 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樣?」 郭靖道:「對,後來怎樣?」 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 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 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麼?」 郭靖道:「是甚麼?」 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 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麼?」 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 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 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 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里胡塗。 我師哥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 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 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麼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 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書使了多少。」 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 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 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 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麼?咱們剛才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 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 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 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 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 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 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 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 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 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 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 《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 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麼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裡?」 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不錯。 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 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 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裡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 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 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痴,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 我這正是求之不得。 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 說甚麼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 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 郭靖道:「那麼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為甚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 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 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 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不錯。 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 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麼原因,他微笑不答。 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 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甚麼?」 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 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 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 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 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 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 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 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 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 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 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 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 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 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 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 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凄涼,也不禁戚然。 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 咱們說到哪裡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 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 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 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 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 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 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 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后,閉目而逝。 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 郭靖「啊」 了一聲。 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 半夜裡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 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斗,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著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斗一鬥了。 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 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 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 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 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 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 洪恩師為人光明磊落。 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 黃島主為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 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 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 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 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 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 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 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 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眾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 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 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 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

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還是還魂復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 了一聲,道:「假死?」 周伯通道「是啊。 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在旁躲著,只等他一死,便來搶奪經書,因此以上乘內功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假裝悲哀,總不大像,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會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是以眾人都不知情。 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招『一陽指』向那西毒點去。 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忽見他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 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這時大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 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從此不履中土。 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 我知道使『一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徑行奔去接應眾師侄,殺退來襲的敵人。 眾師侄聽說師父未死,無不大喜,一齊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郭靖問:「怎樣?」 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異。 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 師哥遺言,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卷與下卷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甚麼錯失,也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 我將真經的上卷藏妥之後,身上帶了下卷經文,要送到南方雁盪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 郭靖「啊」 了一聲。 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十分驕傲自負,決不會如西毒那麼不要臉,敢來強搶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了。 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甚麼干連?」 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風,說是新婚。 我想黃老邪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討老婆有甚麼好,便取笑他幾句。 黃老邪倒不生氣,反而請我喝酒。 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 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一觀。 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甚麼樣子。 我自然不肯。 黃老邪對這少年夫人寵愛得很,甚麼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 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 你就給她瞧瞧,那又有甚麼干係?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說了話當然言出如山,但這部經書實在干係太大,我只是搖頭。 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肯借給內人一觀,黃某人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 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會借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 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 郭靖道:「是啊,馬道長、丘道長他們是打不過他的。」 周伯通道:「那時我就說道:『黃老邪,你要出氣,儘管找我老頑童,找我的師侄們幹麼?這卻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聽到我『老頑童』這個諢號,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罷。 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笑道:『是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罷。 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過的。』」 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是一樣的精靈古怪。」 插口道:「他們是在激你啊!」 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 我說:『經書是在我這裡,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無妨。 但你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 郭靖微微一笑。 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介面就道:『比就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 但若是你贏了,你要甚麼?』黃老邪道:『全真教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他從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 你猜是甚麼?」 郭靖道:「軟蝟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 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這副軟蝟甲可是妙用無窮,誰也欺他不得。 你打石彈兒只要勝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女頑童是說甚麼也不娶的,小頑童當然更加不生,不過你這副軟蝟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贏到手來,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處大搖大擺,出出風頭,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都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裡。』黃夫人介面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三人說好,每人九粒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勝。」 郭靖聽到這裡,想起當年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微笑。 周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於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 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沒學過武功。 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我們就比了起來。 他暗器功夫當世獨步,『彈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準的本事遠勝過我,玩起石彈來必能佔上風。 哪知道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暗器雖然大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 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別,石彈子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 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彈的力道消了,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彈還有這許多講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聽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著說道:「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厘毫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卻又跳了出來。 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 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 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餘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 但我既佔了先,豈能讓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 我暗暗得意,知道這次他輸定了,就是神仙也幫他不了。 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計。 你猜是甚麼?」 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 周伯通道:「不是,不是。 黃老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 打了一陣,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 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 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了洞。 這樣,我就算輸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數。」 周伯通道:「我也是這麼說。 但黃老邪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贏。 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終究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使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步。 再說,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損,那時候我的確也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我補上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我們又沒說借多久,這會兒可還沒瞧完,你管得著么?』這樣一來,經書到了他們手裡,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 郭靖點頭道:「對,幸虧大哥聰明,料到了這著,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們的大當。」 周伯通搖頭道:「說到聰明伶俐,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麼法子,居然找到了一個跟他一般聰明的老婆。 那時候黃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胡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裡坐著瞧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我聽她這麼說,就從懷裡取出經書,遞了給她。 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來。 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有點提心弔膽,說道:『老頑童,當世之間,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有。 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罷!』黃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了誰。 歐陽鋒既給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麼十年之內,他是比要遜一籌的了。 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聽說武功也很了得,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 老頑童,你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除了這幾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第一。 咱倆聯起手來,並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兒倆守在這裡,天下還有誰能來搶得了你的寶貝經書去?』「我一想不錯,稍稍寬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 《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 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 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翻到了最後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從頭再瞧起。 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九陰真經》!』我大吃一驚,說道:『怎麼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甚麼用?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 郭靖驚道:「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已把真經掉了去?」 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 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無人翻閱過。 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害,決無自利之心,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已,可是也正如此,才著了人家的道兒。 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我當時頗為遲疑,記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 黃夫人道:『這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 再說,就算確是《九陰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開一頁,卻見書里寫的正是諸般武功的練法和秘訣,何嘗是占卜星相之書?「黃夫人道:『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 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說了這幾句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 我對著經書瞧去,果真一字不錯。 我全身都冷了,如墮冰窖。 黃夫人又道:『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只要你提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 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更無半點窒滯。 黃老邪哈哈大笑。 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乾乾淨淨。 「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罷。』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幾句,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 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心苦練五年,練成幾門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 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老頑童看管不住,怎對得住師哥?」 郭靖道:「這西毒如此姦猾,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 但你和馬道長、丘道長他們一起去,聲勢不是大得多麼?」 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里中間的破綻來。 過了幾年,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 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 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 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不夠!』丘處機問我:『師叔,怎麼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書,事先不對我說,要了書之後,就算不還我,也該向我知會一聲。』」 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後,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 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裡,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 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討了幾日武功,才別我離去。 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 這次他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在練『九陰白骨爪』與『摧心掌』兩門邪惡武功。 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裡奪來,卻是從我手裡偷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 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 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 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 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 郭靖不懂,問道:「怎麼記了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讀幾遍才背得出?」 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難又長的,那麼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說不定。 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 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 郭靖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習武,進境都慢得很。」 周伯通嘆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 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你才學會罷?」 郭靖臉現慚色,說道:「正是。」 又道:「有時學會了,卻記不住;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偏偏又不會使。」 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立時就能記住。」 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就是這樣。 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緩緩的道:「這位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 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 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 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 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后,又驚又愧,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 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 丘處機道:『那黑風雙煞縱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 他們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們以大壓小。』我一想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 郭靖點頭道:「全真七子一齊出馬,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 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 周伯通道:「哪知處機、處一趕到河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送去桃花島交給黃老邪,不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去向。」 郭靖道:「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 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身邊,以防經一離身,又給人偷盜了去,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 黃老邪道:『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 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不是你的經書。』我聽他強辭奪理,自然大發脾氣,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 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 「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誇甚麼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甚麼?』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 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 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經文默寫出來。 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麼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 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 「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 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說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也不怕人?』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 恭喜,恭喜!』」 郭靖「啊喲」 一聲,道:「你怎麼說這話?」 周伯通雙眼一翻,道:「我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有甚麼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怒,發掌向我劈來,我二人就動上手。 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裡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 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裡了。 他打得我重傷嘔血,我逃到這洞里,他追來又打斷了我的兩條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卷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 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搶奪,我就把經書毀了。 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 「這麼一耗,就對耗了一十五年。 這人自負得緊,並不餓我逼我,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 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虛而入,占這個臭便宜。 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個時辰,他心癢難搔,居然也沉得住氣。」 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聽了也覺有趣,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智。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智,始終奈何我不得。 只是昨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我,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 唉,黃老邪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內功,果真了不起得很。」 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伏,問道:「大哥,今後你待怎樣?」 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 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那便贏了。」 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但現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麼不來救你?」 周伯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這島上樹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島來。 再說,他們就是來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滿腔童心,說話天真爛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甚是投緣。 眼見紅日臨空,那老僕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 我在這洞里沒事分心,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 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 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老頑童。 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就這樣打了起來。」 說著當真雙手出招,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 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數招,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 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為甚麼不用足了。」 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 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 一言方畢,勁力已發,郭靖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掌,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了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下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 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發陡收,腳下再也站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獃。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 郭靖搖頭道:「不懂!」 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 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 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 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 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我卻也說不明白。 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 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交。」 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這裡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 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 好兄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臉上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說道:「摔幾交也算不了甚麼?」 發掌和他拆了幾招,斗然間覺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揮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 周伯通臉現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 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經》里有句話道:『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么?」 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麼寫,自然不懂,笑著搖頭。 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說道:「這隻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甚麼飯?」 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 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開設門窗,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 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麼一大堆,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郭靖又點頭,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 郭靖聽了默默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 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 當年我師哥贏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 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那麼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 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 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不了你啦。 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 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 當下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如何運用內力。 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 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 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 當下凝神思考,默默記憶。 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促:「行了,記住了沒有?快點,來!」 這般擾亂了他的心神,郭靖記得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兩人日夜不停,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 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也要跟他拆招。 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卻也盡數傳了給他。 兩人研習武功,也不知已過了幾日。 郭靖雖然朝夕想著黃蓉,但無法相尋,也只有苦等。 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總是給周伯通叫住。 這一天用過午飯,周伯通道:「這套空明拳你是學全的了,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咱倆變個法兒玩玩。」 郭靖笑道:「好啊,玩甚麼?」 周伯通道:「咱們玩四個人打架。」 郭靖奇道:「四個人?」 周伯通道:「一點兒不錯,正是四個人。 我的左手是一個人,右手是一個人,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 四個人誰也不幫誰,分成四面混戰一場,那一定有趣得緊。」 郭靖心中一樂,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 周伯通道:「待會我來教你。 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 當下雙手分作兩人,和郭靖拆招比拳。 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隻手的功夫,竟是不減雙手同使,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之際,右手必來相救,反之左手亦然。 這般以二敵一,郭靖佔了上風,他雙手又結了盟,就如之際反覆爭鋒一般。 兩人打了一陣,罷手休息。 郭靖覺得很是好玩,忽然間又想起黃蓉來,心想若是蓉兒在此,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歡。 周伯通興緻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 常言道:「心無二用。」 又道:「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 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 起始。 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圓,又或是方不成方、圓不成圓。 苦學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終於領會了訣竅,雙手能任意各成方圓。 周伯通甚是喜慰,說道:「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能一神守內、一神遊外,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現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劍。」 這是郭靖自個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使起來時不用費半點心神,但要雙手分使,卻也極難。 周伯通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 之戲,極是心急,儘力的教他諸般訣門。 過得數日,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 周伯通大喜,道:「來來,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雙方比試一下武藝。」 郭靖正當年少,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來。 這番搏擊,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而且也是從未聽過。 兩人搏擊之際,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厲,怎樣才會守得穩固,郭靖一一牢記在心。 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這樣一來,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 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雙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 但知此言一出口,勢必後患無窮,終於硬生生的忍住不說。 又過數日,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戰。 周伯通高興異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 郭靖究竟功力尚淺,兩隻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險招,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救援。 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郭靖竟是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又成為雙手合力的三國交鋒,只是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雙手合力,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個旗鼓相當。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沒守規矩!」 郭靖忽地跳開,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 周伯通道:「怎麼?」 郭靖道:「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臨敵之際,要是使將這套功夫出來,那便是以兩對一,這門功夫可有用得很啊。 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但招數上總是佔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為了在洞中長年枯坐,十分無聊,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效,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躍起,竄出洞來,在洞口走來走去,笑聲不絕。 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心中大駭,連問:「大哥,你怎麼了?怎麼了?」 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過了一會,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還是出洞了。」 郭靖道:「是啊!」 周伯通笑道:「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還怕黃藥師怎地?現下只等他來,我打他個落花流水。」 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夠勝他?」 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遜他一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以二敵一,天下無人再勝得了我。 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么?」 郭靖一想不錯,也很代他高興。 周伯通又道:「兄弟,這分身互擊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領會,現下只差火候而已,數年之後,等到練成做哥哥那樣的純熟,你武功是斗然間增強一倍了。」 兩人談談講講,都是喜不自勝。 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好打他一頓,出了胸中這口惡氣。 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極不耐煩,若非知道島上布置奧妙,早已前去尋他了。 到得晚飯時分,那老僕送來飯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黃藥師來,我在這等他,叫他試試我的手段!」 那老僕只是搖頭。 周伯通說完了話,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聾又啞!」 轉頭向郭靖道:「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 伸手揭開食盒。 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與往日菜骨大有不同,過來一看,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正是自己最愛吃的。 他心中一凜,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嘗,雞湯的鹹淡香味,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一題心不覺突突亂跳,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別無異狀,只是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 印痕刻得極淡,若不留心,決然瞧不出來。 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撿了起來,雙手一拍,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個蠟丸。 郭靖見周伯通和老僕都未在意,順手放入懷中。 這一頓飯,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右手抓起饅頭來吃,左手就打幾拳,那也是雙手二用,一手抓饅頭,一手打拳;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甚麼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骨都骨都的喝乾了湯,那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郭靖急忙掏出蠟丸,捏碎蠟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果是黃蓉所書,上面寫道:「靖哥哥:你別心急,爹爹已經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 最後署著「蓉兒」 兩字。 郭靖狂喜之下,將紙條給周伯通看了。 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 咱們逼他放,不用求他。 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這洞里關上一十五年。 啊喲,不對,還是不關的為是,別讓他在洞里也練成了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郭靖盤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黃蓉,久久不能寧定,隔了良久,才達靜虛玄默、胸無雜慮之境,把丹田之氣在周身運了幾轉,忽然心想:若要練成一人作二、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各不相涉才是,當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別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練了起來。 練了約莫一個更次,自覺略有進境,只聽得風聲虎虎,睜開眼來,但見黑暗中長須長發飄飄而舞,周伯通正在練拳。 郭靖睜大了眼,凝神注視,見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卻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 他出掌發拳,勢道極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帶著虎虎掌風,足見柔中蓄剛,勁力非同小可。 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一個瞧得出神之際,忽聽周伯通一聲「啊喲」 急叫,接著拍的一聲,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撞在遠處樹榦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擲出。 郭靖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叫道:「大哥,甚麼事?」 周伯通道:「我給毒蛇咬了!這可糟糕透頂!」 郭靖更驚,忙奔近身去。 周伯通神色已變,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塊衣襟來扎住大腿,讓毒氣一時不致行到心中。 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時,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壯倍余。 周伯通道:「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來?本來我正在打拳,蛇兒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兩隻手分打兩套拳法,這一分心……唉!」 郭靖聽他語音發顫,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 周伯通急叫:「使不得,這蛇毒非比尋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哪裡還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 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軟,動彈不得,再過一陣,竟自暈了過去。 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 毒力既減,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暈了半個時辰,重又醒轉,低聲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歡喜。」 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肝膽相照,竟如同是數十年的好友一般,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本該給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長久,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在陰世玩玩四個人……不,四隻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 那些大頭鬼、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變。」 說到後來,竟又高興起來。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當下又點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創口。 那火折燒了一陣,只剩下半截,眼見就要熄滅,他順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在火上點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來燒,但這時正當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濕漉漉的儘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懷中掏摸,看有甚麼紙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東西,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這時也不及細想,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伸到周伯通臉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 火光照映之下,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原本一張白髮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 周伯通見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見郭靖面色如常,沒絲毫中毒之象,大為不解,正自尋思,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煉功的秘奧和口訣,只看了十多個字,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驀地一驚,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立即舉手撲滅火光,吸了口氣,問道:「兄弟,你服過甚麼靈丹妙藥?為甚麼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 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說道:「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或許因此不怕蛇毒。」 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這是至寶,千萬不可毀……」 話未說完,又暈了過去。 郭靖這當兒也不理會甚麼至寶不至寶,忙著替他推宮過血,卻是全然無效,去摸他小腿時,竟是著手火燙,腫得更加粗了。 只聽他喃喃的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郭靖問道:「你說甚麼?」 周伯通嘆道:「可憐未老頭先白,可憐……」 郭靖見他神智胡塗,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躍上樹頂,高聲叫道:「蓉兒,蓉兒!黃島主,黃島主!救命啊,救命!」 但桃花島周圍數十里,地方極大,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郭靖喊得再響,別人也無法聽見,過了片刻,山谷間傳來「……黃島主,救命啊,救命!」 的回聲。 郭靖躍下地來,束手無策,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蛇毒既然不能傷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 不及細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讓血流在碗里,流了一會,鮮血凝結,再也流不出來,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鮮血,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開他牙齒,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饒是體質健壯,也感酸軟無力,給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睜開眼來,眼前白須垂地,正是周伯通。 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 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捨命救活了我。 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知難而退。」 郭靖瞧他腿上傷勢,見黑氣已退,只是紅腫,那是全然無礙的了。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培養元氣。 用過中飯,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 郭靖想了一會,方始記起,於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雲莊上從梅超風懷裡連匕首一起盜來。 他後來見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懷中,也沒加理會。 周伯通沉吟半晌,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 郭靖問道:「大哥,你說這是至寶,那是甚麼?」 周伯通道:「我要仔細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這是真是假。 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想必有些道理。」 接過人皮,從頭看了下去。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 師兄遺言,周伯通當然說甚麼也不敢違背,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只瞧不練,不算違了遺言。」 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無聊,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 這上卷經文中所載,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以及拳經劍理,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徒知訣竅要旨,卻是一無用處。 周伯通這十多年來,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甚麼。 是以一見人皮,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這時再一反覆推敲,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巨的下卷經文。 他抬頭看著山洞洞頂,好生難以委決。 他愛武如狂,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報怨復仇,也非好勝逞強,欲恃此以橫行天下,純是一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的厲害法。 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萬壽道藏》,苦思四十餘年,終於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自是非同小可。 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練了兩門功夫,便已如此橫行江湖,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簡直是不可思議。 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左思右想,嘆了一口長氣,把人皮收入懷中,閉眼睡了。 睡了一大覺醒來,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聲嘆氣,突然之間,歡聲大叫:「是了,是了,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 說著哈哈大笑,高興之極。 郭靖問道:「大哥,甚麼妙法?」 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我把經中武功教他,讓他全數學會,然後一一演給我瞧,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 正要對郭靖說知,轉念一想:「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頗為憎惡,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 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 我且不跟他說知,待他練成之後,再讓他大吃一驚。 那時他功夫上身,就算大發脾氣,可再也甩不脫、揮不去了,豈非有趣之極?」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 人家罵他氣他,他並不著惱,愛他寵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那就再也開心不過。 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臉上不動聲色,庄容對郭靖道:「賢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咱們閑著也是閑著,待我慢慢傳你如何?」 郭靖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 周伯通道:「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 郭靖道:「那倒還沒有。」 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來放你,一面學功夫不成嗎?」 郭靖喜道:「那當然成。 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興,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 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選了幾條說與他知。 郭靖自然不明白,於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 傳過根源法門,周伯通又照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一招招的說給他聽。 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過了記住再傳,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 這番傳授武功,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 他只用口講述,決不出手示範,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 如此過了數日,眼見妙法收效,《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裡,絲毫不覺,心中不禁大樂,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 這數日之中,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只是並不露面。 郭靖心中一安,練功進境更快。 這日周伯通教他練「九陰神抓」 之法,命他凝神運氣,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 郭靖依法練了幾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只是她用活人來練,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殘暴得緊。」 周伯通聞言一驚,心想:「是了,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見到下卷文中說道『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 她不知經中所云『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 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兇惡的武功?那婆娘當真胡塗得緊。 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 於是笑道:「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罷,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 說這話時,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必覺順理成章,再也不會起疑。」 於是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郭靖一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便說一句,命他跟一句,反來複去的念誦,數十遍之後,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卻已能朗朗背誦,再念數十遍,已自牢記心頭。 又過數日,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記誦,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 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只是更為玄深奧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所學自然更為精深。 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可見她於此道全無所知,是以心中更無絲毫懷疑。 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有一千餘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嘰哩咕嚕,渾不可解。 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覆思索了數百次,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 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 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機不可泄漏,你讀熟便了。」 要讀熟這千餘字全無意義的怪文,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讀上千餘遍之後,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 這天早晨起來,郭靖練過功夫,揭開老僕送來的早飯食盒,只見一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 他等不及吃完飯,拿了饅頭走入樹林,拍開饅頭取出蠟丸,一瞥之間,不由得大急,見信上寫道:「靖哥哥: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要娶我為他侄媳,爹爹已經答……」 這信並未寫完,想是情勢緊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蠟丸,看信中語氣,「答」 字之下必定是個「允」 字。 郭靖心中慌亂,一等老僕收拾了食盒走開,忙將信給周伯通瞧。 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這不幹咱們的事。」 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她一定要急瘋啦。」 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許多好功夫不能練。 這就可惜得很了。 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說他。 好兄弟,你聽我說,還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只有空自著急。 周伯通道:「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練師兄的幾門厲害功夫,黃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這鬼島之上?你瞧,你還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練不好的了。 若是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唉,可惜啦可惜!想當年,我只不過……唉,那也不用說了,總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纏上了你,你練不好武功,固然不好,還要對不起朋友,得罪了師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現今……總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見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點穴功夫,讓她撫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當……要娶她為妻,更是萬萬不可……」 郭靖聽他嘮嘮叨叨,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心中愈煩,說道:「我娶不娶她,將來再說。 大哥,你先得設法救她。」 周伯通笑道:「西毒為人很壞,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黃老邪的女兒雖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黃老邪一樣,周身邪氣,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又吃苦頭,又練不成童子功,一舉兩得,不,一舉兩失,兩全其不美,豈不甚好?」 郭靖嘆了口氣,走到樹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發獃,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 心念已決,躍起身來,忽聽空中兩聲唳叫,兩團白影急撲而下,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雕。 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只見雄雕腳上縛著一個竹筒,忙即解下,見筒內藏著一通書信,正是黃蓉寫給他的,略稱現下情勢已迫,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 父親管得她極為嚴緊,非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連給他煮菜竟也不許。 事到臨頭,若是真的無法脫離,只有以死明志了。 島上道路古怪,處處陷阱,千萬不可前去尋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發了一陣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 六個字,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振臂一揮,雙鵰升空打了幾個盤旋,投北而去。 他心念既決,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會功,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 又過了十餘日,黃蓉音訊杳然,那上卷經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夠背誦。 周伯通暗暗心喜,將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也是一件件的說給了他聽,卻不教他即練,以免給他瞧出破綻,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記在心,前後數百遍念將下來,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連那一大篇甚麼「昂理納得」 、甚麼「哈虎文缽英」 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無誤。 周伯通只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傻小子這份呆功夫,老頑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這一晚晴空如洗,月華照得島上海面一片光明。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一會招,見他武功在不知不覺中已自大進,心想那真經中所載果然極有道理,日後他將經中武功全數練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黃藥師、洪七公之上。 兩人正坐下地來閑談,忽然聽得遠處草中一陣簌簌之聲。 周伯通驚叫:「有蛇!」 一言甫畢,異聲鬥起,似乎是群蛇大至。 周伯通臉色大變,返奔入洞,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聽到這種蛇蟲遊動之聲,卻是嚇得魂飛魄散。 郭靖搬了幾塊巨石,攔在洞口,說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別出來。」 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 我說哪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麼好看?怎……怎麼會有這許多蛇?我在桃花島上一十五年,以前可從來沒見過一條蛇,定是甚麼事情弄錯了!黃老邪自誇神通廣大,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得不乾不淨。 烏龜甲魚、毒蛇蜈蚣,甚麼都給爬了上來。」

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 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麼?難道是西毒到了?」 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后,隨著蛇隊向北。 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 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里,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 蛇群到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 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 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 那兩句。 亭中放著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 竹亭之側並肩生著兩棵大松樹,枝幹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 蒼松翠竹,清幽無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湧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 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 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克。 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麼大的氣派。」 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 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 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 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 黃藥師道:「罷了!」 伸手相扶。 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 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於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 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衝下去。 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 歐陽鋒笑道:「好啊,葯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么?」 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 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葯兄不必介意。 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么?」 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贊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也虧你生得出來。」 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著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沉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 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 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麼奇珍異寶。 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麼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 說著遞到她的面前。 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麼見面禮。」 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 伸手去接。 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 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 一個「鐵板橋」,仰后便倒。 黃藥師喝罵:「幹甚麼?」 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 黃蓉「哇」 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 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 黃藥師擊打,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 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為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 歐陽鋒笑道:「葯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 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麼差遣,做的決不敢說個不字。」 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麼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 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 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 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 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后,竟是練不回來么?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 請坐了慢慢的聽罷。」 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 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採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 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 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 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如糞土。 鋒兄厚禮,不敢拜領。」 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復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髮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 但容貌艷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 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 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 黃蓉見眾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 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 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 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 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 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錯亂。 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放在唇邊,吹了幾聲。 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了幾下,眾女已隨著簫聲而舞。 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鐵箏走上前來。 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 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 驅蛇的眾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賓士了。 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 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 他玉簫一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 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 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 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 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 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 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 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 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 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么?」 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 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 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 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僕打了個手勢,那老僕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 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僕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 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 要請葯兄容讓三分。」 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 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凄厲。 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 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 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斗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 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里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盪,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 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 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 一個極盡慘厲凄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 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 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麼干係,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 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斗。 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 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 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 之意。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於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 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 過了一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迴腸盪氣。 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 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心想:「箏聲必能反擊。」 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 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著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斗,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 《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沓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 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 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 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 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覆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御的法門。 再聽一會,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么?」 轉念一想:「一定不對。 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獃獃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甚麼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 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斗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 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 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 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 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 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 簫聲清亮,箏聲凄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 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斗得難解難分。 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 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 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 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 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 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 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撲入他的懷中。 郭靖伸臂摟住了她。 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 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 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 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 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順勢后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 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 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 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 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 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叫七公作甚麼?」 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 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 說著深深一揖。 洪七公笑道:「葯兄家傳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不瞞你說,我收她為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你也不用謝我。」 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 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 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 轉頭向著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 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 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 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頃刻斃命。 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 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 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 我問你,我跟你在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 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 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 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 歐陽克點了點頭。 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 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 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 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 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 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 歐陽鋒見形勢不對,介面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 黃蓉笑著點頭。 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 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葯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 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葯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 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 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 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麼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 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麼反恁地說?」 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 郭靖急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 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 的諢號。 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洒。」 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王府比武,你兩隻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 歐陽克點頭承認。 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么?」 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 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 歐陽克點了點頭。 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 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 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 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 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 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 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 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 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才是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 黃藥師道:「一言為定!火里火里去,水裡水裡去!」 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葯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麼事?」 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干你的事,你別來橫里啰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 歐陽鋒奇道:「喝喜酒?」 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 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葯兄懇求,讓他們成親。 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 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 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 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葯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 洪七公道:「葯兄,有這等事么?」 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 洪七公沉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 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裡?」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麼媒妁之言?」 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 歐陽鋒道:「誰啊?」 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 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沉吟不答。 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甚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 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 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 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 過了一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 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 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 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鬧虛文。」 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麼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 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 取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 哪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 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 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適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託的最佳借口。 黃藥師道:「正是。 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 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 大伙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幹麼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 嘴裡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 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 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 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 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 歐陽鋒沉肩回臂,倒退數尺。 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還招罷。」 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 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 黃藥師喝一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 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 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 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儘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 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 郭靖背熟之後,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 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 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 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 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嘆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 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 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抬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 郭靖並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 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 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 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 這哪裡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 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適才快斗更是鄭重。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獃獃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 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甚麼?」 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 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 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 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斗。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然後分開再想。 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術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剋制不了誰。 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 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 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 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斗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歎?」 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 她與郭靖闋別多日,無法相見,見面后卻又不得親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 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 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 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 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 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檐,借勢翻上。 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已生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甚麼?」 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 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 破歐陽鋒「蛤蟆功」 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 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 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斗,卻是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一隻癩蛤蟆。」 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是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 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 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 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心。 她穿著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裡,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罷。」 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麼說,只待她還擲過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裡,並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 歐陽克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丰神雋美,飄逸若仙。 黃蓉喝一聲彩,叫道:「你輕功真好!」 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 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 黃蓉格格一聲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 郭靖驚叫:「使不得!」 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 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響,登時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 他胸口氣血翻湧,難過之極,只是生怕歐陽鋒這股凌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的站定腳步,深深吸一口氣,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 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娘么?」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麼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裡,你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甚麼異樣?快呼吸幾口。」 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 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裡印證功夫,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小命還在么?」 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 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 急收掌力,哪裡還來得及,突然間一股掌力與自己一抵,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如此功夫!」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 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庄時已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痴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甚麼。」 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痴」 字,卻大合自己脾胃。 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 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 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罷!」 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 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 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 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 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何?」 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 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 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佔上風。 老叫化倒不大相信。」 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 洪七公袖子一揮,說道:「再好也沒有。」 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 洪七公哈哈笑道:「葯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 黃藥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 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 洪七公道:「怎麼?你還有一個女兒?」 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 兄弟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的雜學,都還粗識一些。 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門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只是說到考較甚麼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搶著說道:「好,就是這麼著!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沖著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 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 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喜喜歡歡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 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 歐陽鋒笑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你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的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么?葯兄,便請出題。」 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是如明擺著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葯兄你出的題目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 若是考甚麼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師徒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 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 歐陽鋒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 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 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 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 黃藥師道:「不錯。」 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麼幾招。」 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 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 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 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乾乾。」 說著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 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 第二,你們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一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 說著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一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 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 黃藥師道:「那當然。 你們兩位這麼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 兩個小輩之中,總有一個是我女婿,豈能一招之間,就傷在你兩位手下。」 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 好罷,就這麼著。 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干。」 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 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 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臉,餘下三人卻都是神色肅然。 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佔了便宜,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動手。 歐陽世兄、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 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 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 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 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麼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 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松樹。 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 的功夫,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 歐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 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 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 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手,當然是先落地。 哼,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 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 歐陽克見他來勢凌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右竄去。 哪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這臭小子!」 歐陽克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麼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 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罷!」 郭靖低頭讓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 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 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同時急忙運勁抵禦。 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 勁力忽收。 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 他究竟功力尚淺,哪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 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 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 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 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 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一聲:「啊喲!」 斗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著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 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聲:「啊喲!」 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 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 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的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好雜,連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兒也用上了。」 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 你別尋老叫化晦氣。」 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克一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 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 郭靖自小長於大漠,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撲,這摔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 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 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後,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 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子笨頭笨腦,這一場獲勝,顯然是僥倖碰上的。」 說道:「這一場是郭賢侄勝了。 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 歐陽鋒道:「那麼就請葯兄出第二道題目。」 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 黃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 剛才說好是只考武藝,怎麼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 黃藥師道:「你知道甚麼?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么?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一般,還玩甚麼打擂台招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 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位賢侄品題品題老朽吹奏的一首樂曲。」 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甚麼管弦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 歐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適才竹梢過招,他已知郭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餘,再為黃藥師的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葯兄的雅奏。 是否可請葯兄……」 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介面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 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各折一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 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認輸就是。」 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么?」 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 玉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 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 歐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 郭靖茫無頭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 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一場是贏定了,第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 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著擊打,哪知他抬頭望天,獃獃出神,並沒瞧見她的手勢。 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 歐陽克登時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 郭靖跟著再打了一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 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 心中怨懟,待要想個甚麼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 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 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后,玉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 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為訝異。 原來郭靖適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悟到了在樂音中攻合拒戰的法門,他又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較的便是如何與簫聲相抗,當下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 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 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然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 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 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 歐陽鋒嘆了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 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兇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 郭靖盤膝坐在地上,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 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志,尚不斷乘*抵隙,攻擊旁人心神。 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 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 郭靖停竹凝聽。 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 郭靖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 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驚悉兇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 的敲將起來。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是不可小覷了。」 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 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 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 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 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 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 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 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 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 一音裊裊,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 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后,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一隻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 郭靖道:「是!」 這才穿鞋。 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 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么?」 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 了。 哪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只道:「我……我……」 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著黃蓉求助。 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 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 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麼啊?」 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 黃藥師暗嘆:「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 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 我再出一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 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 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 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 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兒。 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 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 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裡,眼圈早已紅了。 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 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 大袖一拂,轉身便走。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麼?講打么?你要扣住我?」 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 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 黃藥師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布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 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該的。」 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盡,一起死在海中便是。」 洪七公道:「好哇!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 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 黃蓉不語,料想這一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挑女婿,那麼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 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餘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麼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心中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兩人眼前。 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 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一字不識,心道:「他故意為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裡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筆。 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 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 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一頁。 到得第二頁,詞句已略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 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麼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 「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九陰真經》么?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 黃藥師見他獃獃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文字亂七八糟,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暗嘆,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 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 這一場考試,我卻是勝定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悶死了她。 她昨晚託夢給我,披頭散髮,滿臉是血,說要找你索命。」 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一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來!」 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 但見黃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 歐陽克一凜,道:「是。」 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 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中脫漏跳文極多,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 他抬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 過了一會,黃藥師揭完冊頁,問道:「哪一位先背?」 歐陽克心想:「冊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 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 便搶著道:「我先背罷。」 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 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 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來聽他們背書。 莫要說我偏心。」 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 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 過來!」 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 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於是慢慢的走了過去,向歐陽克嫣然一笑,道:「歐陽世兄,我有甚麼好,你幹麼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 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幾天。 西域很冷,是不是?」 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 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 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罷!」 歐陽克一怔,給黃蓉這麼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 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 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文字雜亂無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 到後來連半成也背不上來了。 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 提高嗓子叫道:「郭賢侄,你過來背罷!」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顛七八倒的句子都記得了。 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 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 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罷。」 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罷。」 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 歐陽鋒將拐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 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當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 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 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 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 兒家撒嬌撒痴,理她怎地?」 於是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 葯兄就請他背誦一遍罷。」 黃藥師道:「正是。 蓉兒你再吵,郭賢侄的心思都給你攪亂啦。」 黃蓉當即住口。 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賢侄請背罷,我們大伙兒在這兒恭聽。」 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 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這部《九陰真經》的經文,他反來複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是滾瓜爛熟,再沒半點窒滯。 他只背了半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 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 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滿臉喜容之中,又都帶著萬分驚奇詫異。 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書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 只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抬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麼不讓我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么!」 那「阿衡」 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 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甚麼,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想起一事,揮手止住郭靖再背,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 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歡喜,又是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 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 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 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岳父!」 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

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斗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麼?你不服氣么?」 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 晚輩斗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 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甚麼來著?」 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矇?」 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 跟著將懷中物事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 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 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后脊骨之上。 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 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沉吟了半晌。 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裡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裡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噹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 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 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 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裡……」 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過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了。」 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 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 弟子稟明岳父之後,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 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 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是的。 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嘆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 他打石彈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了個熟透。 那是半點不奇。 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 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 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 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 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 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 黃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 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 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 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 現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 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 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侄兒。」 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 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 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 賢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 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 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 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哪一門?」 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仰慕之極。 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 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布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 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 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葯兄萬勿見怪。」 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 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隨我來。」 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 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 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 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一座精舍。 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 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 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 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 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 葯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做啦!」 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 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葯兄這般消受清福。」 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 洪七公笑道:「你眼熱么?」 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 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 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掛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 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捲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 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 黃藥師忽道:「且慢!」 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 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 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 歐陽克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 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幅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麼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係。 這件事不幹也罷!」 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 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 黃蓉取出那隻藏有「通犀地龍丸」 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 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 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 於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 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 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 歐陽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 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 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 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 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葯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 洪七公剛說了句:「甚麼?」 黃藥師已介面道:「嗯,你是說老頑竟周伯通?」 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 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 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 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 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倒深知。」 歐陽鋒道:「葯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 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 這個,只怕……」 說著不住搖頭。 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 歐陽鋒正色道:「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 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 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 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葯兄好會說!」 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 洪七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片刻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 身子輕飄飄的縱起,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 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輕,踏到了空處。 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里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 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玉簫,橫里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 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一瞬間之事。 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 的一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 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 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餘均是實地。 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會向里縱躍,於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算準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並在這孔里撒了一堆糞。 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隻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裡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幹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裡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 後來想想,饒了你算了。 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 在這「請啊請啊」 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 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 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隻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 哈哈大笑。 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 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卻只笑了笑。 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 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 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 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鬥。」 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 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頸中抓下。 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 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 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 郭靖搶上幾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 周伯通嘆道:「岳甚麼父?你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鑽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么?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 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麼事都幹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 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罷。 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後面是誰來了?」 周伯通回頭一看,並不見人。 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擲去。 周伯通聽到風聲,側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麼把雙手縛在一起?」 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 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 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衝出洞來與黃藥師拚斗,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 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斗,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 我這麼一大把年紀,怎麼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 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 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 於是興緻勃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 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 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 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 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麼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 手扶花樹,獃獃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 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里口中解釋、手上比劃,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 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心又是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 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 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於是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乾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 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 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 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 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 他是好人。 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二人。 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 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葯兄,此人身法快極,他功夫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 黃藥師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 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裡去?」 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 黃藥師伸手道:「那麼經呢?」 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 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 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陰真經》?」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么?」 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 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愿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 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 郭靖道:「我……我沒有啊。」 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 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裡那本書摸出來。」 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 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 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 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 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 黃藥師道:「甚麼?」 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斗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 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 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 這路「落英神劍掌」 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餘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 當即躍后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 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 這手上的繩子,說甚麼都是不能崩斷的。」 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 上前拿他手腕。 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 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 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 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裡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 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 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 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 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斗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 周伯通道:「我一隻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 我說甚麼也不能對不起師哥。」 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內勁震開,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 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 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 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 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雙目。 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中竟學到了九陰奇功,違背師兄遺訓。 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裡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葯,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 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礙。 現下我送你出島。」 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 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麼意思?」 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 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 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枉顧,兄弟倒履相迎。 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 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葯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 黃藥師道:「那麼費鋒兄的心了。」 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僕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 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 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 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 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旗上綉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 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 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 向一艘小船一指。 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 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 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 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裡向來不用的。 我哪裡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 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 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裡暗暗好笑。 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 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 洪七公笑道:「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 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麼快就去?」 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 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 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擾罷。」 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 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 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 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 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痴了。 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 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 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 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 周伯通笑道:「那有甚麼干係?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裡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 黃蓉笑道:「那麼我呢?」 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 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霉。」 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 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 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贊你葯兄夠。」 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是以決意陪他同乘。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是多慮了。 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罷。」 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作「靖兒」,這時忽然改口,而且語氣甚是嚴峻,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 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 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 這啞仆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 他五臟已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 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 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 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 那啞仆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嘆:「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 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 洪七公道:「他甚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 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 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麼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裡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 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 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 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 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 他狂怒不可抑制,深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 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 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 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 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 有趣,有趣!」 洪七公驚道:「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 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 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么?」 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葯兄說去。」 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 眾啞仆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 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 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麼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 只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 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 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只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葯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麼巧妙機關。 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 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麼古怪。 你跟在後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麼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 歐陽鋒笑道:「好,那麼後會有期。」 一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獃獃出神。 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 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 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 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僕站著侍候,都是默不作聲。 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 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 向船夫做了個手勢。 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 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麼古怪。」 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只見這船前後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貯備俱足,並無一件惹眼的異物。 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 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杆,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北駛。 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里之後。 洪七公躍下桅杆,向船夫打個手勢,命他駕船偏向西北,過了一會,再向船尾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 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來幹嗎?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心?老毒物發善心,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 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髮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吩咐轉舵東駛。 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 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 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里鬥鬥法也好。」 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出神。 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 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惡狗咬你,那怎麼辦?」 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 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 只不過你所要偷的,卻是生腳的活寶,你只須叫道:『寶貝兒』來!」 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 郭靖聽著,也不禁笑了。 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哪裡去?」 周伯通道:「我沒準兒,到處去閑逛散心。 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可悶也悶壞了。」 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 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我可不幹。」 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 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庄走一遭。」 周伯通道:「那幹甚麼?」 郭靖道:「歸雲庄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 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 周伯通道:「這個容易。 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我仍有本事復原。 你如不信,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 說著坐在椅上,伸出腿來,一副「不妨打而斷之」 的模樣。 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試了,大哥自有這個本事。」 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 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放聲大哭。 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幾句,但連敲了幾次門,黃蓉不理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 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斗。 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 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 左思右想,柔腸百結。 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髮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 一想到,便起身出房,走到廳上。 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 黃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里之外了。 不知何日再得重見。」 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 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 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後用力向前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 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裡?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裡陪著媽媽算了。」 壙室中壁間案頭儘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 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麼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 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 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 今日我在這裡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 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么?」 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 這日大喜大愁之餘,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竟自沉沉睡去。 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趙王府中,正在獨斗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 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 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 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 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 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愿,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麼。 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愿。」 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 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 黃蓉猛吃一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 當下凝神傾聽,黃藥師卻反來複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 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 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愿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 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麼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 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 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 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 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 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 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 我在一日之中,為了你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願,他日重逢,你必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 哈哈!」 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 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 只聽得父親凄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黃蓉定了定神,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 她知父親脾氣古怪,對亡妻又已愛到發痴,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海。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隱響起。 黃蓉向岸上望去,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賓士,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是以夜中出來馳騁。 心想:「這茫茫大海之中,哪裡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是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一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但見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 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一時都感茫然失措。 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麼弄的?」 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 靖兒,抱住桅杆,別放手……」 郭靖還沒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幾聲響亮,船身從中裂為兩半。 兩名船夫大驚,抱著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 周伯通一個筋斗,倒躍入海。 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 周伯通從水中鑽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 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 此時桅杆漸漸傾側,眼見便要橫墮入海。 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杆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 來!」 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 桅杆雖然堅牢,卻怎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合力齊施?只擊得幾掌,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 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里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苦是無人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 遠遠聽得南邊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 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划水,循聲游去。 海中浪頭極高,劃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 洪七公朗聲笑道:「老頑童,我們在這裡。」 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 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 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 三字果是名不虛傳。 三人先後從船桅墮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十丈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良久,才好容易湊在一起。 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 只是海浪太大,雖然身子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 他正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 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麼?」 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 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杆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見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斗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 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 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 將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 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攻擊。 周伯通彎下腰來,通的一聲,揮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湧上。 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幾萬條鯊魚,又見鯊魚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 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順手揮匕首刺落。 這匕首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 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 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 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慄慄危懼。 眼見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後來,總歸無幸,但在酣斗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 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不到一個時辰,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落向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個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鯊魚肚裡去啦。 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 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 周伯通道:「當然算贏。」 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 反手一掌「神龍擺尾」,打在一條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已然斃命。 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這『降龍十八掌』。 就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 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 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 郭靖心中實在極是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 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 他見那巨鯊來勢兇惡,側過身子,左手向上一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 郭靖右手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 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劃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涌,臟腑都翻了出來。 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就魚。 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子里去啦!唉,你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 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賭!」 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 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 洪七公也即見到,正是歐陽鋒所乘的座船。 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 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鯊魚。 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罵。 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儘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 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你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你對我有救命之恩。」 歐陽鋒道:「那自然不算。 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不去。」 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你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鑽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掛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 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我們吃了。」 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 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又拋入海里。 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 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 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里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 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 你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甚麼。」 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劃過,說道:「海中鯊魚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 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 你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 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 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 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 要是我輸,也任憑你差遺做一件難事。 你瞧好也不好?」 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甚麼就賭甚麼!」 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 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地?」 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里喂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 他右手伸出兩指,捏住他杖頭一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湧出。 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 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條蛇如法炮製,盛滿了一杯毒液。 兩條怪蛇吐出毒液后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一分。 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給他這麼一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 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出,一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 郭靖道:「大哥,甚麼老和尚治臭蟲?」 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這葯靈驗無比,臭蟲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蟲殺得乾乾淨淨,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 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 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裡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 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 那老和尚道:『我的葯非靈不可,若是不靈,準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麼用?』」 他說到這裡,笑吟吟的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 郭靖問道:「該怎麼用才好?」 周伯通一本正經的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葯喂它這麼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麼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捏?』」 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 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 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 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罷。」 只見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 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 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皆中毒而死。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個時辰功夫,海面上儘是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的活鯊魚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屍,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 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 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 眾人放眼望去,滿海儘是翻轉了肚皮的死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 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嘔。 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嘔。 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你算帳來啦。」 歐陽鋒只是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 歐陽鋒道:「不敢當。」 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 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藥。 毒液雖只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後,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了百來斤毒汁,如此愈傳愈廣,永無止歇。」 洪七公道:「這就叫做流毒無窮了。」 歐陽鋒道:「正是。 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 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鯊腹,便早逃得乾乾淨淨,海上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裡毒氣太重。」 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機、三角帆一齊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 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蟲葯。 你要我做甚麼,說出來罷。」 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乾衣,用食休息。 賭賽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 慢吞吞的又賣甚麼關子?你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你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 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第二十回 竄改經文

洪七公與郭靖見歐陽鋒叔侄領周伯通走入后艙,徑行到前艙換衣。 四名白衣少女過來服侍。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從來沒享過這個福。」 把上下衣服脫個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 郭靖漲紅了臉,不敢脫衣。 洪七公笑道:「怕甚麼?還能吃了你么?」 兩名少女上來要替他脫靴解帶,郭靖忙除下靴襪外衫,鑽入被窩,換了小衣。 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 換衣方畢,兩名少女走進艙來,手托盤子,盛著酒菜白飯。 說道:「請兩位爺胡亂用些。」 洪七公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老叫化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吃不下飯。」 眾少女笑著走出,帶上艙門。 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邊嗅了幾嗅,輕聲道:「別吃的好,老毒物鬼計多端,只吃白飯無礙。」 拔開背上葫蘆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兩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飯,把幾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 郭靖低聲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麼事。」 洪七公道:「決不能是好事。 這一下老頑童實在是大大的不妙。」 艙門緩緩推開,一名少女走到門口,說道:「周老爺子請郭爺到后艙說話。」 郭靖向師父望了一眼,隨著那少女走出艙門,從左舷走到后梢。 那少女在後艙門上輕擊三下,待了片刻,推開艙門,輕聲道:「郭爺到。」 郭靖走進船艙,艙門就在他身後關了,艙內卻是無人。 他正覺奇怪,左邊一扇小門忽地推開,歐陽鋒叔侄走了進來。 郭靖道:「周大哥呢?」 歐陽鋒反手關上小門,踏上兩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脈門。 這一抓快捷無比,郭靖又萬料不到他竟會突然動武,登時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鐵箍,動彈不得。 歐陽克袖中鐵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 郭靖登時胡塗了,呆在當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 歐陽鋒冷笑道:「老頑童跟我打賭輸了,我叫他做事,他卻不肯。」 郭靖道:「嗯?」 歐陽鋒道:「我叫他把《九陰真經》默寫出來給我瞧瞧,那老頑童竟然說話不算數。」 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經傳給你?」 問道:「周大哥呢?」 歐陽鋒冷笑一聲,道:「他曾言道,若是不願依我的話辦事,這就跳在大海里喂鯊魚。 哼,總算他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這句話倒是沒賴。」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他……他……」 拔足要待奔向艙門。 歐陽鋒手上一緊,郭靖便即停步。 歐陽克微微使勁,扇端觸得郭靖背上「至陽穴」 一陣酸麻。 歐陽鋒向桌上的紙墨筆硯一指,說道:「當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全文,快寫下來罷。」 郭靖搖了搖頭。 歐陽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剛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藥,若不服我叔父的獨門解藥,六個時辰后毒性發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鯊魚般死了。 只要你好好寫將出來,自然饒了你師徒二人性命。」 郭靖暗暗心驚:「若非師父機警,已自著了他們道兒。」 瞪眼瞧著歐陽鋒,心想:「你是武學大宗師,竟使這些卑鄙勾當。」 歐陽鋒見他仍是沉吟不語,說道:「你已把經文牢牢記在心中,寫了出來,於你絲毫無損,又有甚麼遲疑?」 郭靖凜然道:「你害了我義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殺便殺,想要我屈從,那叫做痴心妄想!」 歐陽鋒哼了一聲,道:「好小子,倒有骨氣!你不怕死,連你師父的性命也不救么?」 郭靖尚未答話,忽聽得身後艙門喀喇一聲巨響,木板碎片紛飛。 歐陽鋒回過頭來,只見洪七公雙手各提木桶,正把兩桶海水猛潑過來,眼見兩股碧綠透明的水柱筆直飛至,勁力著實凌厲,歐陽鋒雙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躍開,左手仍是緊緊握住他腕上脈門。 只聽得劈劈兩聲,艙中水花四濺,歐陽克大聲驚呼,已被洪七公抓住后領,提了過去。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計要佔我上風,老天爺總是不許!」 歐陽鋒見侄兒落入他手,當即笑道:「七兄,又要來伸量的功夫么?咱們到了岸上再打不遲。」 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兒這般親熱幹甚麼?拉著他的手不放。」 歐陽鋒道:「我跟老頑童賭賽,是我贏了不是?你是中證不是?老頑童不守約言,我只有唯你是問,可不是?」 洪七公連連點頭,道:「那不錯。 老頑童呢?」 郭靖心中甚是難受,搶著道:「周大哥給他……給他逼著跳海死了。」 洪七公一驚,提著歐陽克躍出船艙,四下眺望,海中波濤起伏,不見周伯通的蹤影。 歐陽鋒牽著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鬆開了手,說道:「郭賢侄,你功夫還差得遠呢!人家這麼一伸手,你就聽人擺布。 去跟師父練上十年,再出來闖江湖罷。」 郭靖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會他的譏嘲,爬上桅杆,四面*望。 洪七公提起歐陽克向歐陽鋒擲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頑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帳。 你武功再強,也未必擋得住全真七子的圍攻。」 歐陽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一撐,已站直身子,暗罵:「臭叫化,明天這時刻,你身上毒發,就要在我跟前爬著叫救命啦。」 歐陽鋒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這中證可也脫不了干係。」 洪七公道:「好啊,到時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 歐陽鋒雙手一拱,進了船艙。 郭靖望了良久,一無所見,只得落到甲板,把歐陽鋒逼他寫經的事對師父說了。 洪七公點了點頭,並不言語,尋思:「老毒物做事向來鍥而不捨,不得真經,決計不肯罷休,我這徒兒可要給他纏上了。」 郭靖想起周伯通喪命,放聲大哭。 洪七公也是心中凄然,眼見坐船向西疾駛,再過兩天,就可望到得陸地。 他怕歐陽鋒又在飲食中下毒,徑到廚房中去搶奪了一批飯菜,與郭靖飽餐一頓,倒頭呼呼大睡。 歐陽鋒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見已過了八九個時辰,洪七公師徒仍是並無動靜。 歐陽鋒倒擔心起來,只怕兩人毒發之後要強不肯聲張,毒死老叫化那是正合心意,毒死了郭靖可就糟了,《九陰真經》從此失傳,到門縫中偷偷張望,只見兩人好好地坐著閑談,洪七公話聲響亮,中氣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機警,沒中到毒。」 他毒物雖然眾多,但要只毒到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時倒也苦無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談論丐幫的所作所為,說到丐幫的幫眾雖以乞討為生,卻是行俠仗義,救苦解難,為善決不後人,只是做了好事,卻盡量不為人知。 他又說到選立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規矩,說道:「可惜你不愛做叫化,否則似你這般人品,我幫中倒還沒人及得上,我這根打狗棒非傳給你不可。」 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船艙壁上錚錚錚錚,傳來一陣斧鑿之聲。 洪七公跳起身來,叫道:「不好,賊廝鳥要把船鑿沉。」 搶到艙口,向郭靖叫道:「快搶船后的小舢舨。」 一言甫畢,通的一聲,板壁已被鐵椎椎破,只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湧進來的不是海水,卻是數十條蝮蛇。 洪七公笑罵:「老毒物用蛇攻!」 右手連揚,擲出鋼針,數十條蝮蛇都被釘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亂叫,身子扭曲,卻已遊動不得。 郭靖心想:「蓉兒雖然也會這滿天花雨擲金針之技,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 跟著缺口中又涌了數十條蝮蛇進來。 洪七公射出鋼針,進來的蝮蛇又盡數釘死在地。 卻聽得驅蛇的木笛聲噓噓不絕,蛇頭晃動,愈來愈多。 洪七公殺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給我這許多練功的靶子,真是再好也沒有。」 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鋼針,卻覺所剩的鋼針已寥寥無幾,心中一驚,眼見毒蛇源源不絕,正自思索抵禦之法,忽聽喀喇猛響,兩扇門板直跌進艙,一股掌風襲向後心。 郭靖站在師父身側,但覺掌風凌厲,不及回身,先自雙掌併攏,回了一招,只覺來勢猛惡,竭盡平生之力,這才抵住。 歐陽鋒見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聲,微感驚訝,上步反掌橫劈。 郭靖知道再也難以硬架擋開,當下左掌引帶,右手欺進,徑攻歐陽鋒的左脅。 歐陽鋒這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斬落。 郭靖眼見處境危急,只要給歐陽鋒守住艙門,毒蛇便不斷的湧進來,自己與師父必致無幸,於是左手奮力抵擋來招,右手著著搶攻。 他左擋右進,左虛右實,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來。 歐陽鋒從未見過這般左右分心搏擊的拳路,不禁一呆,竟被郭靖連搶數招。 講到真實功夫,就是當真有兩個郭靖,以二敵一,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只是他這套武功實在太奇,竟爾出敵不意,數招間居然佔了上風。 西毒歐陽鋒享大名數十年,究是武學的大師,一怔之下,便已想到應付的法門,「咕」 的一聲大叫,雙掌齊推而出。 郭靖單憑左手,萬萬抵擋不住,眼見要被他逼得向後疾退,而身後蛇群已嘶嘶大至。 洪七公大叫:「妙極,妙極!老毒物,你連我小徒兒也打不過,還逞甚麼英雄豪強?」 縱身「飛龍在天」,從兩人頭頂飛躍而過,飛腳把擋在前面的歐陽克踢了個筋斗,回臂一個肘槌,撞向歐陽鋒的后心。 歐陽鋒斜身還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卻因而消解。 郭靖心想:「師父與他功力悉敵,他侄兒現下已非我對手,何況他傷勢未愈,以二敵二,我方必贏無疑。」 精神一振,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往歐陽鋒攻去。 洪七公激斗之際眼觀六路,見十餘條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後,轉瞬間就要躍上咬人,急叫:「靖兒,快出來!」 手上加緊,把歐陽鋒的招數盡數接了過去。 歐陽鋒腹背受敵,頗感吃力,側過身子,放了郭靖出艙,與洪七公再拆數招,成百條蝮蛇已游上甲板。 洪七公罵道:「打架要畜生做幫手,不要臉。」 可是見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發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餘條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歐陽鋒暗叫:「不好!這兩人躍上了桅杆,一時就奈何他們不得。」 飛奔過去阻攔。 洪七公猛劈兩掌,風聲虎虎,歐陽鋒橫拳接過。 郭靖又待上前相助。 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 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兒,給周大哥報仇。」 洪七公急道:「蛇!蛇!」 郭靖見前後左右都已有毒蛇遊動,不敢戀戰,反手接住歐陽克擲來的一枚飛燕銀梭,高縱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聽得身後暗器風響,順手將接來的銀梭擲出。 當的一聲,兩枚銀梭在空中相碰,飛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 郭靖雙手交互攀援,頃刻間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來越緊。 洪七公雖然仍是穩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卻也不能。 郭靖見蛇群已逼至師父腳下,情勢已急,大叫一聲,雙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來。 洪七公左足一點,人已躍起,右足踢向歐陽鋒面前。 郭靖抓住師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飛起來,長笑聲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掛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 這一來,兩人居高臨下,頗佔優勢。 歐陽鋒眼見若是爬上仰攻,必定吃虧,大聲叫道:「好呀,咱們耗上啦。 轉舵向東!」 只見風帆側過,座船向東而駛。 主桅腳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裡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蓮花落」,神態甚是得意,心中卻大為發愁:「在這桅杆之上又躲得幾時?縱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倒,只要蛇陣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我爺兒倆卻在這裡喝風撒尿!不錯!」 他一想到撒尿,立時拉開褲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還叫:「靖兒,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 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著師父大叫:「請啊,請啊!」 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 歐陽鋒急叫:「快將蛇撤開。」 同時向後躍開數步。 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 歐陽克聽叔父語聲甚急,一怔之際,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 他最是愛潔,勃然大怒,猛地想到:「我們的蛇兒怕尿。」 木笛聲中,蛇群緩緩後撤,但桅杆下已有數十條蝮蛇被尿淋到。 這些蝮蛇都是在西域白駝山蛇谷中雜交培養而得,毒性猛烈,歐陽鋒裝在大竹簍中,用數百匹大駱駝萬里迢迢的運來中原,原欲仗此威震武林,只是蝮蛇害怕人獸糞尿。 旗杆下數十條毒蛇被淋到熱尿,痛得亂翻亂滾,張口互咬,眾蛇奴一時哪裡約束得住。 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興。 唉!他絕世武功,卻喪生於大海之中。 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 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漸黑。 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酒氣肉香,一陣陣沖了上來。 歐陽鋒這記絕招當真厲害,洪七公是個極饞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間,就把背上葫蘆里盛的酒都喝乾了。 當晚兩人輪流守夜,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押著蛇群將桅杆團團圍住,實是無隙可乘,何況連尿也撒幹了。 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加油添醬,罵得惡毒異常。 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來。 洪七公罵到後來,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歐陽鋒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幫主、郭小爺,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請兩位下來飲用。」 洪七公叫道:「你叫歐陽鋒來,咱們請他吃尿。」 過不多時,桅杆下開了一桌酒席,飯菜熱騰騰的直冒熱氣。 席邊放了兩張坐椅,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 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搶奪,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只得強自忍耐,無可奈何之餘,又是「直娘賊,狗廝鳥」 的胡罵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兩人又餓又渴,頭腦發暈。 洪七公道:「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她聰明伶俐,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 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流饞涎的份兒。」 郭靖嘆了口氣。 挨到將近午時,陽光正烈,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 他只當是白雲,也不以為意,哪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飛越大,啾啾啼鳴,卻是兩頭白雕。 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連聲長哨。 兩頭白雕飛到船頂,打了兩個盤旋,俯衝下來,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那兩頭猛禽。 郭靖喜道:「師父,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 洪七公道:「那妙極了。 只可惜雕兒太小,負不起咱師徒二人。 咱們困在這裡無計可施,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 郭靖拔出匕首,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劃了「有難」 兩字,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每隻白雕腳上縛了一塊,對白雕說道:「快快飛回,領蓉來此。」 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齊聲長鳴,振翼高飛,在空中盤旋一轉,向西沒入雲中。 白雕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歐陽鋒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瞧准了來折磨人。 我一生只練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點。 靖兒,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好不好?」 郭靖道:「白雕既已帶了信去,情勢必致有變。 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 洪七公一笑,過了一會,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你道是甚麼?」 郭靖道:「我不知道,是甚麼?」 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餓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 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 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飽啖了一頓。」 郭靖道:「那五條東西是甚麼?」 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 生吞下肚,不敢咬嚼。」 郭靖想起蚯蝦蠕蠕而動的情狀,不禁一陣噁心。 洪七公哈哈大笑,盡揀天下最臟最臭的東西來說,要抵禦桅杆底下噴上來的酒肉香氣。 他說一陣,罵一陣,最後道:「靖兒,現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臟最臭之物,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卻也不肯吃它,你道是甚麼?」 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搖頭道:「還要臟。」 他聽郭靖猜了幾樣,都未猜中,大聲說道:「我對你說,天下最髒的東西,是西毒歐陽鋒。」 郭靖大笑,連說:「對,對!」 挨到傍晚,實在挨不下去了,只見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陰真經》一觀,別無他意。」 洪七公低聲怒罵:「直娘賊,就是不安好心!」 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臉上不動聲色,朗聲罵道:「小賊種,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認輸便了。 快拿酒肉來吃,明天再說。」 歐陽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當即撤去蛇陣。 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進艙中。 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進船艙。 洪七公關上艙門,骨都骨都喝了半壺酒,撕了半隻雞便咬。 郭靖低聲道:「這次酒菜里沒毒么?」 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飽飽地,咱們另有計較。」 郭靖心想不錯,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 洪七公酒酣飯飽,伸袖抹了嘴上油膩,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老毒物要《九陰真經》,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 郭靖不解,低聲問道:「九陰假經?」 洪七公笑道:「是啊。 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經的經文,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誰也不知是對是錯。 你把經句任意顛倒竄改,教他照著練功,那就練一百年只練成個屁!」 郭靖心中一樂,暗道:「這一著真損,老毒物要上大當。」 但轉念一想,說道:「歐陽鋒武學湛深,又機警狡猾,弟子胡書亂寫,必定被他識破,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逢到練功的秘訣,卻給他增增減減,經上說吐納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機靈,也決不能瞧出來。 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 說到這裡,不覺吃吃的笑了出來。 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經練功,不但虛耗時日,勞而無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 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 又道:「那下卷經文的前幾頁,黃藥師的老婆默寫過的,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過背過,那就不可多改。 然而稍稍加上幾個錯字,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淆亂是非,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移上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過是依照師父所傳的訣竅,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經中說「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腳底向天」,「腳踏實地」 不妨改成為「手撐實地」,經中說是「氣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氣凝胸口」,想到得意之處,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道:「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是喜愛,只可惜一則生離,一則死別,蓉兒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卻永遠聽不到我這捉狹之事了。」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陰真經》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 只有不成材的廝鳥,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麼真金真銀,對你狗叔父說,真經就寫與他,叫他去閉門苦練,練成后再來跟老叫化打架。 真經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裡。 瞧他得了真經,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 他去苦練《九陰真經》上的武功,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一加一減,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兩?這叫作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來自負,果然不錯,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經給我,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蛇陣雖毒,肚子雖餓,卻也難以逼得他就範。」 歐陽克道:「洪伯父此言錯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領,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學《九陰真經》?家叔常對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陰真經》浪得虛名,嘩眾欺人,否則王重陽當年得了《九陰真經》,為甚麼又不見有甚麼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來?家叔發願要指出經中的虛妄浮誇之處,好教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這真經有名無實,謬誤極多。 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麼牛皮!靖兒,把經文默寫給他瞧。 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陰真經》中有甚麼錯處,老叫化給他磕頭。」 郭靖應聲而出。 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取出紙筆,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寫。 郭靖沒讀過幾年書,書法甚是拙劣,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是以寫得極為緩慢,時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要請歐陽克指點,寫到午時,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 歐陽鋒始終沒出來,郭靖寫一張,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 歐陽鋒看了,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但見經文言辭古樸,料知含意深遠,日後回到西域去慢慢參研,以自己之聰明才智,必能推詳透徹,數十年心愿一旦得償,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見郭靖傻頭傻腦,寫出來的字又是彎來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又聽侄兒言道,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寫法,還是侄兒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經無疑。 卻哪裡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竟已把大部經文默得不是顛倒脫漏,就是胡改亂刪?至於上卷經文中那段咒語般的怪文,郭靖更將之抖亂得不成模樣。 郭靖筆不停揮的寫到天黑,下卷經文已寫了大半。 歐陽鋒不敢放他回艙,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突起留難,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手,總是殘缺不全,於是安排了豐盛酒飯,留郭靖繼續書寫。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時,未見郭靖回來,頗不放心,生怕偽造經文被歐陽鋒發覺,傻徒弟可要吃虧,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艙門,見兩名蛇奴站在門旁守望。 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呼的一響,掌風帶動帆索。 兩名蛇奴齊向有聲處張望,洪七公早已在右邊竄出。 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覺,早已撲向右舷。 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見郭靖正伏案書寫,兩名白衣少女在旁沖茶添香,研墨拂紙,服侍得甚是周至。 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覺酒香撲鼻,定睛看時,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艷若胭脂,芳香襲人。 洪七公暗罵:「老毒物好不勢利,我徒兒寫經與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 他是天下第一饞人,世間無雙酒徒,既見有此美酒,不飲豈肯罷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我且去喝他個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 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殃,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處,不禁得意微笑。 偷酒竊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領,當年在臨安皇宮御廚樑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 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他都來去自如,旁若無人,到艙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 當下躡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無人,輕輕揭開下艙的蓋板,溜了下去,將艙板托回原位,嗅得幾嗅,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 船艙中一團漆黑,他憑著菜香肉氣,摸進糧艙,晃亮火折,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隻大木桶。 洪七公大喜,找到一隻缺口破碗,吹滅火折,放回懷裡,這才走到桶前,伸手搖了搖,甚是沉重,桶中裝得滿滿地。 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 那兩人腳步輕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歐陽鋒叔侄,別人無此功夫,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必有鬼計,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當下縮在木桶之後,蜷成一團。 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火光閃動,兩人走了進來。 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們要在酒里下毒?」 只聽歐陽鋒道:「各處艙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 歐陽克笑道:「都齊備了,只要一引火,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 洪七公大吃一驚:「他們要燒船?」 只聽歐陽鋒又道:「咱們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萬小心,別讓老叫化知覺。 我到這裡來點火。」 歐陽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麼安排?」 歐陽鋒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總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原來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 歐陽叔侄又從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將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來。 過不多時,艙中油已沒脛,兩人轉身走出,只聽歐陽克笑道:「叔叔,再過一個時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曉《九陰真經》的,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 歐陽鋒道:「不,有兩個。 難道我不傳你么?」 歐陽克大喜,反手帶上了艙門。 洪七公驚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艙偷酒,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烈火驟發,又怎能逃脫劫難?聽得二人走遠,於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艙中,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忽聽門外微微一響,知道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聲叫道:「好酒啊好酒!再來十壺!」 歐陽鋒一怔,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只聽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個高下。 唔,唔,好小子,行行!」 歐陽鋒站了一陣,聽他胡言亂語,前後不貫,才知是說夢話,心道:「臭叫化死到臨頭,還在夢中喝酒打架。」 洪七公嘴裡瞎說八道,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歐陽鋒輕功雖高,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被他聽了出來。 他湊到郭靖的耳邊,輕推他肩膀,低聲道:「靖兒!」 郭靖驚醒,「嗯」 了一聲。 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別問原因。 現下悄悄出去,別讓人瞧見。」 郭靖一骨碌爬起。 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 他怕給歐陽鋒發覺,不敢徑往後梢,左手攀住船邊,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掛到了船外。 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聲相詢,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 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慢慢往下遊動,眼注郭靖,只怕船邊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會發出聲響。 船邊本就油漆光滑,何況一來濡濕,二來向內傾側,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如此向下遊動,實非易事。 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近來功力又已大進,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竟然穩穩溜了下來。 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後梢,郭靖緊跟在後。 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見船後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對郭靖道:「上小艇去!」 手一松,身子已與大船分離。 那船行駛正快,向前一衝,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翻身入艇,悄無聲息,等到郭靖也入艇來,說道:「割斷繩索。」 郭靖拔出匕首一劃,割斷了艇頭的系索,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 洪七公扳槳穩住,只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 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歐陽鋒手中提燈,大叫了一聲,發現小艇已自不見,喊聲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 洪七公氣吐丹田,縱聲長笑。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迅速異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麼船?」 語聲未畢,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 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已躍上大船。 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髮金環閃了兩閃,郭靖低聲驚呼:「蓉兒!」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 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賓士來去,忽地想起:「海中馬匹無用,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 於是吹唇作聲,召來了白雕。 雕眼最是銳敏,飛行又極迅捷,在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 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有難」 二字,又驚又喜,駕船由雙鵰高飛引路,鼓足了風帆趕來,但終究來遲了一步,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難」 二字,只怕遲了相救不及,眼見雙鵰在大船頂上盤旋,等不及兩船靠攏,但見相距不遠,便手提蛾眉鋼刺,躍上大船,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 黃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麼了?」 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卻發見船尾小艇影蹤全無,不禁連珠價叫起苦來;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無計,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急忙搶出,叫道:「快上那船!」 豈知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當黃蓉在船之時,受她威懾,不敢不聽差遣,一見她離船,正是天賜良機,立即轉舵揚帆,遠遠逃開。 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就在此時,大船后梢的火頭已然冒起。 郭靖尚未明白,驚叫:「火,火!」 洪七公道:「不錯,老毒物放火燒船,要燒死咱爺兒倆!」 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兒。」 洪七公道:「划近去!」 郭靖猛力扳槳。 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與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亂竄亂闖,一片喧擾之聲。 洪七公大聲叫道:「蓉兒,我和靖兒都在這兒,游水過來!游過來!」 大海中波濤洶湧,又在黑夜,游水本極危險,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事在緊急,不得不冒此險。 黃蓉聽到師父聲音,心中大喜,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轉身奔向船舷,縱身往海中躍去。 突覺手腕上一緊,身子本已躍出,卻又被硬生生的拉了回來,黃蓉大驚回頭,只見抓住自己右腕的正是歐陽鋒,大叫:「放開我!」 左手揮拳打出。 歐陽鋒出手如電,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再也追趕不上,座船大火衝天,船面上帆飛檣舞,亂成一團,轉眼就要沉沒,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高聲叫道:「臭叫化,黃姑娘在我這裡,你瞧見了么?」 雙手挺起,將黃蓉舉在半空。 這時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紅,洪七公與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挾,想上咱們小艇,哼!我去奪蓉兒回來。」 郭靖見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 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讓老毒物奪去了。」 郭靖應道:「是!」 用力扳槳,此時大船已自不動,不多時小艇划近。 洪七公雙足在艇首力登,向前飛出,左手探出,在大船邊上插了五個指孔,借力翻身,躍上大船甲板。 歐陽鋒抓著黃蓉雙腕,獰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 洪七公罵道:「來來,再拆一千招。」 颼颼颼三掌,向歐陽鋒劈去。 歐陽鋒回過黃蓉的身子擋架,洪七公只得收招。 歐陽鋒順手在黃蓉脅下穴道中一點。 她登時身子軟垂,動彈不得。 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臉,快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這裡決個勝負。」 當此之際,歐陽鋒怎肯輕易放人,但見侄兒被火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黃蓉向他拋去,叫道:「你們先下小艇!」 歐陽克接住了黃蓉,見郭靖駕著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實在太小,自己手裡又抱著一個人,這一躍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於是扯了一根粗索縛住桅杆,左手抱著黃蓉,右手拉著繩索,溜入小艇。 郭靖見黃蓉落艇,心中大慰,卻不知她已被點了穴道,但見火光中師父與歐陽鋒打得激烈異常,挂念師父安危,也不及與黃蓉說話,只是抬起了頭凝神觀斗。 洪七公與歐陽鋒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閃避紛紛跌落的木杆繩索,一面拆解對方來招。 這中間洪七公卻佔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濕透,不如歐陽鋒那麼衣發易於著火。 二人武功本是難分軒輊,一方既佔便宜,登處上風。 歐陽鋒不久便鬚髮俱焦,衣角著火,被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飛騰的船艙,他要待躍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進迫,緩不出一步手腳,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 洪七公的拳勢掌風何等厲害,只要中了一招,受傷必然不輕,他奮力拆解,心下籌思脫身之策。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 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若不修練一番,縱死也不甘心,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 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饒了你,上艇罷。」 歐陽鋒怪眼一翻,飛身躍入海中。 洪七公跟著正要躍下,忽聽歐陽鋒叫道:「慢著,現下我身上也濕了,咱倆公公平平的決個勝敗。」 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鐵鏈,借力躍起,又上了甲板。 洪七公道:「妙極,妙極!今日這一戰打得當真痛快。」 拳來掌往,兩人越斗越狠。 郭靖道:「蓉兒,你瞧那西毒好凶。」 黃蓉被點中了穴道,做聲不得。 郭靖又道:「我去請師父下來,好不好?那船轉眼便要沉啦。」 黃蓉仍是不答。 郭靖轉過頭來,卻見歐陽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歐陽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黃蓉的手腕,豈肯放下,笑道:「你一動,我就一掌劈碎她腦袋。」 郭靖不暇思索,橫槳直揮過去。 歐陽克低頭避過。 郭靖雙掌齊發,呼呼兩響,往他面門劈去。 歐陽克只得放下黃蓉,擺頭閃開來拳。 郭靖雙拳直上直下,沒頭沒腦的打將過去。 歐陽克見在小艇中施展不開手腳,敵人又是一味猛攻,當即站起,第一拳便是一招「靈蛇拳」,橫臂掃去。 郭靖伸左臂擋格,歐陽克手臂忽彎,騰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頰之上。 這拳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亂冒,心想這當兒刻刻都是危機,必當疾下殺手,眼見他第二拳跟著打到,仍是舉左臂擋架。 歐陽克依樣葫蘆,手臂又彎擊過來,郭靖頭向後仰,右臂猛地向前推出。 本來他既向後避讓,就不能同時施展攻擊,但他得了周伯通傳授,雙手能分別搏擊,左架右推,同時施為。 歐陽克的右臂恰好夾在他雙臂之中,被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這般急絞之下,喀的一聲,臂骨登時折斷。 歐陽克的武藝本不在馬鈺、王處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論功力招數,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雙手分擊功夫是武學中從所未見的異術,是以兩次動手,都傷在這奇異招術之下。 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起黃蓉,見她身子軟軟的動彈不得,當即解開她被點中了的穴道。 幸好歐陽鋒點她穴道之時,洪七公正出招攻擊,歐陽鋒全力提防,點穴的手指上不敢運上內力,否則以西毒獨門的點穴手法,郭靖無法解開。 黃蓉叫道:「快去幫師父!」 郭靖抬頭仰望大船,只見師父與歐陽鋒正在火焰中飛舞來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燒的劈拍之聲,夾著二人的拳風掌聲,更是顯得聲勢驚人,猛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大船龍骨燒斷,折為兩截,船尾給波濤沖得幾下,慢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游渦。 眼見餘下半截大船也將沉沒,郭靖提起木槳,使力將小艇划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乾,歐陽鋒身上卻尚是濕淋淋地,這一來,西毒卻又佔了北丐的上風。 洪七公奮力拒戰,絲毫不讓,斗然間一根著了火的桅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二人急忙后躍。 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間,熊熊燃燒。 歐陽鋒蛇杖擺動,在桅杆上遞了過來,洪七公也從腰間拔出竹棒,還了一招。 二人初時空手相鬥,這時各使器械,攻拒之間,更是猛惡。 郭靖用力扳槳,心中掛懷師父的安危,但見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數,又不禁為之神往,讚嘆不已。 武學中有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法原最難精。 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往往精研劍術,那時各有各的絕招,不免難分軒輊。 二十年前華山論劍,洪七公與歐陽鋒對餘人的武功都甚欽佩,知道若憑劍術,難以勝過旁人,此後便均舍劍不用。 洪七公改用隨身攜帶的竹棒,這是丐幫中歷代幫主相傳之物,質地柔韌,比單劍長了一尺。 他是外家高手,武功純走剛猛的路子,使上這兵器卻是剛中有柔,威力更增。 歐陽鋒使動那蛇杖時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數繁複,自不待言,杖頭雕著個咧嘴而笑的人頭,面目猙獰,口中兩排利齒,上喂劇毒,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只要一按杖上機括,人頭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 更厲害的是纏杖盤旋的兩條毒蛇,吞吐伸縮,令人難防。 二人雙杖相交,各展絕招。 歐陽鋒在兵刃上雖佔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打蛇的好手,竹棒使將開來,攻敵之餘,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的要害。 歐陽鋒蛇杖急舞,令對方無法取得準頭,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發,免惹恥笑。 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時未落下風,卻也不必便掏摸這份看家本領出來,免得他得窺棒法精要,明年華山二次論劍,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但見二人越斗越緊,自己功力相差太遠,決計難以近身,空自焦急,卻是無法可施。

第二十一回 千鈞巨岩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震動甚劇,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纏鬥,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絕招殺手,只怕今日難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縮,左臂猛力橫掃出去。 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杖,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忽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拳頭疾向自己右太陽穴打來。 這「靈蛇拳法」 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原擬於二次華山比武時一舉壓倒餘子,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檢拆千招,這路取意於蛇類身形扭動的拳法,卻始終不曾使過。 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這路拳法的要旨,在於手臂似乎能於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只道已將來拳架開,哪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到。 要令手臂當真隨處軟曲,自無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敵人眼中看來,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 本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猝發,洪七公原難抵擋,就算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 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終於使出,心頭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 這一下恰到好處,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靈蛇拳法」 的巧妙法門。 看來似乎碰巧使上,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晝夜的凝思,此後又不斷練習而成,以之應付整套「靈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卻大有奇兵突出、攻其無備之效。 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勢必手足無措,便可乘機猛施殺手,不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登時將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躍出,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 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三年勤練的「靈蛇拳法」 竟被對方漫不在意的隨手破解了,一時之間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閃避。 那張帆又大又堅,連著桅杆橫街,不下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 他雖遭危難,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豈知蛇杖卻被桅杆壓住了豎不起來。 他心中嘆道:「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 突然間身上一松,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提著船頭的鐵錨,以錨爪鉤住了橫桁,正在將帆拉開。 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當即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鬚眉毛髮都已著火,立時躍起,在船板上急速滾動,要想滾滅身上火焰,豈知禍不單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帶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迅捷異常的向他掃去,勢道甚是猛惡。 洪七公叫聲:「啊喲!」 縱身過去搶住鐵鏈。 那鐵鏈已被火燒通紅,只燙得只手嗤嗤聲響,肉為之焦。 他急忙鬆手,將鐵鏈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躍下,突然間後頸微微一麻。 他一呆之下,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 回頭看時,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一條毒蛇滿口鮮血,昂頭舞動。 洪七公怨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去。 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閃開,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為兩截。 歐陽鋒偷襲得手,心下喜不自勝,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聲勢駭人,卻也暗暗心驚,不敢硬接他招術,只是閃躲退讓。 郭靖大叫:「師父,師父!」 爬上船來。 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搖搖欲墜。 歐陽鋒搶上兩步,運勁猛力一掌擊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 歐陽鋒杖上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幸得他先幾日與周伯通賭賽屠鯊,取盡了毒液,怪蛇數日之間難以復原。 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輕得多了,但蛇毒畢竟還是十分猛惡,以他這般深厚功力,仍是頃刻間便神智迷糊,受到歐陽鋒掌擊時竟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情知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 飛身過去,舉腳使勁往他后心踹下。 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見勢急,已自不及搶上相救,雙掌齊發,一招「雙龍取水」,猛擊歐陽鋒后腰。 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是踹下。 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縱身躍起,去抱歐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 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柢,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痹。 他奮力撲上,已抱住歐陽鋒的頭頸。 歐陽鋒只道自己這般猛力反掃,對方必然退避,豈知這傻小子竟會如此不顧性命,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 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彎腰反手來打郭靖。 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甚麼蛤蟆功、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 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哪有這般胡扭瞎纏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術之中,都無摟抱扭打的招數。 這時歐陽鋒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卻被他向左閃開,漸感呼吸急促,但覺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 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開了左手,隨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搶著從敵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後頸猛力扳落,歐陽鋒武功雖強,在他這般狠扳之下,頸骨卻也甚是疼痛。 這一扳在摔跤術中稱為「駱駝扳」,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給這麼一扳也不免頸骨斷折,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只是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 歐陽鋒不會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後揮擊。 郭靖大喜,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從他右脅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後頸,縱聲猛喝,雙手互叉,同時用勁捺落。 這在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者已是陷於絕地,不論臂力多強,摔術多巧,只要後頸被對手如此絞住,只有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力使出,頸骨立斷。 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探頭向下一鑽,一個筋斗,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 以他武學大宗師的身分,如此從後輩胯下鑽出,若非身陷絕境,那是說甚麼也不幹的。 他一解開這「斷山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卻又被扭住。 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搏,自己擅於摔跤,又是絲毫不顧死活,只要不讓敵人離開一步,他就傷不得師父。 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甲板傾斜,兩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時滾倒,衣發上滿是火焰。 這時可急壞了黃蓉,眼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全然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 歐陽克右臂雖斷,武功仍強,側身避過木槳,左手倏地探出,來拿她手腕。 黃蓉雙足猛力一頓,小艇傾側。 歐陽克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驚惶之下,便即縮手。 黃蓉乘那小艇側回,借著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 她劃得數下,已沖向大船。 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從腰間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 只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畢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 黃蓉穿火突煙,縱上前去,舉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 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正急,但鋼刺剛要碰到他背心,已然驚覺,用力扳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 黃蓉彎腰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可是歐陽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接連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 一陣黑煙隨風刮來,薰得她眼也睜不開來,剛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以腳跟踢中。 黃蓉打了個滾,躍起身來,頭髮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師父,先救師父!」 黃蓉心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一齊躍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時熄滅。 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 歐陽克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許你一人上來!」 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水裡見真章!」 攀住艇邊,猛力搖晃。 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 歐陽克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 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把你在水裡浸足三個時辰。」 歐陽克無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 黃蓉微笑贊道:「自從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見到你做了件好事。」 歐陽克心中一盪,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 黃蓉正要轉身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堵水牆從空飛到,罩向頭頂。 她大吃一驚,忙屏息閉氣,待海水落下,回過頭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髮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 只見海面上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纏鬥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她腦中空洞洞地,既不想甚麼,也不感到甚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里消失,變得不知去向。 突然間,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沒。 黃蓉低頭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漩渦中游去。 她水性極高,漩渦力道雖強,卻也能順著水勢遊動。 她來往回遊找尋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個圈,郭靖固然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看來兩人都被沉船帶入海底深處了。 再游一陣,她已是筋疲力盡,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亂游亂闖,只盼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見白浪連山,絕無人影,又遊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尋,當下游近舢舨。 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 他見叔父失蹤,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我叔叔么?見到我叔叔么?」 黃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回復知覺,但覺身子虛浮,似在雲端上下飄蕩,耳畔風卷浪濤,澎湃作響。 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只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 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陣傷痛,又暈了過去。 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雙足撐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去,哪敢移動半步。 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見歐陽克那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只感說不出的厭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 站起身來,喝道:「快跳下海去!」 歐陽克驚道:「甚麼?」 黃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 縱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時側過,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側得更是厲害。 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於悲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 歐陽克知道只要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舢舨非翻不可,見她又躍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卻不傾側。 黃蓉連試兩次,都被他用這法子擋住。 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幾個洞,瞧你有甚麼法子。」 拔出鋼刺,躍向船心,瞥眼間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終不動,自己心中只是念著郭靖,竟把師父忘了,這時一驚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緩緩尚有呼吸。 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在跳動,卻是極為微弱。 黃蓉救師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 黃蓉抬起頭來,只見遠處鬱鬱蔥蔥,儘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瞧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 歐陽克躍入水中,跨出幾步,回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 又見他右邊後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出來,伸手在齒痕上輕按,卻是觸手生疼,炙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您覺得怎樣?」 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黃蓉向歐陽克道:「拿解藥來。」 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裡。」 黃蓉道:「我不信。」 歐陽克道:「你搜便是。」 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 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個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 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心中甚是焦急。 歐陽克卻大為快慰,只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時,便已到岸。 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別給潮水沖走了。」 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獃獃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甚麼,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 歐陽克將舢舨拖上岸來,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了,讓他俯伏草地,要設法治傷,心想:「這裡不知是何處所。」 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只見東南西北儘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原來是個小島。 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煙。 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同到了此處,老叫化眼見重傷難愈,自己心愿豈有不償之理?心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也是心所甘願的了。」 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斷,於是用左手摺下兩根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 黃蓉在師父背上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將他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著休息,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甚麼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 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 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 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 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去,只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道:「是個荒島。」 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甚麼好笑?」 歐陽克伸伸舌頭,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 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克,撕了一塊後腿肉餵給師父吃。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裡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 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想起郭靖命喪大海之中,心中傷痛,喉頭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岩洞,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卧下,又用乾草鋪好了兩人的睡卧之處。 黃蓉冷眼旁觀,只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出去!」 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裡又不礙你事,幹麼這樣凶?」 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 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你放心。 滾出去卻是不必了。」 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點燃了他鋪著的乾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 歐陽克苦笑幾聲,只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 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 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 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 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 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喂他。 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 黃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視他的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啰唣,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 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 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 說著便踱進洞來。 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 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別理他。」 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面說去。」 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閑閑的掛著幾朵白雲,四下里確無陸地的影子。 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舨呢?」 歐陽克道:「咦,哪裡去了?定是給潮水沖走啦!啊喲,糟糕,糟糕!」 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裡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 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事機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愈再來制服這惡賊。 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 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 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 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 雙足一登,也躍上岩來,挨著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 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 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只得三人,豈不寂寞?」 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甚麼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 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 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 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 只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 黃蓉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 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 黃蓉嘆道:「這麼說,旁人是冤屈她啦。 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 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 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甚麼?」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 黃蓉右手握住鋼刺,反手向後,疾往他小腹刺去。 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 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來,那一刺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 歐陽克躍下岩來,只見黃蓉倒提蛾眉鋼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麼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 說著轉身便走。 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迴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 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么?」 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 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哪裡找酒去,口中只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 師父,你的傷不礙事么?」 說著流下淚來。 她遭此大變,一直沒有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裡放聲大哭。 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髮,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 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都是草莽豪傑,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被她這麼一哭,登時慌了手腳,只得翻來覆去的道:「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 乖孩子不哭。 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髮,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 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 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 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只有跟他鬥智不鬥力。」 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 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 我拚著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幹凈,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 你師父只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 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 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 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罷。」 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只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甚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 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託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 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 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 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麼你是答允了?」 黃蓉道:「是。 請師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裡,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 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 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造福。」 說罷又躬身行禮。 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 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 黃蓉惶惑無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裡,你是第十九代幫主。 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 黃蓉此際不敢違拗,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 黃蓉暗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 當下只是故作不見,更是不敢拂拭。 洪七公嘆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骯髒事,唉,這可難為你了。」 黃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個個污穢邋遢,髒東西還怕少了?」 洪七公吁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神情甚是喜歡。 黃蓉扶著他躺下。 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長老。 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於幫中事務,須奉幫主號令處分,這是歷代祖師爺傳下的規矩,萬萬違背不得。 只要丐幫的幫主傳下令來,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 黃蓉又愁又急,心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 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忽然叫我做甚麼幫主,統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呢?」 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煩憂,他囑咐甚麼,只得一切答應。 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幫四大長老及各路首領在洞庭湖畔的岳陽城聚會,本來為的是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 只要你持這竹棒去,眾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幫內一切事務有四大長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囑,只是平白無端的把你好好一個女娃兒送入了骯髒的叫化堆里,可當真委屈了你。」 說著哈哈大笑,這一下帶動了身上創傷,笑聲未畢,跟著不住大咳起來,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嘆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才是。」 黃蓉心想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難聽?又想憑他多兇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擊斃,何必學甚麼打狗棒法,但見師父說得鄭重,只得唯唯答應。 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主,也不必改變本性,你愛頑皮胡鬧,仍然頑皮胡鬧便是,咱們所以要做叫化,就貪圖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又不行,幹麼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說出來罷!」 黃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套棒法?」 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 你衣衫光鮮,一副富家的模樣,那狗子瞧著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怎用得著你去打它?可是窮叫化撞著狗子卻就慘啦。 自古道:窮人無棒被犬欺。 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 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你可說錯啦!」 洪七公愕然道:「怎麼不對?」 黃蓉道:「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了個小叫化兒。 一路上有惡狗要來咬我,給我兜屁股一腳,就挾著尾巴逃啦。」 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須得用棒來打。」 黃蓉尋思:「有甚麼狗子這樣凶?」 突然領悟,叫道:「啊,是了,壞人也是惡狗。」 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 若是……」 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語了。 黃蓉聽他只說了半句,又見到他臉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頭,胸口一陣劇烈悲慟,若在平時,已然放聲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憑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師父猶似小兒一般,全副重擔都已放在自己肩頭,只得強自忍住,轉過了頭,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傷痛,明知勸慰無用,只有且說正事,便道:「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開幫祖師爺所創,歷來是前任幫主傳後任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 我幫第三任幫主的武功尤勝開幫祖師,他在這路棒法中更加入無數奧妙變化。 數百年來,我幫逢到危難關頭,幫主親自出馬,往往便仗這打狗棒法除姦殺敵,鎮懾群邪。」 黃蓉不禁神往,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西毒比武,幹麼不用出來?」 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勝得了我。 誰料到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命,他卻反在背後傷我。」 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忙道:「師父,您將棒法教會蓉兒,我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撿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傳訣,手上比劃,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 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長,是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 那打狗棒法名字雖然陋俗,但變化精微,招術奇妙,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歷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只記得個大要,其中玄奧之處,一時之間卻哪能領會得了?等到傳畢,洪七公嘆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下,說道:「我教得太過簡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這樣了。」 「啊喲」 了一聲,斜身倒地,暈了過去。 黃蓉大驚,連叫:「師父,師父!」 搶上去扶時,只覺他手足冰冷,氣若遊絲,眼見是不中用了。 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來,耳聽得他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這緊急關頭,忽聽得身後有聲輕響,一隻手伸過來拿她手腕。 她全神貫注的相救師父,歐陽克何時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後站著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歐陽克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著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中不由得一盪,俯身看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下更喜。 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氣如蘭,聞到的儘是她肌膚上的香氣,幾縷柔發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摟她纖腰。 黃蓉一驚,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轉頭閃避,已自躍起身來。 歐陽克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無顧忌,晃身攔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你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了,你讓我親一親。」 說著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將過來。 黃蓉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尋思:「今日之險,又遠過趙王府之時,看來只有自求了斷,只是不手刃此獠,總不甘心。」 一翻手,將鋼刺與鋼針都拿在手中。 歐陽克臉露微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步。 黃蓉站著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際,身子倏地向左橫閃。 歐陽克跟著過來,黃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鋼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 哪知她身法快,歐陽克更快。 黃蓉只感身後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到自己背心。 她身穿軟蝟甲,原不怕敵人傷害,何況早存必死之心,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膛。 歐陽克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力盡,見她鋼刺截來,伸臂往她腕上輕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在洞內。 但洞口狹隘,轉身不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猶如增強了一倍。 歐陽克功夫雖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個捨不得傷害之心,動上手就感處處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黃蓉已迭遇兇險。 她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傳,歐陽克則是叔父所傳。 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本來不相伯仲,可是黃蓉還只盈盈十五,歐陽克卻已年過三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幾達二十年,何況男女體力終究有別,而黃蓉學武又不若歐陽克勤勉,她後來雖得洪七公教了幾套武功,但學過便算,此後也沒好好練習,是以歐陽克雖然身上負傷,卻仍然大佔上風。 酣斗中黃蓉忽然向前疾撲,反手擲出鋼針,歐陽克揮衣擋開,黃蓉猛然竄上,舉蛾眉刺疾刺他右肩。 歐陽克右臂折斷,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疾轉半圈,方向已變,噗的一聲,已插進他的傷臂。 黃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噹啷一聲,鋼刺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 歐陽克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要逃,左臂伸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鐘穴」 、右足內踝上七寸的「中都穴」 先後點中。 黃蓉又跨出兩步,俯面摔下。 歐陽克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別摔痛了。」 黃蓉這一跌下去,左手鋼針反擲,以防敵人撲來,隨即躍起,哪知雙腿麻木,竟自不聽使喚,身子離地尺許,又復跌下。 歐陽克伸手過來相扶。 黃蓉只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一拳,但在慌亂之中,這一拳軟弱無力,歐陽克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穴道。 這一來黃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縛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了。」 霎時五內如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歐陽克柔聲安慰:「別怕,別怕!」 伸手便要相抱。 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 歐陽克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從棺中躍出、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腦中一閃,暗叫:「老叫化原來裝死,今日我命休矣!」 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領教過多次,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說道:「侄兒跟黃家妹子鬧著玩,決無歹意。 洪伯父請勿生氣。」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動手么?」 歐陽克連聲答應,忙解開黃蓉四肢的穴道。 洪七公沉著嗓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老叫化無情。 快給我滾出去!」 說著身子一側。 歐陽克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 黃蓉悠悠醒來,如在夢寐。 洪七公再也支撐不住,一交直摔下去。 黃蓉又驚又喜,忙搶上扶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 黃蓉暗自傷神:「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一交摔倒,竟把牙齒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著三顆牙齒,笑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叫化咬過普天下的珍饈美味。 看來老叫化天年已盡,你先要離我而去了!」 他這次受傷,實是沉重之極,所中蛇毒既十分厲害,背上筋脈更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斃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 黃蓉穴道被點,洪七公其實已無力給她解開,仗著昔時的威風,才逼著歐陽克解穴。 他見黃蓉臉露哀戚之色,勸慰道:「不用擔心。 老叫化餘威尚在,那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 黃蓉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敢再來,但飲水食物從哪兒來?」 她本來滿腹智計,但適才身遭大險,心慌意亂,兀自不曾寧定。 洪七公見她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 黃蓉點了點頭。 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晒晒太陽。」 黃蓉立時領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 當下讓洪七公伏在她肩頭,慢慢走到海邊。 這日天氣晴朗,海面有如一塊無邊無際的緞子,在清風下微微顫動。 黃蓉心道:「倘若這真是一塊大藍緞子,伸手撫摸上去,定然溫軟光滑,舒服得很。」 陽光照在身上,兩人都為之精神一爽。 歐陽克站在遠處一塊岩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餘丈,見他們不追,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著兩人。 洪七公和黃蓉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久,必定給他瞧出破綻。」 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黃蓉折了一根樹枝作為釣桿,剝了一長條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了一枚作鉤,在海灘上檢些小蟹小蝦作餌,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時便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 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與師父飽餐了一頓。 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點。 黃蓉於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又領悟了不少。 傍晚時分,她練得熱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個澡,在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痴想:「聽說海底有個龍宮,海龍王的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龍宮中去么?」 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左腳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縮腳,但左腳已被甚麼東西牢牢挾住,竟然提不起來。 她自幼在海中嬉戲,知道必是大蚌,也不驚慌,彎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面大小,桃花島畔海中可從沒如此大蚌,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一分。 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雙手這麼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 蚌殼反而挾得越緊,腳上更加痛了。 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海面,再作計較,豈知道這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殼已與礁石膠結牢固,哪裡拖它得動? 黃蓉幾下掙扎,腳上越痛,心下驚慌,不禁喝了兩口鹹水,心想:「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只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 危急中捧起一塊大石,往蚌殼上撞去,但蚌殼堅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擊了數下,蚌殼竟然紋絲不動。 那蚌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口水,驀地想起一事,忙拋下大石,抓起一把海沙投入蚌殼的縫中。 果然蚌貝之類最怕細沙小石,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葉出殼去。 黃蓉感到腳踝上鬆了,立即縮上,手足齊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氣。 洪七公見她潛水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於步履艱難,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在海面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 黃蓉向師父揮了揮手,又再潛至海底。 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離大蚌兩尺之處,拿住蚌殼左右搖晃,震松蚌殼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託了上來。 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水之處。 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才出了這口惡氣,只見足踝上被蚌挾出了一條深深血痕,想起適才之險,不覺打了個寒噤。 這晚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倒也甚是鮮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醒來,只覺身上疼痛大為減輕,微微運幾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用,不禁「咦」 了一聲。 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地?」 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 黃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傷。」 洪七公笑道:「蚌肉治傷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鮮美,治得了你師父的口。 我的口治好了,於傷勢自也不無小補。」 黃蓉嘻嘻一笑,疾衝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時心下喜歡,卻忘了提防歐陽克,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緩緩行近。 黃蓉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後擲出,雙足一登,躍出丈余,站在海邊。 歐陽克冷眼旁觀了一日,瞧著洪七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走不得,但要闖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當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糾纏不清,也不怕丑。」 說著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克見她一副女兒情態,臉上全無懼色,不由得心癢難搔,走近兩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麼俊,引得人家非纏著你不可。」 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理,你贊我討好我也沒用。」 歐陽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 黃蓉臉色一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叫師父來揍你。」 歐陽克笑道:「算了罷,老叫化還能走路?我去背他出來,好不好?」 黃蓉暗吃一驚,退了兩步。 歐陽克笑道:「你愛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著。 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理睬你。」 轉身就跑,只奔出幾步,忽然在石上一絆,「啊喲」 一聲,摔倒在地。 歐陽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頑皮胡鬧,我越是喜歡。」 除下長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鋼針,然後緩緩走近。 黃蓉叫道:「別過來。」 掙扎著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 這一次竟是摔得極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暈了過去,半晌不動。 歐陽克心道:「這丫頭詭計多端,我偏不上你當。 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會突然摔倒,暈了過去?」 站定了觀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功夫,但見她仍是動也不動,自頭至胸,全都浸在水中。 歐陽克擔心起來:「這可真是暈過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兒要活生生溺死啦。」 搶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腳。 一拉之下,登時嚇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來,剛將她身子抱起,黃蓉雙手急攏,已摟住他雙腿,喝道:「下去!」 歐陽克站立不穩,被她一拖一摔,兩人同時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歐陽克武功再高,卻也已施展不出,心道:「我雖步步提防,還是著了小丫頭的道兒,這番我命休矣!」 黃蓉計謀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處推去,將他的頭拋在水中。 歐陽克但覺鹹水從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進來,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伸手亂拉亂抓,要想拉住黃蓉。 但她早已留神,盡在他周身遊動,哪能被他抓住?慌亂之中,歐陽克又吃了幾口水,身往下沉,雙足踏到了海底。 他武功卓絕,為人又甚機敏,只因不識水性,身子飄在水中時一籌莫展,腳下既觸到了實地,神智頓清,只感飄飄蕩蕩的又再浮上去,忙彎腰抓住海底岩石,運起內功,閉住呼吸,睜眼找尋回歸島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綠沉沉,不辨東西南北。 他前後左右各走數步,心想往高處走總是不錯,於是手中捧了塊大石,邁開大步,往高處走去。 海底礁石嶙峋,極是難行,但他仗著內功深湛,一口氣向前直奔。 黃蓉見他沉下之後不再上來,忙潛下察看,見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覺一驚,悄悄游到他的身後,蛾眉鋼刺順著水勢刺了過去。 歐陽克感到水勢激蕩,側身避過,足下加快,全速而行。 這時他已感氣悶異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拋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幾口氣再到海底行走,探頭出水時,只見海岸已近在身旁。 黃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嘆了口氣,重又潛入水中。 歐陽克大難不死,濕淋淋的爬上岸來,耳暈目眩,伏在沙灘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個清光,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只感全身疲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說道:「我先去殺了老叫化,瞧小丫頭從不從我!」 話是這麼說,念頭是這麼轉,可是對洪七公終究十分忌憚,當下調勻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於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堅實樹枝,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岩洞走去。 他避開洞口正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並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臉上氣色也不甚壞,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克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 高聲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 洪七公睜眼問道:「怎麼?」 歐陽克裝出驚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傷,爬不上來啦。」 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 歐陽克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飛奔出去相救?」 長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罷。」 洪七公眼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 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拚個同歸於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於右臂,待他走近時捨命一擊,哪知微一運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歐陽克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黃蓉見歐陽克逃上沙灘,心中發愁,尋思:「經此一役,這賊子必是防範更嚴,再要算計於他,卻是難上加難了。」 她向海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見島旁樹木茂盛,與那邊沙灘頗為不同。 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未必能夠找到。」 明知那絕非妙計,但拖得一時好一時,說不定吉人天相,師父的傷勢竟能逐漸痊可。 於是離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克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從前若不貪玩,學通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術,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 唉,不成,爹爹將桃花島的總圖傳了給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 正想得出神,左腳踏上了一根藤枝,腳下一絆,頭頂簌簌簌一陣響,落下無數泥石。 她急忙向旁躍開,四周都是大樹,背心撞在一株樹上,肩頭已被幾塊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軟蝟甲,也未受損,抬頭看時,不禁大吃一驚,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只見頭頂是座險峻之極的懸崖,崖邊頂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 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 崖上有無數粗藤蜿蜒盤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藤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 倘若踏中的是與巨岩相連的藤枝,這塊不知有幾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立時就被壓成一團肉醬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 黃蓉提心弔膽,揀著無藤枝之處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後了數丈,這才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與巨岩,不禁驚嘆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將岩石拉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連大鳥也沒一隻,這巨岩在懸崖上已晃動了不知幾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 懸崖旁群峰壁立,將四下里的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後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晃不休。 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特地生就了這個巧機關,我怎麼如此胡塗?」 想到此處,喜得躍起身來,連翻了兩個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擊將下來,縱然是飛鳥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 她摸出鋼刺,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準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藤枝不去觸動,以鋼刺旁的利口去割切餘下的數十條藤枝。 她下手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割之後,這才呼吸數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藤枝,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 等到數十條藤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汗,直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 她將斷枝仍然連在一起,放幾堆乾草做了記認,又把來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記得清楚,這才回去,一路上哼著小曲,甚是得意。 將近岩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克的人影,忽聽洞中傳出他得意之極的笑聲,跟著說道:「你自負武功蓋世,今日栽在公子爺手裡,心裡暖氣么?好罷,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來罷!」 黃蓉低呼:「啊喲!」 眼下局面已緊迫之極,當即高聲叫道:「爹爹,爹爹,你怎麼啦?啊,歐陽伯父,你也來啦!」 歐陽克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聽黃蓉叫將起來,驚喜交集,心想:「怎麼叔叔和黃老邪都來啦。」 轉念一想:「必是那丫頭要救那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去。 好,反正老叫化終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 袍袖一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著海灘揚手呼叫:「爹爹,爹爹!」 歐陽克注目遠望,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來了么?」 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 說著沿海灘而奔。 歐陽克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 說著發足追去。 他輕功了得,片刻間已即追近。 黃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數十丈,歐陽克更加近了。 黃蓉折而向左,離海邊已只丈許。 歐陽克這次已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 足下不停,心下卻是全神戒備,防她再使甚麼詭計。 黃蓉住足笑道:「前面有頭大蟲,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 歐陽克笑道:「我也是大蟲,我也要一口吃了你。」 說著縱身便撲。 黃蓉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離懸崖已近。 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道:「來罷!」 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間瞥眼見到海灘上似有兩個人影。 在這當口她雖大感詫異,卻哪敢有絲毫停留,看準了堆著乾草的斷藤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隨即急掠而過。 歐陽克笑道:「大蟲呢?」 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 黃蓉落足處的藤枝已經割斷,歐陽克哪知其中機關,自然踏中未曾割斷的藤枝,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力道去拉扯頭頂的巨岩。 喀喀兩聲響過,歐陽克猛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準了自己壓下。 這巨岩離頭頂尚遠,但強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中疾忙后躍,豈知身後都是樹木,後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樹上,這一撞力道好強,喀喇一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 他這時只求逃命,哪裡還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將他身子向後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歐陽克長聲慘呼,眼前煙霧瀰漫,砂石橫飛,渾不知這變故如何而來,已然暈去。 黃蓉見妙計得售,驚喜無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時鼓動烈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頭頂砂子小石紛紛落下。 她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卻見巨岩之側站著兩人。 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見站在身前的一個是西毒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 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 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向前,抱在一起。 兩人驚喜之下,渾忘了大敵在旁。 那日歐陽鋒與郭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纏鬥,難解難分,斷船忽沉,將二人帶入了海底。 深海中水力奇重,與淺海中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隻手不由得都鬆開來去按住鼻孔耳竅。 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與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轉瞬間被潛流帶出數里之外。 待得郭靖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遠處隱隱約約的一個黑點。 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既遠,哪裡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幾聲,忽覺左腳一緊,接著一個人頭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 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雖是武學大師,卻也免不了慌張失措,亂划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 郭靖用力掙扎,接著右腳也被他抓了。 兩人在水中掙奪得幾下,又都沉下水底。 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道:「放開我腳,我不離開你就是。」 歐陽鋒也知兩人這般扭成一團,勢必同歸於盡,於是放開了他腳,卻隨即抓住他右臂。 郭靖伸手托在他脅下,兩人這才浮在海面。 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來,撞向郭靖肩頭。 歐陽鋒叫道:「小心!」 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 這巨木原來是一根斷桅。 二人四顧茫茫,並無片帆的影子。 歐陽鋒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發愁:「若是遇上大群鯊魚,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一番,當時有我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 兩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魚游過身旁,便以掌力擊暈,分食生魚渡日。 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 漂流了數日,幸喜並未遇上若何兇險。 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是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後,過了兩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漂送過來。 兩人上岸后躺在沙灘上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陽鋒躍起身來,循聲尋去,也真有這麼巧,正遇上歐陽克踏中機關,懸崖上的巨岩壓將下來。 歐陽鋒橫里搶去相救,雖將侄兒拉后數尺,但歐陽克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劇痛難當,登時暈去。 歐陽鋒驚疑不定,上下四周環視,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侄兒,摸了摸他的鼻息,並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 他蹲下身來,運起蛤蟆神功,雙手平推,吐氣揚眉,閣閣閣三聲叫喊。 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動?他俯身下去,歐陽克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 聲音甚是微弱。 歐陽鋒道:「你忍著點兒。」 抱起他上身,輕輕一扯,歐陽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巨岩壓住他雙腿,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難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 地下是堅如金鐵的厚岩,無鏟無鋤,決計無法挖掘。 歐陽鋒瞧著只是發怔。 郭靖拉著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 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邊。」 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得歐陽克這一聲慘叫,心下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 黃蓉拉住他衣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 歐陽鋒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機關,他親眼見到巨岩從空跌落,這岩石重逾萬斤,決非人力所能推上懸崖,但聽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時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但隨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給我毒蛇咬中,居然還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這條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懼他何來?」 眼見黃蓉與郭靖攜手而去,又蹲下身來,裝作出力推岩,待兩人轉過彎角,對侄兒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你。 現下你緩緩運息,只護住心脈,只當兩條腿不是自己的,別去想著。」 躡足遠遠跟在二人之後。 只見二人伸手互摟對方腰間,耳鬃廝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兩個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稱為西毒了。」 黃蓉帶著郭靖來到岩洞之前。 郭靖撲進洞去,大叫:「師父。」 只見洪七公閉目倚著石壁,臉色焦黃,更無半分血色。 適才他被歐陽克一逼,惱怒已極,傷勢又復轉惡。 黃蓉忙俯身替他解開胸口衣服,郭靖給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大喜過望,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靖兒,你也來啦!」 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後一聲斷喝:「老叫化,我也來啦。」 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 郭靖疾忙轉身,回掌護住洞門。 黃蓉搶起師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 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罷,你不出來,我可要進來啦。」 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加害師父。」 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而上。 郭靖揮掌推出。 歐陽鋒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右側,斗然間迎面一棒刺來,棒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 他心中一凜,左手向上揮格,同時右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拆開。 豈知黃蓉手中竹棒抖動,竟是疾打中盤腰眼。 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後跳出,側目斜視。 黃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開了強敵,甚是得意。 歐陽鋒萬料不到這小丫頭居然已學會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徑來硬奪她手中竹棒。 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綠影飛舞,雖然不能傷得對方,但歐陽鋒連出七八招,卻也始終抓不到她棒頭。 郭靖又驚又喜,連叫:「好蓉兒,好棒法!」 左掌右拳,從旁夾擊。 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 掌力未到,掌風已將地下塵土激起。 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她肩上一推,兩人同時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 歐陽鋒踏上兩步,又是雙掌推出。 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 歐陽鋒衝進洞來,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舉起,虛懸在洪七公頭頂,卻不擊落,凝神瞧他動靜。 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要不要臉?」 歐陽鋒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他內力外功,俱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本來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彈,這對卻應手而陷,果然武功盡失,心下暗喜,當即抓起他身子,喝道:「你們助我去救出我侄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 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爺也丟塊大石下來壓死你。」 郭靖眼見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心知他不過作為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但總是擔心,忙道:「快放下我師父,我們助你去救人便是。」 歐陽鋒挂念著侄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上卻是神色如恆,慢慢將洪七公放下。 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 歐陽鋒道:「小丫頭又有甚麼刁難?」 黃蓉道:「救了你侄兒之後,咱們同住在這荒島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 歐陽鋒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歸陸地,原須依靠兩個小鬼相助。」 於是點頭道:「好,在這島上我不殺你們三人,離了此島,那可難說。」 黃蓉道:「那時候就算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 第二件,我爹爹已將我許配於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此後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瀰唣,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歐陽鋒「呸」 了一聲,道:「好,那也只限於在這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著瞧。」 黃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儘力助你,可是我們並非神仙,若是老天爺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卻不得另生枝節。」 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侄兒死了,你們三個也休想活命,小丫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侄兒去。」 竄出岩洞,往懸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隨去,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後一掌,結束了他。」 郭靖道:「背後傷人,太不光明。」 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么?」 郭靖道:「咱們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 黃蓉微笑著嘆了口氣,知道終究難以強逼他暗算傷人。 這兩日來只道他定已死於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實是喜歡得便要炸開來一般,郭靖就是有甚麼十惡不赦、荒謬無理的言語舉動,她也決計絲毫不以為迕,自必盡皆依從,何況他不肯背後偷襲,雖然迂腐,終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當下溫柔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 兩人奔向懸崖,遠遠便聽得歐陽克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 歐陽鋒喝道:「還不快來。」 兩人縱身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六隻手一齊按在岩上。 歐陽鋒喝道:「起!」 三人掌力齊發。 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壓回。 歐陽克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死活。 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侄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鮮血。 饒是歐陽鋒身負絕頂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手無策,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便即掀開,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兒壓得更慘,正自徬徨,左腳忽然踏入濕沙之中,提起腳來,卻把鞋子陷在沙中。 歐陽鋒低頭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潮水漸漲,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處。 歐陽鋒急道:「小丫頭,要你師父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兒。」 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再無別人能來援手,如何能將巨岩掀開?她片刻之間想到十幾種法子,卻沒一條頂事,聽歐陽鋒如此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將這巨岩推開。 現下……」 雙手一攤,意思說實是沒法。 這幾句話雖是氣惱之言,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做聲不得,心想:「冥冥中實有天意,倘若老叫化並未受傷,他俠義心腸,必肯出手相救。 我一掌打傷了老叫化,哪知道卻是打死了我的親生兒子。」 歐陽克名雖是他侄子,實則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親骨肉。 歐陽鋒向來心腸剛硬,此刻卻也不禁胸口酸楚,回過頭來,見海水又已淹近了數尺。 歐陽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罷。 我……我實是受不住啦。」 歐陽鋒從懷裡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著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 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的雙腿割斷。 歐陽克驚道:「不,不,叔叔,你還是一刀殺了我的好。」 歐陽鋒怒道:「枉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 歐陽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 歐陽鋒見巨岩直壓到侄兒腰間,當真要割斷他雙腿,十九也是難以活命,一時躊躇,不敢下手。 黃蓉見西毒叔侄無言相對,都是神色凄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卻是難說。」 歐陽鋒喜道:「快說,快說,好,你想出來的法子准成。」 黃蓉心想:「你救侄兒心切,不再罵我小丫頭啦,居然叫起『好姑娘』來!」 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 歐陽鋒道:「誰來拉啊?」 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 歐陽鋒立時領悟,叫道:「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要削樹皮打索,也不問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劍,縱身上樹切割樹皮。 歐陽鋒與黃蓉也即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十條長條樹皮下來。 歐陽鋒手中割切樹皮,雙眼只是望著侄兒,忽然長嘆一聲,說道:「不用割啦!」 黃蓉奇道:「怎麼?不成么?」 歐陽鋒向侄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看時,只見潮水漲得甚快,已然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 歐陽克沉在水裡,動也不動。 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 歐陽鋒這橫行一世的大魔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 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克身旁,捧起幾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後。 這樣一來,他口鼻高了數尺,海水一時就不致淹到。 歐陽克低聲道:「黃姑娘,多謝你相救。 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 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 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么?」 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麼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 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怨。」 黃蓉嘆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 回到樹下,撿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六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後又將數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 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樹皮,黃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 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巨纜還結不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克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嘴唇,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 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罷,我有話對我侄兒說。 你們已經儘力而為,我心領了。」 他真也沉得住氣,當此之時,仍是鎮定如恆,臉上殊無異狀。 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樹,與黃蓉並肩行開。 走出十餘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後面去,且聽他說甚麼。」 郭靖道:「這不關咱們的事。 再說,歐陽老兒必然察覺。」 黃蓉道:「他侄兒一死,多半便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個防備。 要是給老毒物知覺了,咱們就說是回來和他侄兒訣別。」 郭靖點了點頭。 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后,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之後,只聽歐陽鋒哽咽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我必能令你如願。」 黃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間就死,『我必能令你如願』這話怎生說?」 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話,兩人又驚又怒,同時打了個寒噤。 原來歐陽鋒說道:「我這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和你同穴而葬。 人都有死,你和她雖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 歐陽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說話。 黃蓉捏了捏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察覺。 走過轉角,郭靖怒道:「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 黃蓉道:「和他鬥智不鬥力。」 郭靖道:「怎生鬥智?」 黃蓉道:「我正在想呢。」 轉過山坳,忽然見到山腳下的一叢蘆葦。 黃蓉心念一動,說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侄兒的法子。」 郭靖忙問:「怎麼?」 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一端放在口中,抬頭豎起蘆管吸了幾下。 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 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 老毒物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 但想到歐陽鋒的毒辣兇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此人武功高強之外,比他侄兒可機警狡猾得多,要誘他上當,著實不是易事。 郭靖不語,獃獃出神。 黃蓉拉住他手掌,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 郭靖道:「話是不錯,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師父。 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 黃蓉說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著侄兒。 他見郭、黃二人走近,眼露凶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叫你們走開,又回來幹麼?」 黃蓉在一塊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 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 黃蓉嘆道:「要是死了,就沒法子啦!」 歐陽鋒立時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說,快……快說。」 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 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兒嘴裡。 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父與黃蓉的對答,蘆管伸到口邊,急忙銜住,猛力吸了幾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下死裡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 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 黃蓉笑道:「歐陽伯伯,你要將我殺了,給你侄兒殉葬,是不是?」 歐陽鋒一驚,臉上變色,心道:「怎麼我的話給她聽去啦?」 黃蓉笑道:「你殺了我,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麼三災六難,又有誰來想法子救你?」 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已結成一條三十餘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 歐陽克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 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 又過小半個時辰,海水漸退,歐陽克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 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絞盤。」 歐陽鋒心下躊躇,暗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 黃蓉道:「你別管,把木材找來便是。」 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問,奔到四顆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顆樹被他奮力推了幾下,登時齊腰折斷。 郭靖與黃蓉見他內勁如此凌厲,不覺相顧咋舌。 歐陽鋒找到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榦上的枝葉刺去,拖來交給黃蓉。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 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參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圍不過來。 黃蓉道:「這顆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罷?」 歐陽鋒點了點頭。 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四根樹榦圍著古松縛成井字之形,再將大纜繞在其上。 歐陽鋒贊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源,有其父必有其女。」 黃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爺?動手絞罷!」 三人當即動手,將古松當作支柱,推動井字形樹榦,大纜盤在古松樹榦上,慢慢縮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 潮水早已退落,歐陽克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的望著身上的巨岩,只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 那四根樹榦所作的井字形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 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極重,針葉紛紛跌落,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 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心愿許到十七八個時,突然間嘭的一聲猛響,大纜斷為兩截,纜上樹皮碎片四下飛舞,巨岩重又壓回,只壓得歐陽克叫也叫不出聲來。 絞盤急速倒轉,將黃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 郭靖忙搶上扶起。 到了這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 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 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三個人幹不了。」 郭靖自言自語:「有人相幫就好啦!」 歐陽鋒怒目而視,斥道:「廢話!」 他明知郭靖這句話出於好心,但沮喪之下,暴躁已極。 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了起來,拍手笑道:「對,對,有人相幫。」 郭靖喜問:「怎麼會有人來相幫?」 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 歐陽鋒與郭靖望著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難道明兒潮水漲時,會有人前來相助?」 黃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餓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說。」 歐陽鋒道:「姑娘,你說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樣講?」 黃蓉道:「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 此刻卻是天機不可泄漏。」 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也無別法,只得守在侄兒身旁。 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侄,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著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布,不禁又驚又喜。 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侄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 次日天剛黎明,郭靖睜眼即見洞口有個人影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黃姑娘醒了么?」 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得歐陽鋒詢問,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 郭靖低聲道:「還沒呢。 有甚麼事?」 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 郭靖道:「是了。」 洪七公介面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點了她的昏睡穴,三個月之內,只怕難以醒轉。」 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 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離開。 黃蓉坐起身來,笑道:「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待何時?」 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 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當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 郭靖道:「蓉兒,潮水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么?」 黃蓉道:「你相信會有人來么?」 郭靖搖頭道:「我不大信。」 黃蓉笑道:「我也不信。」 郭靖驚道:「你是欺騙老毒物?」 黃蓉道:「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法子救人。」 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 兩人在海灘旁撿拾花紋斑斕的貝殼玩耍。 黃蓉自幼無伴,桃花島沙灘上、海礁間貝殼雖多,獨自撿拾,卻也索然無味,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 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 每人衣兜里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 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髮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梳梳。」 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上。 黃蓉從懷裡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玉梳,將郭靖的頭髮打散,細細梳順,嘆了口氣,道:「怎生想個法兒將西毒叔侄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好?」 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 黃蓉道:「嗯,還有我爹爹。」 過了一陣,又道:「不知穆姊姊現下怎麼了?師父叫我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 郭靖笑道:「看來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 黃蓉將他頭髮梳好,挽了個髻子。 郭靖道:「你這般給我梳頭,真像我媽。」 黃蓉笑道:「那你叫我聲媽。」 郭靖笑著不語。 黃蓉伸手到他腋窩裡呵癢,笑問:「你叫不叫?」 郭靖笑著跳起,頭髮又弄亂了。 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了?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坐下。」 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輕輕拂去他頭髮上的細沙,心中對他愛極,低下頭來在他後頸中輕輕一吻,想起昨日與歐陽鋒動手,郭靖見到自己初學乍練的打狗棒法時滿臉的歡喜讚歎,當下便想將這路棒法教他。 她只要見到郭靖武功增強,可比自己學會甚麼本事還更喜歡得多。 要知她既是黃藥師之女,自幼便有無窮無盡的才技擺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會覺得十分希罕,猶如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將金銀珠寶瞧在眼裡。 但隨即想到:「這路棒法只丐幫的幫主能學,我可不能傳給他。」 問道:「靖哥哥,你想不想當丐幫的幫主?」 郭靖道:「師父叫你當幫主,你怎麼又來問我?」 說著轉過頭來。 黃蓉道:「我這樣一個年輕兒,當丐幫的幫主實在不像。 不如我把這幫主之位轉手傳了給你。 你這麼威風凜凜的一站出來,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 再說,你當了丐幫幫主,這路神妙之極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給你了。」 郭靖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 我當不來幫主。 我甚麼主意都想不出,別說幫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辦不了。」 黃蓉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師父臨危之際以幫主之位相傳,雖說是迫不得已,卻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紀雖小,卻是才智過人,處事決疑,未必便比幫中的長老們差了,否則的話,大可命自己持這棒去立旁人為幫主,再將棒法轉授給他,當這幫主,終究不是傻裡傻氣的單憑會使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便成,於是笑道:「你不當就不當。 只可惜這路打狗棒法你便學不到了。」 郭靖道:「你會得使,跟我會使還不是一樣。」 黃蓉聽他這句話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動,過了一會,說道:「只盼師父身上的傷能好,我再把這幫主的位子傳還給他。 那時……那時……」 她本想說「那時我和你結成了夫妻」,但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轉口問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么?」 郭靖道:「我知道。」 黃蓉道:「你倒說說看。」 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 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 為甚麼結了夫妻就生孩子?」 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 黃蓉道:「我也說不上。 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從臂窩裡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後一個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們大了自然知道。 潮水就快漲啦!」 黃蓉「啊」 的一聲,跳了起來,沒料到歐陽鋒一直悄悄的在旁窺伺,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說這種話給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拔足便向懸崖飛奔,兩人隨後跟去。 歐陽克給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遊絲。 歐陽鋒板著臉道:「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術,他女兒自然也會三分,雖然及不上黃老邪,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之術,又算得了甚麼。」 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道:「是你爹爹要來么?那好極了。」 黃蓉哼了一聲,道:「這些些小事,何必驚動我爹爹?再說,我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我爹爹再加上我們兩個,你打得過嗎?你又喜歡甚麼?」 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 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樹榦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 郭靖應聲而去。 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切樹皮結索。 歐陽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還是另有旁人,連問幾次,她只是昂起了頭哼曲兒,毫不理會。 歐陽鋒雖感沒趣,但見黃蓉神色輕鬆,顯是成竹在胸,當下又多了幾分指望,於是去幫著折樹。 他見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掌法,只幾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想:「這小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著終是禍胎。」 心中暗暗盤算,不論侄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莫三尺的柏樹之間蹲下,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榦,閣的一聲大叫,雙手挺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 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幾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夫。」 歐陽鋒不答,臉色陰沉,臉頰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你來世再練罷。」 兩人抱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 歐陽鋒凝自向海心張望,卻哪裡有片帆孤檣的影子。 黃蓉忽道:「瞧甚麼?沒人來的。」 歐陽鋒又驚又怒,叫道:「你說沒人來?」 黃蓉道:「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 歐陽鋒氣塞胸臆,一時說不出話,右手蓄勁,只待殺人。 黃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幾斤?」 郭靖道:「總是四百斤上下罷。」 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準是舉不起的了?」 郭靖道:「那一定不成。」 黃蓉道:「若是水中一塊六百斤的石頭呢?」 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兒不錯!」 郭靖卻尚未領會。 歐陽鋒道:「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大岩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盤絞,准能。」 黃蓉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在水底幹得了活么?」 歐陽鋒咬牙道:「那就拚命罷。」 黃蓉道:「哼,也不用這麼蠻幹。 你將這些樹榦都去縛在大岩石上。」 此言一出,居然連郭靖也明白了,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縛在岩石周圍。 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上,然後又與郭靖合力將昨天斷了的大纜續起。 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著兩人忙碌,不到一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 黃蓉與郭靖自去伴陪師父。 等到午後,眼見太陽偏西,潮水起始上漲,歐陽鋒奔來邀了郭黃二人,再到懸崖之下。 又等了良久,潮水漲至齊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將那大纜繞在大松樹上,推動井字形絞盤。 這一次巨岩上縛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條大木便等如是幾個大力士在水中幫同抬起巨岩,再則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輕了不少,三人也沒費好大的勁,就將巨岩絞鬆動了。 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兒,輕輕一拉,就將他抱上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來。 黃蓉也是連連拍手,卻忘了這陷人的機關原本是她自己布下的。

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

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侄兒抱上岸來,一向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顏開,可是畢竟不向自己與郭靖說一個「謝」 字,當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見她臉有憂色,問道:「你在想甚麼?」 黃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 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 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 第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 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 洪七公道:「我只是猜著蓉兒的心思。 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這裡無醫無葯,更無內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走著瞧罷。 第二件,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武功實在了得,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手。 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 蓉兒,你說是不是?」 黃蓉道:「是啊,眼下最緊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濟也得叫他不敢為惡。」 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跟他鬥智。 老毒物雖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負,自負則不深思,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可是他上當之後,立即有應變脫困的本事,隨之而來的反擊,可就厲害得很了。」 兩人凝神思索。 黃蓉想到對手與爹爹和師父向來難分高下,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若不能一舉便制他死命,單是要他上幾個惡當,終究無濟於事。 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來。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來,只見歐陽鋒橫抱著侄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山洞讓給我侄兒養傷。」 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裡是我師父住的!」 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 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 歐陽鋒臉上微微一紅,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里弄鬼,小心三條性命。」 三人走下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 郭靖道:「師父請在這裡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榦,隨即又奔了下來,離她數尺,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 黃蓉甚覺有趣,在地上撿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 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另一隻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 黃蓉嘆道:「這裡準是從沒人來,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聽到她說話聲音,又溜上了樹枝。 黃蓉順眼仰望,見松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藤,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 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瞧去,果然好個安身所在。 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大松樹的枝丫間扎了個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 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 蓉蓉笑道:「咱們在枝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裡做野獸。」 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 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 郭靖悶悶不已。 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 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 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 黃蓉道:「你別管,撒罷!」 郭靖紅了臉道:「不成!」 黃蓉道:「幹麼?」 郭靖囁嚅道:「你在旁邊,我撒不出尿。」 黃蓉只笑得直打跌。 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 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 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片去。」 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乾淨的呀。」 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乾淨的。」 郭靖可胡塗了,但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 黃蓉將那半片尿浸熟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叢中去採摘野果。 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老大納悶,饞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過了尿的,只得暫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呢?」 郭靖向後指了指。 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臟羊,將半片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你怎知他一定來換?」 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 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 黃蓉道:「怎麼?」 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 黃蓉坐在一根樹丫之上,聽了此言,笑得彎了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 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臟羊肉你不吃不成么?」 郭靖愕然,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 歐陽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還贊黃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鹹味。 過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克傷處痛楚,大聲呻吟。 歐陽鋒走到大松樹下,叫道:「小丫頭,下來!」 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幹甚麼?」 歐陽鋒道:「我侄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 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 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甚麼?」 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 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 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斗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於是躍下樹來,說道:「好罷,我瞧瞧他的傷去。」 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么?好適意。」 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 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 黃蓉道:「要木料幹麼?再說,這黑地里又到哪裡弄去?」 歐陽鋒罵道:「小丫頭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兒去,關你甚麼事?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魯莽壞事。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 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麼。」 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的武功。 我今日一時委屈,難道便不能忍耐?」 當下取火點燃一紮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榦一根根的震倒。 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尚且脫險,此日縱遇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個時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榦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若是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 他吃了一驚,忙坐下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功,才又出招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臂酸腿虛。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荒島之上又無刀斧,如何砍伐樹木?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侄兒被壓壞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 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過,荒島上又無人援手。」 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盡了。」 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 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 「我武功固然遠不及西毒,但《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秘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老毒物一拚便了。 只是不論哪一門武功,總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 當即回到樹上,將心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 洪七公道:「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聽,瞧有甚麼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 郭靖當下將真經一句句的背誦出來。 洪七公聽到「人徒知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 這幾句,身子忽然一顫,「啊」 了一聲。 郭靖忙問:「怎麼?」 洪七公不答,把那幾句話揣摩了良久,道:「剛才這段你再念一遍。」 郭靖甚是喜歡,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幾句話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門。」 當下將這幾句話又慢慢的念了一遍。 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罷。」 郭靖接著背誦,上卷經文將完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霍幾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 洪七公奇道:「你說些甚麼?」 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熟的經文。」 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甚麼話?」 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 洪七公道:「你背罷。」 郭靖又念道:「別兒法斯,葛羅烏里……」 一路背完,儘是這般拗舌贅牙的話。 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念咒捉鬼的本事。」 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裝神弄鬼,騙人的把戲。」 但想到真經博大精奧,這些怪話多半另有深意,只不過自己不懂而已,這句話已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過了半晌,洪七公搖頭道:「靖兒,經文中所載的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間所能練成。」 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廿幾根木料扎一個木筏,走為上策。 我和蓉兒在這裡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 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老人家而去。」 洪七公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會傷害蓉兒,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罷!」 郭靖悲憤交迸,舉手用力在樹榦上拍了一掌。 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來。 洪七公一驚,忙問:「靖兒,你剛才打這一掌,使的是甚麼手法?」 郭靖道:「怎樣?」 洪七公道:「怎麼你打得如此重實,樹榦卻沒絲毫震動?」 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了,是以沒使勁力。」 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功夫有點古怪。 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那松樹仍是略不顛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傳給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 洪七公道:「空明拳?沒聽說過。」 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給囚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自行創了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訣,說是:『空朦洞松、風通容夢、沖窮中弄、童庸弓蟲』。」 洪七公笑道:「甚麼東弄窟窿的?」 郭靖道:「這十六字訣,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勁道要虛;『蟲』是身子柔軟如蟲;『朦』是拳招胡裡胡塗,不可太過清楚。 弟子演給您老瞧瞧好不好?」 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見,聽來倒著實有點道理。 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聽就是。」 當下郭靖從第一路「空碗盛飯」 、第二路「空屋住人」 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說給洪七公聽了。 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名稱。 洪七公只聽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勝欽佩,便道:「不用再說了,咱們就跟西毒鬥鬥。」 郭靖道:「用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還不夠。」 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裡求生,只好冒險,你身上帶著丘處機送你的短劍是么?」 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短劍拔了出來。 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短劍去伐樹了。」 郭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短劍,猶豫不語。 洪七公道:「我傳你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聚。 你這柄短劍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榦,那又算得了甚麼?要緊的是,手勁上須守得著『空』字訣和『松』字訣。」 郭靖想了半晌,又經洪七公指點解說,終於領悟,縱身下樹,摸著一顆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一劃,短劍刃鋒果然深入樹榦。 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木應手而倒。 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斷了十多棵樹,看來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數就可湊滿了。 正切割間,忽聽洪七公叫道:「靖兒上來。」 郭靖縱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 洪七公道:「費了勁反而不成,是不是?」 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來『空朦洞松』是這個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總是不明白。」 洪七公道:「這功夫用來斷樹是綽綽有餘了,若說與西毒拚斗,卻尚遠為不足,須得再練《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 咱們怎生想個法子,跟他慢慢的拖。」 講到籌策設計,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有呆在一旁,讓師父去想法子。 過了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只好明兒叫蓉兒想。 靖兒,我適才聽你背誦《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這時候我仔細捉摸,多半沒錯。 你扶我下樹,我要練功夫。」 郭靖嚇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麼能練?」 洪七公道:「真經上言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 這四句話使我茅塞頓開,咱們下去罷。」 郭靖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他輕輕躍下樹來。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一掌。 黑暗之中,郭靖見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喘氣,說道:「不礙事。」 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 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步踉蹌,顯得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後來身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境。 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傷好啦!」 洪七公道:「抱我上去。」 郭靖一手攬住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 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也沒甚麼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 郭靖不解。 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後,只知運氣調養,卻沒想到我這門外家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 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命雖已無礙,功夫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甚麼話好,過了一會兒,道:「我再砍樹去。」 洪七公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瞧能不能行?」 說著將那計謀說了。 郭靖喜道:「准成,准成!」 當即躍下樹去安排。 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數點郭靖堆著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十根呢?」 黃蓉整夜坐在歐陽克身邊照料他的傷勢,聽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見歐陽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聽他如此呼喝,頗為郭靖擔心。 歐陽鋒待了片刻,見松樹上並無動靜,卻聽得山後呼呼風響,似有人在打拳練武,忙循聲過去,轉過山坡,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洪七公使開招術,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掌來足往,斗得甚是緊湊。 黃蓉見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喜,只聽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可得小心了!」 推出一掌。 郭靖舉掌相抵,尚未與他手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間往後飛出,砰的一聲,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樹之上。 那樹雖不甚大,卻也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從中折斷,倒在地下。 這一撞不打緊,卻把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 黃蓉贊道:「師父,好劈空掌啊!」 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護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 郭靖道:「弟子知道!」 一言甫畢,洪七公掌力又發,喀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 但見一個發招,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大樹。 黃蓉叫道:「已有十株啦。」 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子轉不過氣來了。」 洪七公一笑收掌,說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傷,只道從此功力再也難以恢復,不料今晨依法修練,也居然。」 歐陽鋒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樹榦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整齊,心道:「那真經上所載的武學,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叫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去練那經上的功夫。」 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來,埋頭用心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眼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 黃蓉喜道:「師父,這真經真是妙極。」 洪七公笑著未答,郭靖搶著道:「蓉兒,咱們是假裝的。」 於是將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對她說了。 原來郭靖事先以短劍在樹榦上劃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上其實沒半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 歐陽鋒萬料不到空明拳的勁力能以短劍斷樹,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機關。 黃蓉本來笑逐顏開,聽了郭靖這番話后,半晌不語,眉尖微蹙。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甚麼真功夫假功夫呢。 蓉兒,你怕西毒終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 黃蓉點了點頭。 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欺瞞?不過世事難料,眼下空擔心也是白饒。 我說,靖兒所念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甚麼『易筋鍛骨篇』的,聽來倒很有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 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教。」 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筋鍛骨篇》念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修習,他卻去獵獸釣魚,生火煮食。 郭靖與黃蓉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苦讀經文,潛心思索。 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麼樣?」 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 你倆第一段功夫已經練成啦,今兒該當舒散筋骨,否則不免窒氣傷身。 這樣罷,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來扎木筏。」 郭靖與黃蓉齊道:「扎木筏?」 洪七公道:「是啊,難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 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好,當即動手。 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在一起,那就成了。 捆綁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響就崩斷了。 他還道繩索結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又是斷成兩截。 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 原來她出去獵羊,拿著幾塊石子要擲打羊頭,哪知奔了幾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過身來,順手就將野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這麼說,那《九陰真經》果然大有道理,這麼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 黃蓉喜道:「師父,咱們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頓了么?」 洪七公搖頭道:「那還差得遠,至少總還得再練上十年八年的。 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的功夫能夠破它。」 黃蓉撅起了嘴道:「那麼就算咱們再練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勝他啦。」 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厲害呢。」 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錯。」 又過數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紮成。 三人用樹皮編了一張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 歐陽鋒一直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三人忙忙碌碌。 這一晚一切整頓就緒,只待次日啟航。 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不要跟他們道別?」 郭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般欺侮,豈能就此罷手?」 黃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爺,第一保佑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後。 要不然,師父的功力恢復得快,一兩年內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聽到海灘上似有響動,忙道:「靖兒,海灘上是甚麼聲音?」 郭靖翻身下樹,快步奔出,向海邊望去,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 此時黃蓉也已醒了,跟著追去,問道:「靖哥哥,甚麼事?」 郭靖遙遙頭答道:「兩個惡賊上了咱們的筏子。」 黃蓉聞言吃了一驚。 待得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侄兒抱上木筏,張起輕帆,離岸已有數丈。 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上啦。」 只聽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樹猛踢。 黃蓉靈機一動,叫道:「有了!」 捧起一塊大石,靠在紫檀樹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說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炮。」 郭靖大喜,雙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樹根,向後急扳。 紫檀木又堅又韌,只是向後彎轉,卻不折斷。 郭靖雙手忽松,呼的一響,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許水花。 黃蓉叫了聲:「可惜!」 又裝炮彈,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 只是木筏扎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麼一擊,並無大礙。 兩人接著連發三炮,卻都落空跌在水中。 黃蓉見炮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炮彈!」 郭靖一怔,不明其意。 黃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對付他們。」 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並無危險,拔出短劍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 又使力將樹枝扳后。 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道:「發炮!」 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彈而出,筆直飛去,在空中接連翻了兩個筋斗,在離木筏數丈處輕輕入水,姿式美妙異常。 歐陽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時不明白她此舉是何用意。 黃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氣,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潛去,只見頭頂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 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卻哪裡打得著她。 黃蓉舉起短劍,正要往結紮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動,減小手勁,只在幾條主索上輕輕劃了幾下,將繩索的三股中割斷兩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衝撞,方才散開。 她又復潛水,片刻間已游出了十餘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裝追趕不及。 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灘,洪七公早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黃蓉臉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齊聲喝彩。 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咱們可得從頭干起。」 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數日又已紮成,眼見東南風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島西去。 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嘆道:「咱三個險些兒都死在這島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捨不得。」 郭靖道:「他日無事,咱們再來重遊可好?」 黃蓉拍手道:「好,一定來,那時候你可不許賴。 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父,你說叫甚麼好?」 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 黃蓉搖頭道:「那多不雅。」 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別問老叫化。 依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 黃蓉笑著連連搖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艷,正罩在小島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島罷。」 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 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 這島名雅也好,俗也好,他總之是想不出來的,內心深處,倒覺「壓鬼」 、「吃尿」 的名稱,比之「明霞」 甚麼的可有趣得多。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 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哪!」 兩聲叫喊。 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是神完氣足,聽得清清楚楚。 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物。」 只聽得叫聲又是一響。 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是鬼,是鬼!」 其時六月將盡,天上無月,唯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傳來這幾聲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 他內力已失,聲音傳送不遠。 郭靖氣運丹田,叫道:「是歐陽世伯么?」 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 黃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 黃蓉急道:「不,不,我怕。」 洪七公道:「不是鬼。」 黃蓉道:「是人也不該救。」 洪七公道:「濟人之急,是咱們丐幫的幫規。 你我是兩代幫主,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距。」 黃蓉道:「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做了鬼也是個大壞鬼,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該救。」 洪七公道:「幫規如此,更改不得。」 黃蓉心下憤憤不平。 只聽歐陽鋒遠遠叫道:「七兄,你當真見死不救嗎?」 黃蓉說道:「有了,靖哥哥,待會兒見到歐陽鋒,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 你不是丐幫的,不用守這條不通的規矩。」 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徑?」 黃蓉無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 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歐陽叔侄搶住一根筏材,這才支持至今。 黃蓉道:「要他先發個毒誓,今後不得害人,這才救他。」 洪七公嘆道:「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他寧死不屈,這個誓是不肯發的。 靖兒,救人罷!」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歐陽克后領,提到筏上。 洪七公急於救人,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 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躍到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爾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 黃蓉怒責歐陽鋒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 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否則適才這麼一拉,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盡,此時不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的跟你陪不是了。」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歐陽鋒道:「好,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幾天啦。」 黃蓉道:「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甚麼啊?」 歐陽鋒道:「好罷,你只分一點兒給我侄兒,他腿上傷得厲害,實是頂不住。」 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他至今未曾痊癒,你拿解藥出來。」 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裡,說道:「姑娘你瞧,瓶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 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幾搖,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然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 歐陽鋒道:「若要騙你糧食清水,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歐陽鋒豈是這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若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後,也必落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 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只是各種葯料不但採集極難,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炮製得成,終究是來不及了。 這話說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罷。」 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 洪七公道:「蓉兒,他這話不假。 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 你給他吃的罷。」 黃蓉暗自神傷,知道師父畢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 歐陽鋒先撕幾塊餵給侄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 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喜你獨冠群英啊。」 歐陽鋒道:「那也未必盡然,天下還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 歐陽鋒咬著羊腿,道:「只是此人難求,你們師父自然知曉。」 兩人眼望師父。 洪七公笑道:「明知難求,說他作甚?」 黃蓉拉著他衣袖,求道:「師父,您說,再難的事,咱們也總要辦到。 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 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 黃蓉道:「你哼甚麼?」 歐陽鋒不答。 洪七公道:「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 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 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 洪七公道:「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這般損人利己之事。」 黃蓉沉吟道:「武功高極?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爺。 師父,求他治傷,怎麼又損人利己了?」 洪七公道:「睡罷,別問啦,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 黃蓉不敢再說,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侄,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臉色泛白,全身浮腫,自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 木筏航到申牌時分,望見遠遠有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叫了起來。 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得難受。 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微晃,雙手齊出,一手一個,登時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處,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 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酥麻,齊聲驚問:「幹甚麼?」 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 咱們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殺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 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 再說,《九陰真經》既入我手,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遺患無窮。」 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大聲道:「努爾七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聽洪七公如此說,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經關鍵。 我殺了這三人,只怕世上再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是枉然。」 問道:「那是甚麼意思?」 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許八吐,米爾米爾……」 他雖聽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但如何能記得?這時信口胡謅,臉上卻是神色肅然。 歐陽鋒卻只道話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 洪七公大喝:「靖兒動手。」 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時左腳也已飛起。 他被歐陽鋒腳施襲擊,抓住了脈門,本已無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擊。 他已將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但原來的功力卻斗然間增強了二成,這一拉、一拍、一踢,招數平平無奇,勁力竟大得異常。 歐陽鋒一驚之下,筏上狹窄,無可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齊施,攻勢猶似暴風驟雨一般,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援手運起了蛤蟆功來,三人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一陣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退了半步。 黃蓉身子微側,橫肩向他撞去。 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 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 歐陽鋒不避不擋,並不理會,突然間胸口微感刺痛,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這時他站在筏邊,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滿尖刺,無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脫她脈門,借勢外甩,將她猛推出去。 黃蓉立足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敵人進攻。 黃蓉拔出短劍,猱身而上。 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膝彎,但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攻,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 洪七公與歐陽克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這場惡鬥,心下只是怦怦亂跳,但見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髮,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 歐陽鋒的武功原本遠勝郭、黃二人聯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披軟蝟甲,手持鋒銳之極的短劍,這兩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為顧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練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後,威力實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鬥了個難分難解。 時候一長,歐陽鋒的掌法愈厲,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只瞧得暗暗著急。 掌影飛舞中歐陽鋒左腳踢出,勁風凌厲,聲勢驚人,黃蓉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 郭靖獨抗強敵,更是吃力。 黃蓉從左邊入海,立時從筏底鑽過,從右邊躍起,揮短劍向歐陽鋒背心刺去。 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後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奮戰之際,暗籌對策:「如此斗將下去,我們功力不及,終須落敗,不到海中,總是勝他不了。」 心念一動,揮短劍割斷帆索,便帆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搖晃,不再前行。 她退開兩步,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牢牢打了兩個結。 她一退開,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後退了一步。 歐陽鋒得理不讓人,雙掌連綿而上。 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魚躍於淵」 接過了敵掌,下一掌卻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守住退路,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後撲通一聲,躍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躍起,也跳入了海中。 兩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 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克非立時淹斃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黃二人之敵。 洪七公卻是身子縛在筏上,二人盡可先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 毆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個小傢伙聽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麼一腳!」 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吸口氣潛入了筏底,伸短劍就割系筏的繩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侄之後,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無妨。 只聽得喀喀數聲,木筏已分成兩半。 歐陽克在左邊一半,歐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邊一半。 歐陽鋒暗暗心驚,探身伸手忙將侄兒提過,彎腰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來。 歐陽鋒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來再割。 僵持良久,黃蓉游遠丈許,出水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候機發難。 雙方凝神俟隙,傾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 海上陽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蘊藏著極大殺機。 黃蓉心想:「半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 歐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水力就能將她震死。 小丫頭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 兩人目不轉瞬,各自躍躍欲試。 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叫道:「船,船!」 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乘風破浪而來。 過不多時,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大船再駛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錯,忙對叔父說了。 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裡是好哪,快過來。」 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水中,一拉黃蓉的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 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但料來總是事情不對,打個手勢,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機割筏。 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筏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舍此更無別法,力運雙臂,忽地鑽上。 歐陽鋒「閣」 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上拍將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 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數尺,喀喀兩聲,黃蓉已將系筏的繩索割斷。 就在此時,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外。 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時,卻見郭靖手足不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忙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數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雙目緊閉,臉青唇白,已然暈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幾名水手扳槳划近木筏,將歐陽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 黃蓉連叫三聲:「靖哥哥!」 郭靖只是不醒。 她想來者雖是敵船,卻也只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後腦,游向舢舨。 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忽然左手在艇邊一按,身如飛魚,從水中躍入艇心,幾個水手都大吃一驚。 適才水中對掌,郭靖為歐陽鋒所激,受到極大震蕩,登時昏暈,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裡,卻是在一艘小艇之中。 他呼吸了幾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 黃蓉回報一笑,消了滿腔驚懼,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幾月前在燕京趙王府里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長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髮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紅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幾個卻不相識,心想:「靖哥哥與我的武功近來大有長進,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我縱使仍然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 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脫險,可是難上加難了。」 大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 歐陽鋒抱著侄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後從小艇躍上大船。 一人身穿繡花錦袍,從中艙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 那人頷下微須,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 原來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生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北歸,徑行會合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 其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被圍近月,燕雲十六州已盡屬蒙古。 大金國勢日蹙。 完顏洪烈心甚憂急,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倍之眾,每次接戰,盡皆潰敗,他苦思無策,不由得將中興復國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心想只要得了這部兵書,自能用兵如神,戰無不勝,就如當年的岳飛一般,蒙古兵縱然精銳,也要望風披靡了。 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秘,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將書盜來。 當日他遍尋歐陽克不得,雖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消息,也不能單等他一人,只得徑自啟程,這時海上相遇,卻見他與郭靖為伴,不由得暗自著急,只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自是心頭火起,雖在強敵環伺之際,仍是對他怒目而視。 這時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即縮身回入。 黃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楊康模樣。 歐陽克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 歐陽鋒拱了拱手。 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見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歐陽克面上,拱手為禮。 彭連虎、沙通天等人聽得此言,一齊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 歐陽鋒微微躬身,還了半禮。 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十,不作一聲。 完顏洪烈知道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見了歐陽鋒卻如此恭敬,顯得既敬且畏,復大有諂媚之意,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們臉上見過,立知這個周身水腫、蓬頭赤足的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 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蝮蛇寶血,這時相見,如何不惱?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見過,想不到這當世兩大高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見甚麼?乘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 眾人一怔,均想:「這洪七公躺著動彈不得,原來是身受重傷,那就不足為懼。」 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 歐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開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於黃蓉,侄兒雖然愛她,留下來卻終是極大禍根,但若自己下手殺她,黃藥師知道了豈肯干休,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於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們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洪烈道:「這三人狡猾得緊,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聞言大喜,當即斜身向左竄出,繞過沙通天身側,反手來拉郭靖的手腕。 郭靖順腕翻過,拍的一聲,梁子翁已然肩頭中掌,這一招「見龍在田」 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蹌蹌的倒退兩步。 彭連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只想壓倒對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時散開,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後,再上前動手。 梁子翁適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從側來拉郭靖,為的就是防備他那招獨一無二的「亢龍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擊,難以抵擋,不料一別經月,他居然並不使「亢龍有悔」,只是隨手一掌,自己竟爾躲避不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並不追擊,當即縱身躍起,雙拳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 來,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面,又報昔日殺蛇之恨。 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 那野狐狡詐多端,竄東蹦西,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纏鬥多時,仍是無法取勝。 他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人蔘也不採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苦思數月,創出了這套「野狐拳法」。 這拳法以「靈、閃、撲、跌」 四字訣為主旨,於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首先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後俟機進擊。 這時他不敢輕敵,使開這路拳法,未攻先閃,跌中藏撲,向郭靖打去。 這套拳法來勢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神劍掌虛招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不知鬧的是甚麼古怪?」 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不論敵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將降龍十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 兩人數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想:「梁老怪總算是一派的掌門,與這後生小子動手,怎麼儘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 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后,眼見就要退入海中。 梁子翁見「野狐掌」 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哪裡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聽洪七公叫道:「下去罷!」 郭靖的一招「戰龍在野」,左臂橫掃。 梁子翁大聲驚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 眾人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處奔過去察看。 只聽得海中有人哈哈長笑,梁子翁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首船邊向海中觀看。 只見一個白須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常,再凝神看時,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背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自如。 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裡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 周伯通聽得郭靖呼叫,大喜歡呼,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 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 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下就得再追,再見吧!」 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裡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啊。」 周伯通怒道:「有這等事?」 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甚麼東西,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落上甲板,喝道:「甚麼人這般大膽,膽敢欺侮我的把弟?」 船上諸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這個白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的出現,卻令人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差愕異常。 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問道:「怎麼你也在這裡?」 黃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會來,因此先在這裡等你。 你快教我騎鯊魚的法兒。」 周伯通笑道:「好,我來教你。」 黃蓉道:「你先打發了這批壞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果然又是你這老兒,」 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 周伯通道:「半點也不錯。 做人甚麼事都可胡來,但說話放屁,總須分得清清楚楚,可別讓人聽在耳里,不知道聲音是上面出來的呢,還是來自下盤功夫。 我正要找你算帳,你在這兒真是再好也沒有。 老叫化,你是公證,站起來說句公道話罷。」 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 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接連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我師父,點了他的穴道。」 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前後只是三次,黃蓉將次數一變三倍,歐陽鋒自也不能對此分辯,只是怒目不語。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 與「湧泉穴」 上揉了兩揉。 洪七公道:「老頑童,那沒用。」 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 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 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小嘴一扁,說道:「那有甚麼稀奇的?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 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心想這小丫頭家學淵源,倒也有些門道,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道:「你輸了東道,怎麼說話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甚麼東道?」 歐陽鋒道:「這裡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理。」 彭連虎道:「好極,好極。 歐陽先生請說。」 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爺子,江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 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前此武藝未有大成,除了頑皮胡鬧,也沒做過甚麼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但眾人見他海上騎鯊,神通廣大,實是非同小可,原來是全真七子的師叔,無怪如此了得,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 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不禁暗暗擔憂。 歐陽鋒道:「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 我說鯊群何足道哉,只消舉手之勞,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 周兄不信,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 周兄,這話對么?」 周伯通連連點頭,道:「這幾句話全對。 賭點甚麼,也得給大伙兒說說。」 歐陽鋒道:「正是!我說若是我輸了,你叫我幹甚麼,我就得幹甚麼。 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餵魚。 你輸了也是一樣。 這話對么?」 周伯通又是連連點頭,道:「對,對,半點不錯。 後來怎樣了?」 歐陽鋒道:「怎樣?後來是你輸了。」 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說道:「錯了,錯了,輸的是你,不是我。」 歐陽鋒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 周伯通嘆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贏了。」 歐陽鋒、洪七公、黃蓉齊聲問道:「甚麼巧事?」 周伯通一彎腰,左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是遇見了我這頭坐騎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它口中的,是不是?」 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傢伙活生生餓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 這時見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記得果然便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輸了啊。 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傢夥託了你侄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 說罷哈哈大笑。 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哪裡?我想得你好苦。」 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 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見到這傢伙在海面上喘氣,好似大為煩惱。 我道:『老鯊啊老鯊,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憐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魚背。 它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氣,雙手牢牢抱住了它的頭頸,舉足亂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鑽到水面上來,沒等我透得兩口氣,這傢伙又鑽到了水下。 咱哥兒倆鬥了這麼半天,它才算乖乖的聽了話,我要它往東,它就往東,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 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 這些人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只聽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怎麼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傻!」 周伯通道:「你瞧它滿口牙齒,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你敢騎它嗎?」 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騎在魚背上?」 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 咱們一見到魚,它就追,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將魚打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這傢伙可得吃九份半。」 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又問:「你把死魚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齒會吃么?」 周伯通道:「會吃得緊呢。 有一次咱哥兒倆窮追一條大烏賊……」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傍若無人,歐陽鋒卻暗暗叫苦,籌思應付之策。 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 歐陽鋒先前把話說得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賴不成?」 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麼難事。 好,你適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讓大伙兒聞聞。」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在常人自然極難,但內功精湛之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周身運轉,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矇混過去,忙搶著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 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罷,我也不要你做甚麼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 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決計傷他不了。 待他傷好之後,你倆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讓老頑童來做個公證。」 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癒,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忽然異想天開,出了個古怪的難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當下也不打話,俯身運勁於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 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老頑童最怕聞的,就是韃子的羊臊味。 快放下小艇,送我們四人上岸。」 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怪,若是跟他說翻了臉動武,自己縱不落敗,取勝之機卻也頗為渺茫,目下只得暫且忍耐,待練成《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后,再來跟他算帳,好在今日盡可借口輸了打賭,一切依從,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便道:「好罷,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你說怎麼就怎麼著。」 轉頭向完顏洪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罷。」 完顏洪烈不答,心想:「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來的機密。」 靈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觀,見著歐陽鋒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聽周伯通那憊賴老兒說甚麼便依從甚麼,不敢駁回半句,多半是個浪得虛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強,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裡的許多高手,眼見完顏洪烈有躊躇之色,當即走上兩步,說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麼就怎麼,旁人豈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聽王爺吩咐。」 此言一出,眾人聳然動容,都望著歐陽鋒的臉色。 歐陽鋒冷冷的上下打量靈智上人,隨即抬頭望天,淡淡的道:「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為難了?」 靈智上人道:「不敢。 小僧向在藏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聽到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哪有甚麼梁子過節……」 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虛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順勢迴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 這一下快得出奇,眾人但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陣晃動,一個肥肥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甚麼手法。 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了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肥肉,若是挺臂上舉,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但歐陽鋒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頂離開甲板約有四尺。 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中連連怒吼。 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但被歐陽鋒這麼倒轉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斷折了一般,全無反抗之能。 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 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幾次氣,出力掙扎,卻哪裡掙扎得脫?彭連虎等見了這般情景,無不駭然失色。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來和你一般見識。 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嘿嘿,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聞,又無自知之明,吃點虧是免不了的啦。 老頑童,接著了!」 也不見他手臂后縮前揮,只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雲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立時自由,身子一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周伯通如法炮製的擒住了。 完顏洪烈見他狼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單憑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 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吐勁,將靈智上人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 完顏洪烈雖識武藝,但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將這個胖大和尚急擲過來,勁道凌厲,他哪裡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急忙閃避。 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晃身攔在完顏洪烈面前,眼見靈智上人衝來的勢道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了他,看來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後頸,再將他倒轉過來,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絲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縱躍變招的本事卻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身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剛碰到靈智上人的後頸,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猛打將上來,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錐」 擊了下去。 原來靈智上人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倒轉提起,熱血逆流,只感頭昏腦脹,心中怒火如焚,聽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敵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頸后,立時一個大手印拍出。 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佔了便宜,但靈智上人卻有備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這一來仍然是半斤八兩,只聽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後三步,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橫卧在地。 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來是沙通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 虎吼一聲,又要撲上。 彭連虎知他誤會,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時大船上已放下舢舨。 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將巨鯊向船外揮出,同時手掌使力,將木棍震為兩截。 那鯊魚飛身入海,忽覺口中棍斷,自是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了。 黃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倆和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 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說道:「還是請老叫化做公證。」 完顏洪烈見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劃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麼盜書之事是更加易成,當下牽了靈智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瞧在小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 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 靈智上人心猶未服,暗想:「你不過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不及你?」 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力捏歐陽鋒的手掌,力道剛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手掌只燒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 歐陽鋒不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 靈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道:「他媽的,這老賊定是會使邪術。」 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時恰好給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穴道又擲上船來,於是解開他被封的穴道。 這樣一來,歐陽鋒自然而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領。 完顏洪烈吩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侄接風。 飲酒中間,完顏洪烈把要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他鼎力相助。 歐陽鋒早聽侄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飛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為了得,他傳下來的岳家散手確是武學中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 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 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 完顏洪烈一心要去盜取大宋名將的遺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 當下一個著意奉承,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樑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席上酒到杯乾,賓主盡歡。 只有歐陽克身受重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人扶到后艙休息去了。 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麼事得罪他了。 完顏洪烈要待出言相詢,歐陽鋒道:「聽!」 眾人側耳傾聽,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聽不見甚麼。 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今聽見了么?簫聲。」 眾人凝神傾聽,果聽得浪聲之外,隱隱似乎夾著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他點破,誰也聽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縱聲長嘯,聲音遠遠傳了出去。 眾人也都跟到船頭。 只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 眾人暗暗詫異:「難道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遠,怎能送到此處?」 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 兩船漸漸駛近。 來船船首站著一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可見到小女么?」 歐陽鋒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 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顏洪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攬之心,迎將上去,說道:「這位先生貴姓?有幸拜見,幸如何之。」 以他大金國王爺身分,如此謙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 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官服,只白了他一眼,並不理睬。 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葯兄,我給您引見。 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 向完顏洪烈道:「這位是桃花島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並世無雙。」 彭連虎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 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黑風雙煞只不過是他破門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時為之色變,徒弟已然如此,何況師父?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人人想起曾得罪過他,都是心存疑懼,不敢作聲。 黃藥師自女兒走後,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也不理會,過得數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上了自己特製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找尋。 知道他們是回歸大陸,於是一路向西追索。 但在茫茫大海中尋一艘船,真是談何容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但來來去去的找尋,竟是一無眉目。 這日在船頭運起內力吹簫,盼望女兒聽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 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之人是個王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尋小女,失陪了。」 轉身就走。 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布得滿腹怒火,這時見上船來的又是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聽了歐陽鋒的話,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神弄鬼,嚇唬別人。 我且騙他一騙。」 見黃藥師要走,朗聲說道:「你找的可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么?」 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 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倒是見過的,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 黃藥師心中一寒,忙道:「甚麼?」 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 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屍,身穿白衫,頭髮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本來倒也挺標緻。 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給海水浸得腫脹了。」 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話當真?」 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聽靈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都不作聲。 靈智上人冷冷的道:「那的屍身之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後生,濃眉大眼,一個是老叫化子,背著個大紅葫蘆,另一個是白須白髮的老頭兒。」 他說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 到此地步,黃藥師哪裡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早說?」 歐陽鋒見他神色,眼見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殺人,自己雖然不致吃虧,可是這股來勢也不易抵擋,便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與這幾位都是初會。 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屍,也未必就是令愛罷。」 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倘若當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遺憾之極了。 我侄兒得知,定然傷心欲絕。」 這幾句話把自己的擔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 黃藥師聽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剎那間萬念俱灰。 他性子本愛遷怒旁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偷他經書,何以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卻都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 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 人人默不作聲的望著他,心中都是充滿畏懼之意,即令是歐陽鋒,也感到惴惴不安,氣凝丹田,全神戒備,甲板上一時寂靜異常。 突然聽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 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凄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 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心想:「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 昔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余,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 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多半會一發不可收拾,身受劇烈內傷,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又少了一個大敵。 唉,良機坐失,可惜啊可惜!」 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 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 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 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拍的一聲,玉簫折為兩截。 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鬧些甚麼?」 完顏洪烈叫道:「上人,且莫……」 一言未畢,只見黃藥師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后的那塊肥肉,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頭下腳上的倒轉了過來,向下擲去,撲的一聲,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 原來靈智上人所練武功,頸后是破綻所在,他身形一動,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等大高手立時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擊他這弱點,都是一抓即中。 黃藥師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 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 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聽得格的一聲,船板掀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 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顏康的楊康。 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只是念著完顏洪烈「富貴不可限量」 那句話,在准北和金國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隨同南下。 郭靖、黃蓉上船時,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都瞧了個清清楚楚。 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與郭靖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心,是以並不赴席,只是在艙底竊聽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知無礙,於是掀開船板出來。 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總算硬功了得,腦袋又生得堅實,船板被他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傷,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躍起。 眾人見甲板上平白的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色甚是尷尬。 完顏洪烈剛說得一句:「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 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 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異。 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今日卻見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弄嬰兒,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想起在太湖歸雲庄被擒受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給郭、黃二人嚇得心驚膽戰,皆因自己藝不如人之故,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正可拜他為師,跟歐陽鋒行了大禮后,對完顏洪烈道:「爹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 完顏洪烈大喜,站起身來,向歐陽鋒作了一揖,說道:「小兒生性愛武,只是未遇明師,若蒙先生不棄,肯賜敬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 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陽鋒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向來有個規矩,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決無旁枝。 老朽已傳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 完顏洪烈見他不允,只索罷了,命人重整杯盤。 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卻是不難。 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 楊康見過歐陽克的許多姬妾,知道她們都曾得歐陽克指點功夫,但因並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極平常,聽歐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只得稱謝。 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豈是他侄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 歐陽鋒鑒貌辨色,知他並無向自己請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贊靈智上人騙他得好。 侯通海道:「這人的武功當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來是他的女兒,怪不得很有些鬼門道。」 說著凝目瞧著靈智上人的光頭,看了一會,側過頭來瞪視他後頭的那塊肥肉,彎過右手,抓住自己後頸,嘿嘿一笑,問道:「師哥,他們三人都是這麼一抓,那是甚麼功夫?」 沙通天斥道:「別胡說。」 靈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額頭的三個肉瘤。 侯通海急忙縮身,溜到了桌下。 眾人哈哈大笑,同聲出言相勸。 侯通海鑽上來坐入椅中,向歐陽鋒道:「歐陽老爺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後頸肥肉這手本事,成不成?」 歐陽鋒微笑不答。 靈智上人怒目而視。 侯通海轉頭又問:「師哥,那黃藥師又哭又叫的唱些甚麼?」 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說道:「誰理會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 楊康道:「他唱的是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 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髮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上帝為甚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 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 眾武師都贊:「小王爺是人,學問真好,咱們粗人哪裡知曉?」 黃藥師滿腔悲憤,指天罵地,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上岸后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的蓉兒?誰害死了我的蓉兒?」 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已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 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 惱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思索如何找尋江南六怪:「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也必有甚麼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 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們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一乾二淨。」 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 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游海之事,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一場。 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你老人家覺得怎樣?」 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 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 點中之後,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一層。 黃蓉喂他服了幾顆九花玉露丸,痛楚稍減,氣喘仍是甚急。 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是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煩。 周伯通並不理會,只鬧個不休。 黃蓉皺眉道:「你要捉鯊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甚麼?」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會,忽道:「有了。 郭,我拉著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 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的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 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你當魚餌來引鯊魚。」 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一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計傷你不了。 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鯊魚。」 黃蓉道:「這樣一艘小船,你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才怪。」 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 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一會,卻怪洪七公不該被歐陽鋒打傷。 黃蓉喝道:「你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說話。」 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劃了起來。 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劃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 四人在沙灘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 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 好孩子,我只剩下一個心愿,趁著老叫化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去給我辦了罷。」 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 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我師哥臨死之時,為了老毒物還得先裝一次假死。 一個人死兩次,你道好開心嗎?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啦,我給你報仇,去殺了他。」 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甚麼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內御廚做的鴛鴦五珍膾。」 三人只道他有甚麼大事,哪知只是吃一碗菜肴。 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幾大鍋出來,讓你吃個痛快。」 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 黃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甚麼好不好吃了?」 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御廚是不輕易做的。 當年我在皇宮內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味兒可真教人想起來饞涎欲滴。」 周伯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的做就是。」 黃蓉道:「老頑童這主意兒不壞。」 周伯通聽黃蓉贊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裡的家生、炭火、碗盞都是成套特製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點兒。 咱們還是到皇宮裡去吃的好。」 那三人對皇宮還有甚麼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 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進發。 來到市鎮后,黃蓉兌了首飾,買了一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安卧養傷。 不一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江邊遠處一彎流水,繞著十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裡歇了。」 周伯通瞪眼道:「好甚麼?」 黃蓉道:「你瞧,這風景不像圖畫一般?」 周伯通道:「似圖畫一般便怎地?」 黃蓉一怔,倒是難以回答。 周伯通道:「圖畫有好有丑,有甚麼風景若是似了老頑童所畫的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裡。」 黃蓉笑道:「要老天爺造出一片景緻來,有如老頑童亂塗的圖畫,老天爺也沒這副本事。」 周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嗎?你若不信,我便畫一幅圖,你倒叫老天爺造造看。」 黃蓉道:「我自然信。 你既說這裡不好,便別在這裡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 周伯通道:「你們三個不走,我幹麼要走?」 說話之間,到了村裡。 村中儘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一個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樣。 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 周伯通大聲「喂」 了幾下,內堂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發上插著一枝荊釵,睜著一對大眼呆望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不住搖頭。 周伯通氣道:「你這裡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甚麼店子?」 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 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 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叫傻姑。」 三人一聽可都樂了。 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凄涼之感,回出來問道:「你家裡就只你一人?」 傻姑微笑點頭。 黃蓉又問:「你媽呢?」 傻姑道:「死啦!」 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 黃蓉再問:「你爹呢?」 傻姑搖頭不知。 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污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 問道:「有米沒有?」 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隻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隻雞。 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里找尋碗筷。 打開櫥門,只覺塵氣沖鼻,舉松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隻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隻灶雞蟲兒。 郭靖幫著取碗。 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 郭靖應了,拿了幾隻碗走開。 黃蓉伸手去拿最後一隻碗,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隻碗竟似釘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動。 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污垢將碗底結住了?」 凝目細瞧,碗上生著厚厚一層焦銹,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 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然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 伸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 她好奇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 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鬆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 洞中一股臭氣衝出,中人慾嘔。 黃蓉「啊」 了一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 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 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痴喬癲。」 將手中點燃了的松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傻姑揮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 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的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 她練了「易筋鍛骨篇」 后,功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拍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 只拆得數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碧波掌法」。 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本門家數一見即知。 當下手上並不使勁,要誘她盡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 可是傻姑來來去去的就只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梁子翁時只有一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面,但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是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 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凌厲,傻姑連聲:「哎唷!」 抵擋不住,叫道:「喂,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 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早就「蓉兒、蓉兒」 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甚麼「黃姑娘、黃」 了。 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 傻姑叫道:「那麼你也跪下!」 突然間刷刷兩掌,正是「碧波掌法」 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但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 黃蓉更無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碧波掌法』自何處學來?你師父是誰?」 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哈哈!」 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了。 傻姑站立不穩,撲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 叫著就要爬起。 黃蓉哪容她起身,撲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掌法豈不是好過你的?」 傻姑只是反來複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來。 你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制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並無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 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中,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殺了你。」 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 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只是痴痴獃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 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 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 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黃蓉道:「我可偏不要你同去。」 按說周伯通年長輩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對黃蓉的話竟是不敢違拗,只是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是。」 黃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周伯通大喜,去找了兩根大松柴,點燃了在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穢臭。 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一聲,在對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並不甚深。 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進。 黃蓉隨後入內,原來只是一間小室。 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突然「啊」 的一聲,只見地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 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臟,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但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只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 黃蓉道:「好罷,你去替靖哥哥進來。」 周伯通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裡面挺好玩的。」 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個「替死鬼」。 郭靖便鑽進室去。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 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卻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 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 黃蓉道:「我也這麼想。 可是有幾件事好生費解。」 郭靖道:「甚麼?」 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然只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術路子完全不錯。 這兩人為甚麼死在這裡?跟傻姑又有甚麼關連?」 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 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 在這裡細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會有甚麼眉目。」 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只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一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著一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 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 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裡,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 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撥了幾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片。 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 了一聲。 黃蓉道:「你識得么?」 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 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 郭靖道:「對!當然不是。 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 黃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只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 字,不由得衝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 郭靖「啊」 了一聲,不知如何介面。 黃蓉道:「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已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腳骨。」 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 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 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風。 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最得爹爹歡心……」 說到這裡,忽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 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 傻姑嘻嘻一笑,卻不回答。 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 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 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 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 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截死了他。」 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 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甚麼,但過了好一陣,終於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 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一久,卻記不起了。」 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 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應手而起,並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然全是珠玉珍玩。 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 她抓了一把珠寶,鬆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爹爹若是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 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 郭靖長於荒漠,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見過,心想:「費那麼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甚麼用?」 說了一陣,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一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將上面的一層提了起來,只見下層儘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 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但到底是甚麼,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 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卻見下面是一軸軸的書畫捲軸。 她要郭靖相幫,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干畫的「牧馬圖」,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 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展將開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也儘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 黃蓉看了一半捲軸,便不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師哥怎麼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 其中原因說甚麼也想不通。 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 郭靖問道:「今晚就去?」 只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 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的攛掇。 今晚說甚麼也不能去了,咱們明兒一早進城。 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 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 賭氣不言語了。 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 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 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 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 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 黃蓉道:「你若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 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黃蓉心中一陣凄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非親人,便是弟子,她這六七招「碧波掌法」 自是曲靈風所傳,卻又學得傻裡傻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痴獃,還是後來受了甚麼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一番,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走,只索罷了。 當下四人一車,往臨安城而去。 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於此,人物輻輳,更增山川風流。 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 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見金釘朱戶,畫棟雕欄,屋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 周伯通大叫:「好玩!」 拔步就要入內。 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 周伯通最愛熱鬧起鬨,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對。 黃蓉叫道:「快走!」 周伯通瞪眼道:「怕甚麼?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 黃蓉急道:「靖哥哥,咱們自去玩耍。 老頑童不聽話,以後別理他。」 揚鞭趕著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後跟去。 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麼好地方去玩,當下也不理會禁軍,叫嚷著趕去。 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 周伯通問道:「幹麼不闖進宮去?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么?」 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你,咱們是要去打架呢,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你這麼一闖,宮裡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么?」 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干。」 這句話倒頗為有理,黃蓉一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裡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罷,又算是我錯啦。」 黃蓉道:「甚麼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你錯。」 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 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緊,因此老頑童說甚麼也不娶老婆。」 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凶。」 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好?」 黃蓉笑道:「你還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凈愛闖禍。 你說,到底為甚麼你娶不到老婆?」 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 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心下倒感詫異。 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 黃蓉道:「是啊!師父,住了店后,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晚上再放懷大吃。」 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 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果真是香溢四鄰。 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 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飯。 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一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 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他仍是賭氣不理。 黃蓉笑道:「那麼你乖乖的陪著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 周伯通喜道:「你不騙人?」 黃蓉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鬱郁無歡,知他掛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只不知他在哪裡,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 郭靖喜道:「蓉兒,那真是好,能求到么?」 黃蓉道:「我正在想法子打聽呢。 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 我終究要探他出來。」 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為寬懷。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 那「斷橋殘雪」 是西湖十景之一,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儘是荷花。 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 郭靖道:「甚好。」 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餚精釀佳,兩人飲酒賞荷,心情暢快。 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上用碧紗罩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過去察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風入松》,詞云: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 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鞦韆。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香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 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 黃蓉道:「正是。 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哼!兩位知道甚麼,卻在這裡亂說。」 兩人一齊轉身,只見一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 郭靖作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 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俞國寶的得意之作。 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 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 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 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你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這一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 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 字原是個「攜」 字,「醉」 字原是個「酒」 字。 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 太上皇笑道:『詞雖好,這一句卻小家氣』,於是提筆改了兩字。 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 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死岳爺爺的昏君!」 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撲通一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 黃蓉大聲喝彩,笑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醉!』」 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說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 黃蓉道:「『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缸』卻押得!」 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著掀翻桌子,一陣亂打。 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逃出店外。 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幾下推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一座酒家剎時化為斷木殘垣,不成模樣。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 眾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一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 黃蓉笑道:「咱們看到甚麼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一陣。」 郭靖道:「好!」 兩人自離桃花島后,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師父重傷難愈,一直心頭鬱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是聊以遣懷之意。 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若非游春之辭,就是贈妓之甚。 郭靖雖然看不懂,但見都是些「風花雪月」 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 蓉兒,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幹麼?」 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 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 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 峰前建有一亭,亭額書著「翠微亭」 三字,題額的是韓世忠。 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亭中有塊石碑,刻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 郭靖贊道:「這首詩好。」 他原不辨詩好詩壞,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又有「征衣」 、「馬蹄」 字樣,自然是好的了。 黃蓉道:「那是岳爺爺岳飛做的。」 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 紹興十一年冬天,岳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這首詩刻在碑上。 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因此不便書明是岳爺爺所作。」 郭靖追思前朝名將,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 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躍到亭后花木叢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 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後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得是女中人傑。」 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又聽一人道:「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奪他的兵權,韓岳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 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一怔,心想他怎麼會在此處?正感詫異,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只聽他道:「不錯,只教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 又聽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就可大展抱負了。」 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 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是以一時想不起來。 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臨安來幹甚麼?康弟怎麼又跟他們在一起?」 黃蓉道:「哼,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西,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甚麼只不過一時胡塗,後來已經明白大義。 他若真是好人,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 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給弄胡塗了。」 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傢伙,為的是要盜岳武穆的遺書,他們忽然到這裡來,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 若是給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 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能讓他。」 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一路。」 郭靖道:「你怕么?」 黃蓉反問:「難道你就不怕?」 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 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咱們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著不理。」 黃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著。」 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 那杭州城好大的去處,一時之間哪裡尋找得著?走了半天,天色漸晚,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 黃蓉見一家店*門口掛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於是花了五錢銀子,買了鍾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 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甚麼酒樓?」 那店伴笑道:「原來兩位是初到京師,是以不知。 這三元樓在我們臨安城裡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兩位不可不去試試。」 黃蓉被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彩畫歡門,一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燈,裡面花木森茂,亭台瀟洒,果然好一座酒樓。 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 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也好!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 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店小二叫了一聲,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來,手持牙板,走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東南形勝,江湖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幙,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麼,但覺牙板輕擊,簫聲悠揚,倒也甚是動聽。 一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贊道:「唱得好。」 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 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一首『望海潮』詞,跟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因緣,你可知道么?」 楊康道:「孩兒不知,請爹爹說。」 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相互望了一眼。 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當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著名畫工,摹寫一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 金主在畫上提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楊康贊道:「好豪壯的氣概!」 郭靖聽得惱怒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 他曾在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 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言下甚是神往。 歐陽鋒乾笑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裡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酒。」 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是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 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 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後園。 黃蓉晃動火折,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 只聽得銅鑼噹噹亂敲。 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 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 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大吃一頓,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才好對付另外兩個奸賊。」 郭靖道:「不錯。」 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樓中出來。 兩人遠隨在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冠蓋居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店中。 黃蓉道:「回去罷,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 當下回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 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 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輸了個一敗塗地,輸急了卻想混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 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 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鬼。 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兩隻手使兩種拳法斗他。」 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而為她爹爹所傷,說道:「這西毒壞得很,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 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 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 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沒聲的躍進宮牆。 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護衛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御廚。 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 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甚是森嚴。 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 四人來到御廚,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自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樑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 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裡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兒烹調的?你巴巴的趕來,甚是無聊。」 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 那廚子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嘗嘗就知道啦。」 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兒的手段。」 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是以連聲誇讚。 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興頭,就和靖兒倆先出宮去罷,只蓉兒在這裡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 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 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傢伙去嚇皇帝老兒。 郭兄弟,蓉兒,你們去瞧著老毒物,別讓他偷偷去盜了岳飛的遺書。」 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 你們快去,可要小心。」 兩人同聲答應。 周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 與郭靖溜出御廚,要出宮往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的動靜,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宮殿,忽覺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處意。 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內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 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 黃蓉暗暗讚賞,心想這裡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 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溢。 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 三字。 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后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 堂中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裡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 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罷。」 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 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請起。」 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 兩人一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後,只聽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 兩人一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 只見兩名護衛各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 一人笑道:「你見鬼啦。」 另一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 說著退了出去。 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 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聽得出是被點中穴道后的吐氣之聲,兩人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出來玩耍?」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按著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到那邊去。」 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 郭靖和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後,一動也不敢動,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齊到了。 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甚麼?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菜肴吃?」 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岳飛遺下來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乃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 眾人的眼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 完顏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在。」 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明白。」 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竄出。 眾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著。」 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 隨來眾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功,當即涌到瀑布之前。 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撲面,他適才曾過來察看,一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傷。 眾人盡皆差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飛出。 他舉左手擋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 驀地里一棒橫掃而至,來勢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登時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力在胸中沖落,腳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 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掌力逼出了水簾。 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衝進去。 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一個身影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 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 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麼啦?」 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 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 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裡面是些甚麼人?」 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王八蛋!」 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水聲中,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已與人斗得甚是激烈。 眾人面面相覷,儘是愕然。 沙通天與梁子翁給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簾之後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一根桿棒。 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 完顏洪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來,咱們還盜甚麼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一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銅鈸也從水簾中飛將出來。 彭連虎怕銅鈸落地作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住。 只聽得瀑布聲中夾著一片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的身軀沖水飛出。 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後地穩穩站住,屁股安然無恙,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 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後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心想武穆遺書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遺法南下侵犯,這件事牽涉非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後,只盼能俟機伏擊,打歐陽鋒一個出其不意。 瀑布水聲隆隆,眾人均未發覺。 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幻,妙用無窮,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都將他們推了出去。 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萬敵他不過。 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 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裡守著。」 黃蓉道:「千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 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黃蓉正要從瀑布后鑽出,卻聽得「閣」 的一聲叫喊,一股巨力已從瀑布外橫衝直撞的推將進來。 兩人哪敢抵擋,分向左右躍開,騰的一下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 黃蓉雖已躍開,后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叫:「拿啊!拿刺客啊!」 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麼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里都是傳令吆喝之聲。 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亂拋。 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丫頭再說。」 展開輕身功夫,隨後趕去。 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 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蹲在地下,又是「閣」 的一聲大叫,發勁急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 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撲來,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險招「飛龍在天」。 歐陽鋒昏暗中雖然瞧不清來人面目,但一見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動:「那九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句里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 當下側身避開他這一擊,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 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群奸人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飄忽,手法離奇。 歐陽鋒叫聲:「好!」 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 他哪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義精深,一時不能索解。 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 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心中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的是真經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 上次在木筏上搏鬥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撲,這次穩佔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為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 武穆遺書能否到手,他也不怎麼關懷,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 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一批批的擁來。 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簾久久不出,而宮中侍衛雲集,眼見要糟,幸好眾護衛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鬥,不知水簾之後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 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鑽進了水簾。 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裡通得過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跟人練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助你!」 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 靈智上人心想:「這當口你還逞甚麼英雄好漢,擺甚麼大宗師的架子?」 矮身搶向郭靖左側,一個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 歐陽鋒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後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靈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只不過他罵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再者他剛「巴呢米哄……」 的罵得半句,一股激流已從嘴裡直灌進去,登時教他將罵聲和水吞服。 原來這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衝下,灌滿了他一嘴水。 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喇喇幾聲響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忙撩起袍角,也衝進了瀑布之內。 他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衝,腳底滑溜,登時向前直跌進去。 楊康忙搶上扶住。 完顏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這小子趕開么?」 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般輕描淡寫的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甚麼不能?」 蹲下身來,「閣」 的一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齊發,向前推出。 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與他這一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但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稱賞,只道是九陰真經上所蒙的武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摩印證,完顏洪烈卻闖了進來,只一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 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側身避過,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 外面衛士雖多,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眼見這一推來勢兇猛,擋既不能,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 只聽身後騰的一聲大響,泥沙紛落,歐陽鋒這一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 歐陽鋒叫聲:「好!」 第二推又已迅速異常的趕到,前勁未衰,後勁繼至。 郭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里」,也是雙掌向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 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里竟然凝住不動。 郭靖明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 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殭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 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吃了大虧。 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 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使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不難,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於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就可手到擒來。 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著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 其實兩人相持,也只頃刻間之事,只因水簾外火光愈盛,喧聲越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 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衝進來兩名衛士。 楊康撲上前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爪功」 一舉奏功,只覺一股血腥氣沖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抵禦歐陽鋒的掌力,哪有餘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稍松,立時就斃於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的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裡。 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搖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 心下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大事。」 轉身跨進洞內,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湧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個個的隨手擲出。 他背著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石几,几上有一隻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 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 完顏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里。」 楊康大喜,伸手去捧。 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蹌蹌的跌開幾步,差愕之下,只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下。 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兒退!」 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 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幾名衛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情。」 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一個人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簾,隨著歐陽鋒等去了。 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 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洪烈出來。 眾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挂念郭靖,鑽進水簾,叫了幾聲不聽得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照著,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 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 只聽得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 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 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幾聲,卻仍是不應,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後。 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也都紛紛趕到。 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高聲叫喊,追將過來。 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 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迫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針,只聽得後面「啊喲」 連聲,倒了數人。 餘人不敢迫近,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麼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 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 「叛逆」 「刺客」 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審到後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了。 當晚黃蓉出宮之後,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 她知到得天明,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店中。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賓士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但覺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 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這一下只嚇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 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著松柴獃獃站著,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 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一些,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截,卻是個匕首的烏木劍柄,低頭看時,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深入肉里約有數寸。 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是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接連幾次,總是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劍柄,猛力拔了出來。 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 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 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后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岳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 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 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 郭靖低聲道:「你幹麼哭了?」 黃蓉凄然一笑,道:「我沒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 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斗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了你么?」 傻姑心中卻還是記著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你哭過的,你賴不掉。」 黃蓉微笑道:「好罷,哭過了。 你沒哭,你很好。」 傻姑聽她稱讚自己,大為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 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後給他洗凈傷口,敷上金創葯,包紮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 郭靖道:「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 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只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 黃蓉嘆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樂意的。」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了療治的機會。 否則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 黃蓉道:「當日在那島上,就算能治師父的傷,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人放心。」 郭靖道:「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 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 他說到這裡,閉目喘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有片刻離開,你我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 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是內心魔障干擾,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身。 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便是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以免出岔。 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她只有反來滋擾不休。 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便如何是好?」 沉吟多時,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里治傷。 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么?」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 黃蓉道:「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 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於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 黃蓉聽了「牛家村」 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 她怕郭靖聽到后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最後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裡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 傻姑雖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裡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吃完了西瓜才出來。 傻姑不說。」 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 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於是扶他進了密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 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獃獃,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里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後患。」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甚麼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作一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

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

黃蓉向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只見郭靖眼光中露出懷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氣被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打緊,靖哥哥好了之後,定要跟我吵鬧一場。」 又想:「跟我吵鬧倒也罷了,說不定他終身不提這回事,心中卻老是記恨,那可無味得很了。 罷罷罷,咱們冒上這個大險就是。」 當下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細細察看。 那小室屋頂西角開著個一尺見方的天窗,日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白天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旁通風的氣孔卻已被塵土閉塞。 她拿匕首穿通了氣孔。 只覺室中穢氣兀自甚重,卻也無法可想,回思適才憂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這塵土充塞的小室之中,卻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這裡養傷真是再好也沒有。 只是陪著兩個死人,你不害怕嗎?」 黃蓉心中卻是害怕,但強作毫不在乎,笑道:「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 當下將兩具駭骨搬到小室北邊角落,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的稻草,再將十幾個西瓜團團圍在身周,伸手可及,問道:「這樣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們就來練吧。」 黃蓉扶著他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盤膝坐在他的左側,一抬頭,只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張,不禁大喜,原來牆壁里嵌著一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物盡都映入鏡中,看來當年建造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躲在室中避敵之時,仍可在鏡中察看外面動靜。 只是時日久了,鏡上積滿了灰塵。 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將小鏡拂拭乾凈。 只見傻姑坐在地下拋石子,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甚麼。 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覺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黃蓉初覺好笑,但聽了一陣,只覺她歌聲中情致纏綿,愛憐橫溢,不覺痴了:「這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聽的么?……我媽媽若不早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 想到此處,眼眶竟自濕了。 郭靖見到她臉上酸楚的神色,說道:「你在想甚麼?我的傷不打緊,你別難過。」 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 於是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 緩緩背了一遍。 武術中有言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 初練粗淺功夫,卻須由師父傳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傷,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解穴救傷、接骨療毒諸般法門。 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你武功蓋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 這《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篇」,講的是若為高手以氣功擊傷,如何以氣功調理真元,治療內傷。 至於折骨、金創等外傷的治療,研習真經之人自也不用再學。 黃蓉只聽了一遍,便已記住,經文中有數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參詳,一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柢,一個聰敏過人,稍加研討,也即通曉。 當下黃蓉伸出右掌,與郭靖左掌相抵,各自運氣用功,依法練了起來。 練了兩個時辰后,休息片刻。 黃蓉左手持刀,剖一個西瓜與郭靖分食,兩人手掌卻不分開。 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鬆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間疼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上所載的法門確是靈異無比,當下不敢絲毫怠懈,繼續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靖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 兩人閑談了幾句,正待起始練功,忽聽得一陣急促奔跑之聲,來到店前,戛然而止,接著幾個人走入店堂。 一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飯菜來,爺們餓死啦!」 聽聲音卻是三頭蛟侯通海,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均感差愕。 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張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現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彭連虎等人。 這時傻姑不知到哪裡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卻是沒人出來。 梁子翁在店中轉了個圈,皺眉道:「這裡沒人住的。」 侯通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酒飯。 歐陽鋒在內堂風吹不到處鋪下稻草,抱起斷腿未愈的侄兒放在草上,讓他靜卧養傷。 彭連虎笑道:「這些御林軍、禁軍雖然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鑽來鑽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一天沒好好吃飯。 王爺您是北人,卻知道這裡錢塘江邊有個荒僻的村子,領著大伙兒過來。 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完顏洪烈聽他奉承,臉上卻無絲毫得意神情,輕輕嘆息一聲,道:「十九年之前,我曾來過這裡的。」 眾人見他臉上有傷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卻不知他正在想著當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 荒村依然,那個荊釵青衫、喂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可得見了。 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了些酒飯回來。 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向完顏洪烈道:「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威振天下,平定萬方,咱們大夥向王爺恭賀。」 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他話聲甚是響亮,郭靖雖隔了一道牆,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驚:「岳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 心下著急,胸口之氣忽爾逆轉。 黃蓉掌心中連連震動,知他聽到噩耗,牽動了丹田內息,若是把持不定,立時有性命之憂,忙將嘴湊在他耳邊,悄聲道:「他能將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么?只要你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部書也盜回來啦。」 郭靖心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聽隔牆之言。 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見完顏洪烈正舉碗飲酒,飲干后歡然說道:「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 歐陽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趕走,咱們還得多費手腳。」 歐陽鋒乾笑了幾聲,響若破鈸。 郭靖聽了,心頭又是一震。 黃蓉暗道:「老天爺保佑,這老毒物別在這裡彈他的鬼箏,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 只聽歐陽鋒道:「此處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 那岳飛的遺書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大伙兒都來見識見識。」 說著從懷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遺書的內文,若是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那麼老實不客氣就據為己有,倘若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用,樂得做個人情,就讓完顏洪烈拿去。 一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於石盒之上。 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兒將那書毀了,也勝似落入這奸賊之手。」 只聽完顏洪烈道:「小王參詳岳飛所留幾首啞謎般的詩詞,又推究趙官兒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錄,料得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 今日瞧來,這推斷僥倖沒錯。 宋朝也真無人,沒一人知道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 咱們昨晚這一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 言下甚是得意,眾人又乘機稱頌一番。 完顏洪烈捻須笑道:「康兒,你將石盒打開吧。」 楊康應聲上前,揭去封條,掀開盒蓋。 眾人目光一齊射入盒內,突然之間,人人臉色大變,無不驚訝異常,做聲不得。 只見盒內空空如也,哪裡有甚麼兵書,連白紙也沒一張。 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已知盒中無物,心下又是喜歡,又覺有趣。 完顏洪烈沮喪萬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萬推算,那岳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怎麼會忽然沒了影兒?」 突然心念一動,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石盒已碎成數塊。 黃蓉聽得碎石之聲,立時想到:「啊,石盒有夾層。」 急著要想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於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便見完顏洪烈廢然回座,說道:「我知道石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 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 黃蓉聽各人怪論連篇,不禁暗笑,當即告知郭靖。 他聽說武穆遺書沒給盜去,心中大慰。 黃蓉尋思:「這些奸賊豈肯就此罷手,定要再度入宮。」 又想師父尚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聽得歐陽鋒道:「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咱們今晚再去宮中搜尋便是。」 完顏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們這麼一鬧,宮裡必定嚴加防範。」 歐陽鋒道:「防範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甚麼打緊?王爺與世子今晚不用去,就與舍侄在此處休息便是。」 完顏洪烈拱手道:「卻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靜候好音。」 眾人當即在堂上鋪了稻草,躺下養神。 睡了一個多時辰,歐陽鋒領了眾人又進城去。 完顏洪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聽著村子盡頭一隻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的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 過了良久,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 楊康早已躍到門后埋伏,月光下只見一個蓬頭女子哼著兒歌,推門而入。 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 楊康見是個鄉下蠢女,一笑而睡。 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來從囊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了,拿出一本書來翻閱。 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一隻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火撲去,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 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會好好的給你醫治。」 從懷裡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裡撫摸把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一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 郭靖眼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 只聽完顏洪烈輕輕的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見……唉,不知現下你的故居是怎樣了……」 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 湊到黃蓉耳邊悄聲詢問。 黃蓉點了點頭。 郭靖胸間熱血上涌,身子搖蕩。 黃蓉右掌與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動,怕有兇險,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 過了良久,火光閃動,只聽得完顏洪烈長聲嘆息,走進店來。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當下左掌仍與黃蓉相抵,湊眼小鏡察看。 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幾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獃。 郭靖心想:「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 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你把門旋開了。」 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是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見。」 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裡。」 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媽媽和蓉兒要你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一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 忽見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來。 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 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洪烈身後,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一會,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卻是楊康。 郭靖心想:「是啊,你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機,一刀刺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裡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手啦。」 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下手。 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出了一會神,一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 郭靖氣極,不願再看,渾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后,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 他又不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 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幾隻公雞遠遠近近的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俱感舒暢寧定。 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一天啦。」 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你阻攔,我沉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 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你答應要聽我話。」 郭靖笑道:「我哪一次不聽你的話了?」 黃蓉微微一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 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 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盪,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 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 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 黃蓉問道:「想甚麼?」 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 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甚麼呢?」 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 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一紅,嬌美中略帶*,更增風致。 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么?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克一樣壞啦。」 黃蓉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生氣。 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 郭靖心中大喜,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黃蓉道:「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么?」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衝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你就不信。」 語調氣極敗壞,顯是說不出的焦躁。 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麼鬼不鬼的?我跟你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 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師倆狼狽不堪。 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裡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一雙耳朵給鬼割去啦。」 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是駭然。 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你還嫌丟的人不夠么?」 侯通海雖然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個藍靛眼、硃砂鬍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 我只一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一對耳朵就沒啦。 這判官跟廟裡的神像一模一樣,怎會不是?」 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麼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是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 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後逃回。 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後,彭連虎卻是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笑,滿頭白髮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 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 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 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 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 那鐵鏽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 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辯。 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麼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 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 彭連虎等聽了更是沒趣。 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 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當下也練了起來。 彭連虎等折騰了一夜,腹中早已飢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 待得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一拿之下,自然難以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有鬼!」 使出蠻力,運勁硬拔,哪裡拔得起來?黃蓉聽到他的怪叫,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被他們識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只要兩人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 侯通海不忿,道:「好罷,那麼你把這碗拿起來罷。」 侯通天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 的一聲。 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一陣,道:「這中間有機關。 沙大哥,你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一拚,將匕首遞在郭靖手裡,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心下凄然,兩人畢命於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到屋角里的兩具駭骨,突然靈機一動,忙把兩個骷髏頭骨拿起,用力在一個大西瓜上掀了幾下,分別嵌了進去。 只聽得軋軋幾聲響,密室鐵門已旋開了一道縫。 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一頭長發披在臉上。 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只見櫥里突然鑽出一個雙頭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兩個頭並排而生,都是骨髏頭骨,下面是個一條青一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一叢烏黑的長須。 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而櫥中突然鑽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一聲,撒腿就跑。 眾人身不由主的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 黃蓉吁了一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笑,可是接著想到雖脫一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來,適才驚走,純系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定神細思之後,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聲響,進來了一人。 黃蓉握緊峨眉鋼刺,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他一刺再說,待了片刻,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一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 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 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 只見那女子一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她怎麼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適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了,從草堆中爬將起來。 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一併酬謝。」 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有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只見滿滿的一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煮的。 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一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 程瑤迦見沒有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 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 程瑤迦道:「,我向你打聽個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 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是牛家村。 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 程瑤迦臉一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你打聽一個人。 你可知道……知道……一位……」 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的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 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含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甚麼。 黃蓉只看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一進門也是呼叫店家。 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 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財。」 原來這人是歸雲庄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 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登覺害羞,忙轉過了頭。 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 徑到灶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飢難熬,在鑊中盛了一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飢餓,討碗飯吃,姑娘莫怪。」 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一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 相公……請用便是。」 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處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一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 程瑤迦襝衽還禮,**的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 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 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個人。」 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 只聽陸冠英問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一家住?他可在家中?」 程瑤迦和黃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 程瑤迦沉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 她一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郭靖決無異志,是以胸中竟無妒忌之心,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黃蓉這番推測,正是絲毫不錯。 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是慘遭淫辱。 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過人,而且為人厚道,一縷情絲,竟然就此飄過去粘在他的身上。 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來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一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鍾情。 郭靖走後,程大小姐對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裡悄悄離家。 她雖一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於是一路打聽,徑行尋到牛家村來。 她衣飾華麗,氣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仍然登時沒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來尋郭靖,這時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 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開口問的就是郭靖。 程瑤迦心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一張醜臉伸過來一探,又縮了回去。 程瑤迦吃了一驚,退了兩步,那醜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你鬥鬥。 我比你還多一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爺可不怕你。」 意思自然是說,一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然多了個頭,也已管不了用。 陸、程二人茫然不解。 黃蓉哼了一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 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若是求他們相助,只有白饒上兩條性命,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著,擋得一時好一時,彷徨失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 原來彭連虎等一見雙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裡扮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 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兒服我。」 大踏步回到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一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化身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 侯通海罵了一陣,見這鬼並不出來廝打,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要衝進屋去捉鬼,老侯卻也沒生這個膽子,僵持了半晌,只待兩個妖鬼另變化身,哪知並無動靜,忽然想起曾聽人說,鬼怪殭屍都怕穢物,當即轉身去找。 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一個,他一心捉鬼,也顧不得骯髒,脫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糞,又回店來。 只見陸、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他法寶在手,有了倚仗,膽氣登壯,大聲叫道:「好大膽的妖魔,侯老爺當堂要你現出原形!」 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一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一股臭氣。 侯通海尋思:「人家都說,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厲。」 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 程瑤迦驚叫一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一條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氣上沖,中人慾嘔。 侯通海大叫:「雙頭鬼快現原形。」 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 他雖是渾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陸、程二人一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並非尋常瘋子。」 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地似乎風吹得倒,只怕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 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 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與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卻是大不相同,料定糞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為得意,叫道:「你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爺可不上當。」 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然大有急智,將這個「侯」 字略去,簡稱「老爺」,以免被妖鬼作為使法的憑藉,叉上鋼環噹噹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裡緩得出手來?數合之間,已被逼得背靠牆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小孔。 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讓,通的一聲,叉尖刺入牆壁,離小孔不過一尺。 陸冠英見他一拔沒將鋼叉拔出,急忙揮長凳往他頭頂劈落。 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 陸冠英長凳脫手,低頭讓過,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 陸冠英道:「多謝!」 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 只見亮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橫刀力削,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將鋼叉盪了開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 只拆得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被糞便克制,膽子漸粗,招數越來越是狠辣,到後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髒,縮在屋角里觀斗,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瘋漢的鋼叉之下,遲疑了一會,終於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你了,對不起。」 她也當真禮數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 她是清凈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術。 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雙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作祟。 陸冠英卻是又驚又喜,但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心中暗暗稱奇。 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 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是平常,而且慌慌張張,看來不是為惡已久的「老鬼」,於是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斗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卻不能離開郭靖半步。 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於她最是駕輕就熟,經歷甚豐。 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罷,不用跟他糾纏了。」 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漢,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 陸冠英奮力招架,向侯通海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 你找我姓陸的一人便是,快讓這位姑娘退出。」 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佔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 鋼叉直刺橫打,極是兇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然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你快衝出去,陸某已極感盛情。」 程瑤迦低聲道:「相公尊姓是姓陸么?」 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一位門下?」 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凈散人。 我……我……」 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 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你快跑。 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你,相謝今日援手之德。」 程瑤迦臉上一紅,說道:「我……我不……相公……」 轉頭對侯通海道:「喂,瘋漢子,你不可傷了這位相公。 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目所睹,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倒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一怔,隨即罵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齊來,老子也是一個個都宰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 三人本在激斗,聽到聲音,各自向後躍開。 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後一引,橫刀擋在她身前,這才舉目外望。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一柄拂塵,冷笑道:「誰在說要把全真七子宰了?」 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橫眉怒目,大聲道:「是老子說的,怎麼樣?」 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 晃身欺近,揮拂塵往他臉上掃去。 這時郭靖練功已畢,聽得堂上喧嘩鬥毆之聲大作,湊眼小孔去看。 黃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 郭靖卻認得這人是丘處機的徒弟尹志平,他兩年前奉師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俠傳書,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手下,於是悄聲對黃蓉說了。 黃蓉看他與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 尹志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 尹志平比之當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長進,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被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斗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獃獃出神,忽聽嗆啷一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 這才驚覺。 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 程瑤迦臉上又是一紅,凝神片刻,仗劍加入戰團。 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一個,侯通海終究難以抵擋。 他掄叉急攻,想要衝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志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一疏神,腿上被陸冠英砍了一刀。 侯通海罵道:「操你十八代祖宗!」 再戰數合,下盤越來越是獃滯,鋼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塵捲住。 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一掙之下,尹志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一劍「斗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 侯通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 尹志平乘勢而上,一腿橫掃過去。 侯通海翻身跌倒。 陸冠英忙撲上按牢,解下他腰裡革帶,反手縛住。 尹志平笑道:「你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 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個打一個,不是英雄好漢。 尹志平撕下他一塊衣襟,塞在他嘴裡。 侯通海滿臉怒容,卻已叫罵不得。 尹志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罷?小弟尹志平參見師姊。」 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 不知師兄是哪一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尹師兄。」 尹志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 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是最高,聽尹志平說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你該叫我師妹。」 尹志平跟隨師父久了,也學得性格豪邁,見這位師妹扭扭捏捏的,哪裡像個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 尹志平道:「這瘋漢武藝高強,不知是什麼來歷,倒是放他不得。」 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殺了。」 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把人渾不當一回事。 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 尹志平笑道:「不殺也好。 程師妹,你到這裡有多久了?」 程瑤迦臉一紅,道:「小妹剛到。」 尹志平向兩人望了一眼,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裡惹厭,說幾句話就走。」 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一個人,要向他報個急訊。 小弟這就告辭,後會有期。」 說著一拱手,轉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一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你尋誰啊?」 尹志平微一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姓陸的既與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 便道:「我尋一位姓郭的。」 此言一出,一堵牆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 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一個靖字?」 尹志平道:「是啊,陸兄也認得這位郭朋友嗎?」 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 尹志平與程瑤迦齊道:「你叫他師叔?」 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是以小弟稱他師叔。」 陸乘風與黃蓉同輩,郭靖與黃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 程瑤迦不語,心中卻大是關切。 尹志平忙問:「你見到他了么?他在哪裡?」 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的動起手來。」 尹志平道:「好!那麼咱們同去找罷。」 三人相偕出門。 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 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兒,你打開櫥門招呼。」 黃蓉嘆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你,必有要緊之事。 你在養傷,一分心那還了得?」 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 你快想個法子。」 黃蓉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 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問不到半點眉目,這便如何是好?」 尹志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能說么?」 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爾難以拒卻,便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臟物,再與兩位細談。」 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得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 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 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讓他聽。」 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 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可不能讓他聽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著個歐陽克,你們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 須知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專學師父,以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是以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 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 尹志平道:「這倒奇了。」 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 尹志平一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 陸冠英道:「正是。」 尹志平道:「啊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 咱倆各在地下書寫一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 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你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 尹志平和陸冠英各執一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劃了幾劃。 尹志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是否相同?」 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聲道:「尹師兄,你猜錯啦,你們划的不同。」 尹志平「咦」 了一聲,站起身來。 程瑤迦笑道:「你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是畫了一枝桃花。」 黃蓉心頭一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麼都和我爹爹相關?」 只聽陸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 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 黃藥師不是桃花島主嗎?」 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 尹志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麼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於他們了。」 陸冠英道:「那倒不是。」 尹志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 站起身來,轉身便走。 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 尹志平最愛別人有求於他,喜道:「好罷,你說便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你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份所當為。 但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你得知訊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 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你倒說說看。」 陸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 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是不能開口。」 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言,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一個法子。 閨中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然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後也總能吐露心事。 比如母親問:「孩兒,你意中人是張三哥么?」 女兒搖頭。 又問:「是李四郎么?」 女兒又搖頭。 再問:「那定是王家表哥啦。」 女兒低頭不作聲,那就對了。 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你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 只消他一句話也不說,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 尹志平喜道:「師妹這法兒甚妙。 陸兄,我先說我的事。 我師父長春真人無意中聽到訊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 我師父搶在頭裡,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遊玩去了。 於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一人。 他沖沖大怒,空發了一陣脾氣,折而向北,後來就不知如何。 你可知道么?」 陸冠英點點頭。 尹志平道:「瑤,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 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一來這過節已經揭開,二來佩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並無不是。 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會,於是大伙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被你祖師爺撞到。 你說這該是不該?」 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 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志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於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於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方。 你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了?」 陸冠英又點了點頭。 尹志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家。 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找他們得著。 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么?」 陸冠英點了點頭。 尹志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 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 陸冠英不語,神色頗為尷尬。 程瑤迦笑道:「尹師哥你忘啦。 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 尹志平笑道:「正是。 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兄么?」 陸冠英搖頭。 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了?」 陸冠英又搖頭。 尹志平道:「啊,是了。 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言出去。 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 陸冠英仍是搖頭。 尹志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 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對。 不但尹志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 尹志平強笑道:「程師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罷,打啞謎兒的事我幹不了。 我出去走走,過一個時辰再來。」 說著走出門外。 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人。 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 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 程瑤迦又是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絛。 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灶邊,對灶頭上畫著的灶神說道:「灶王爺,小人有一番心事,苦於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你言明,但願神祗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兒。」 抬起了頭,凝神傾聽。 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畔歸雲庄陸莊主之子。 家父名諱,上『乘』下『風』。 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 數日之前,祖師爺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下落。 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 我父卻知江南六怪心存忠義,乃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 何況我爹爹與六怪的徒兒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 他聽了祖師爺的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怪遠行避難,卻又是不該背叛師門。 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嘆,喃喃自語,吐露了心事。 小人在旁聽見,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與小人卻終究已隔了一層,於是連夜趕來尋找六怪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 卻聽他又道:「六怪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 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 程瑤迦忍不住「啊」 的一聲低呼,忙即伸手掩口。 她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懷春,心意無托,於是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於郭靖,這時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然不免一震,卻絲毫不生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想當日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間,一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聽得程瑤迦低聲驚呼,極想回頭瞧她的臉色。 但終於強行忍住,心想:「我若見到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 那日爹爹對天自言自語,始終未曾望我一眼。 現下我是在對灶王爺傾訴,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著。」 於是接著說道:「但教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 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 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甚麼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便詢問爹爹。」 黃蓉聽到這裡,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傷?不,他決不能知道。 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 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一片熱腸,程小姐又是聰明和氣……」 (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讚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害羞) 「……可是我心中的念頭太過異想天開,自是教人難以猜到。 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然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死?這等行徑,料來決不會幹。 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救人倒變成害人?」 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 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懇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 祖師爺跟江南六怪未必真有深仇大怨,總是六怪有甚麼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合,諒無不成之理。 灶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乃是空有一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請你瞧著辦罷。」 說畢,向灶君菩薩連連作揖。 程瑤迦聽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灶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合之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萬別得罪我祖師爺。 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 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 程瑤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說完了,我給你去辦就是。」 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聽尹志平低聲叫道:「程師妹!」 從牆角處探身出來招手。 程瑤迦喜道:「啊!在這裡。」 尹志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 程瑤迦心中只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道:「只怕是過路人。」 尹志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幾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 可須得小心在意。」 原來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 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到尹志平,立時遠遠躲開。 尹志平候了一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然影蹤全無。 程瑤迦於是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一遍。 尹志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師妹,你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跟師父說就是。 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甚麼事辦不了?」 程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 接著將陸冠英最後幾句話也說了。 尹志平冷笑道:「哼,黃藥師又怎麼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么?」 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兩人相偕回店。 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 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雲庄來盤桓數日。」 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 可是滿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尹志平背轉身子,對著灶君說道:「灶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 江湖上有甚麼不平之事,但教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不理。」 陸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於是說道:「灶王爺,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 尹志平道:「灶王爺,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幾位肯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 陸冠英一怔,心道:「全真七子若是恃強說合,我祖師爺豈能服氣?」 忙道:「灶王爺,你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 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卻是最厭憎的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我們毫不相干,我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訊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 陸冠英氣往上沖,說道:「灶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你只當是夢話。 要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 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說話,可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 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是年少氣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聽尹志平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與全真派較量?」 陸冠英道:「灶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有狂妄浮誇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將灶頭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罵人。」 砰的一聲,陸冠英將灶頭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你?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 尹志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一聲,說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 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是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一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膽量魄力,只見尹志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斗在一起。 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 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沉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被單刀砍中,心頭一凜,急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閑,步緩手快,這才逐步的搶到上風。 陸冠英這幾個月來得了父親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只是畢竟時日太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傳高弟。 黃蓉在小鏡中瞧著二人動手,見尹志平漸佔先著,心中罵道:「你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教你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 啊喲,不好!」 只見陸冠英一刀砍去,招術用得老了,被尹志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捷異常的在他臂彎里一點。 陸冠英手臂酸麻,單刀脫手。 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 他拂塵的塵尾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一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 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那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一聲嬌呼:「尹師哥!」 程瑤迦舉劍架住。 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 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 你兩口子齊上罷。」 程瑤迦急道:「你……你……」 尹志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 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一。 程瑤迦不願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 尹志平叫道:「來啊,他一個人打不過我,省得你一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鬥,甚是好笑,正想這一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響動,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一齊進來。 原來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只見店中兩人正自相鬥,武藝也只平平。 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一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於是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斗,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晃身上前,雙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 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 侯通海彆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 程瑤迦繞步讓過。 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的猛打過去。 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 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裡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被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但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 他人未躍近,被彭連虎一下彎腿鉤踢,撲地倒了。 彭連虎抓住他的后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哪裡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一齊回頭,卻是無人進來。 彭連虎等不自禁的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 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驚呼:「不好,有女鬼!」 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 傻姑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麼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裡傻氣,是個鄉下貧女,不禁老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 伸手去拿她手臂。 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 梁子翁沒半點防備,拍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 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裝傻!」 欺身上前,雙拳齊出。 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出去。 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 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 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驚喜交集:「爹爹到啦!」 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慄。 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 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心下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裡去啦?」 傻姑搖了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來。 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不是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 他對本門弟子最愛相護,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一敗於郭靖之手,他便出而護短,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於是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舟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但一聽他的聲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 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機會,立即三十六著走為上策。 只聽傻姑道:「我打他不過。」 黃藥師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 傻姑笑道:「好啊!」 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於己,走到他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 對準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里「曲池穴」 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 傻姑叫道:「二!」 又是一拳。 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 中又是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然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 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後仰,晃了幾晃。 這一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 只有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的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 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髮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裡閃躲得了? 只聽得傻姑叫道:「三!」 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閃避,哪知道剛欲舉步,右腿內側「白海穴」 上又是一麻,剛感驚異,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 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一生的聲名不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 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 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抬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甚麼英雄好漢?」 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 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獃獃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 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並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 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當即向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伙兒出去,咱們都走罷。」 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 衝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 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的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 要性命的,都從我胯下鑽過去罷。」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 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將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 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丟,抬頭向天,理也不理。 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涌。 眾人無不失色。 黃藥師緩緩轉頭,目光逐一在眾人臉上掃過。 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感寒毛直豎,滿身起了雞皮疙瘩。 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 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 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都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 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一眼?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留著。」 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著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 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 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 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並非奸人。」 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 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志平迎面飛去。 尹志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幾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怕,做聲不得。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 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 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 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麼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 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 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 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 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 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 自己適才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 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 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 舉刀向他肩頭砍去。 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 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快。」 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於是又揮刀橫砍。 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 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 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有骨氣。 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 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見識?去罷!」 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 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 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 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 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 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 說著向陸冠英一指。 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 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 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 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 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倘若當我面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罷!」 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 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 唉,兒女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 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 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娘娘也配得上!」 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 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 黃藥師道:「甚麼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劃比劃。」 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不會武功。」 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我了?快說,你願不願意?」 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麼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 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 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 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 程瑤迦低聽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 隨即又是聲息全無。 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 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 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 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 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 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甚麼?」 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 這幾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極靈,才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幾年修為,也只能見到她嘴唇似動非動而已。 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雲,卻收了這般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 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 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 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 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裡拜天地成親。」 陸冠英道:「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 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 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 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 這出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都是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燭。」 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 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 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 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心中想著女兒,暗自神傷。 黃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掛著自己,心中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麼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 陸、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尷尬,面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 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里,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 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燭?」 陸冠英道:「是!」 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蟲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卧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 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 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甚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氣助他。 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可知今日是甚麼日子?」 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 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 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 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 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 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麼?」 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 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 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 歐陽鋒道:「有甚麼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 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的。」 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 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 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 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 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 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 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麼好處。」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麼名字?」 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 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 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 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 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 陸冠英笑著來追。 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 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 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 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說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蕩,也是愈來愈快,不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麼啦?」 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 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 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 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 又要長身站起。 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 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 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 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 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裡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 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 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 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甚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 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 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忙長身拔刀在手。 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 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 程瑤迦「啊」 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 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 陸冠英道:「啊!」 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 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 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挂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裡?」 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 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 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 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的聲音。」 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里裡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 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裡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 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裡練功夫么?」 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 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 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 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 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裡氣悶得緊。」 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 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 中的高招。 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 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 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 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 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 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 黃蓉大驚,伸棒挑去。 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 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 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 歐陽克向右滾開。 擦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獃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后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 歐陽克笑道:「好極啦。」 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 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 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 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布?」 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 此計大妙,妙不可言!」 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 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 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 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 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 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 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 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 歐陽克道:「瞧著!」 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 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 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甚麼,就做甚麼。 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 說著伸手比了一比。 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 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 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 歐陽克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 你去關上大門。」 程瑤迦猶豫不動。 歐陽克怒道:「你不聽話?」 程瑤迦膽戰心驚,只得去掩上了門。 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 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 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你。 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 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 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麼要緊?你打從娘肚皮里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 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 歐陽克說甚麼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 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 忙俯身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 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 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么?」 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 程瑤迦只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 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為什麼『好極』?」 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 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 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 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裡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然後出家為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 她離家時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 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 四個伕子齊叫:「啊也!」 棺木落地,只壓得四名伕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 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裡,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 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 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 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 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 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 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裡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 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 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 楊康點了點頭。 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麼。 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 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 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 楊康又點了點頭。 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裡,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裡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 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 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 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 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克並坐飲酒。 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 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 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 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 對楊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 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 楊康回過頭來,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 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 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 楊康笑道:「佩服,佩服。 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 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 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 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 歐陽克笑道:「好!」 端起碗來。 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 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 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 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 他翻身站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裡,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為甚麼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體,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 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么?」 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倖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 你知她是誰?」 說著向穆念慈一指。 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 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 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 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 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 他急掙躍開。 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 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屍身,心中猶有餘怖。 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 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 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死裡逃生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 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 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 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 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 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中僱人來抬了棺木,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 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 安葬完畢,天已全黑。 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 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 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裡找去?」 穆念慈奇道:「幹麼?」 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 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 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 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 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 穆念慈「啊」 了一聲。 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 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 言下甚是得意。 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 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 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 哼,說甚麼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么?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閑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 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 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 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抬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 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雕到了此處?」 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 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著一袋羽箭。 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 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 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 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裡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 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賓士更快。 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唿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 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 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 郭靖又驚又喜:「怎麼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 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 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 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 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麼?你幹麼心神不寧?」 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 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 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 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 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 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 黃蓉喜上眉稍,問道:「為甚麼呢?」 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 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 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 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 黃蓉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 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 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 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迴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 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划著幾個漢字,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 二字。 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 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 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 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鬚?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 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 及后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 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 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 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行。 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么?」 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鏘,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著來了。 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 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 只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無人理睬。 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 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 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裡么?若是不在,就問到哪裡去啦。」 眾軍士齊聲答應,一轟而散。 過不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順手牽羊,拿些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 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 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 大踏步走進店堂。 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 拖雷兄妹不懂,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 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 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 哲別、博爾術都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 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 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 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 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 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人。」 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裡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 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 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裡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 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 穆念慈微微搖頭。 楊康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 眾人隨後跟出。 郭靖低聲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 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 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么?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 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裡?」 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 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凈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 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 馬鈺卻力主持重。 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 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 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 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 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於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 全真七子齊到,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 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 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 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 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 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 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楊康道:「裡面沒人。」 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 轉頭問楊康道:「你在這裡幹甚麼?」 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髮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麼大啦。」 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 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 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 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 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的。 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 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於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 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 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 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 於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 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 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干休。 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言。 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 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 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 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 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 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 說著緩緩搖頭。 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里之外,再也追趕不上。 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 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 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 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 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 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她倒並不在乎。 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 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 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裡,認賊作父。 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 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 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 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 丘處機接了過來,反覆撫挲,大是傷懷,嘆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 他二人之死,實是為我所累。 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 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於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 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 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么?」 楊康道:「還沒有。」 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 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 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 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 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 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 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麼事,姑娘你說。」 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 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 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 康兒,你說是不是?」 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 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 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麼大。 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 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部負著八隻麻袋,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 那瘦丐道:「聽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 楊康雖然拿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隨口「嗯」 了幾聲。 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神色更是恭謹。 那胖丐道:「岳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 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 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 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儘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麼,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 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 當著二丐之面,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 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為親熱。 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她同赴岳州之會。 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 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 丘處機本來對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 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 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后,捨棄富貴,複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捻長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 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 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 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 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 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 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 當時王重陽脫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 「袖」 與「授」 音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 他感念師恩,自后所穿道袍都無袖子。 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手?」 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 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 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 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 小弟便即上前攀談,果真不錯。」 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 難怪咱們找不著。」 郝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 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後當即過來拜訪。」 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 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 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須白髮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裡揮著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裡。 只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 郭靖也覺好笑。 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傢伙又如何騙人。」 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十分恭謹。 裘千仞卻信口胡吹。 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 裘千仞道:「老頑童么?他早給黃藥師殺了。」 眾人大吃一驚。 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 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 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 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殭屍。」 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介面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 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 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 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 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 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 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 說到這裡,容色凄慘,住口不語了。 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 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裡候我好音便是。」 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裡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 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術。 你們瞧!」 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 的一聲,直刺進去。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 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 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 裘千仞嘆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 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 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 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 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到了深不可測之境。 卻哪裡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 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 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 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 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 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裡,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 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 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 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斗!」 郭靖聽到「天罡北斗」 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斗』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 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 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 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出,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 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狽。 譚處端進門后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 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 你把老娘引到這裡來幹麼?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 靜夜之中,聽著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 她說話一停,便即寂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 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衝進來動手。 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 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淡。 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 聲音卻甚粗豪。 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魁梧。 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后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 他身材雖小,聲音卻甚洪亮。 長春子丘處機介面道:「蓮葉舟中太乙仙。」 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 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 清凈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 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都截然不對。」 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 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歷久不忘。 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 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 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哪知卻非她敵手。 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 馬鈺道:「托福托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罷?」 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 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 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 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么?」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 郭靖知道梅超風這一撲凌厲狠辣,委實難當,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 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託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 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 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 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蕩,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子向後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么?」 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甚麼洪七公、段皇爺了?」 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麼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會這麼懸殊?」 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 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 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即知難而退。 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當真已為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超風明知不敵,卻也決計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毒龍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 馬鈺道:「好說!」 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罷!」 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 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罷!」 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擋我的銀鞭?」 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甚麼?」 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揮處,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擋,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 她見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天罡北斗。」 黃藥師精通天文歷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 北斗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是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 黃蓉順著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麼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 她不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 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綉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髏髏的圖形,忽然之間銀鞭猛地回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衝過去。 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面,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心中叫聲:「好險!」 回鞭橫掃。 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 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哪能抵擋?」 原來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陣花過無數心血。 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於戰陣。 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衝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回蕩開,只是因勢帶引,將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 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 若是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數苦功,被人安坐於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她猶豫不決雖只瞬息之間,但時機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既經發動,若非當「天權」 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柰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為時已然不及。 劉處玄掌力帶動,拍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在牆上,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 梅超風足下搖晃,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成敗的關鍵。 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后拍到。 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 丘處機、劉處玄同聲喝彩:「好功夫!」 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 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 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然無法脫出。 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發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 全真七子卻是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她困在陣中。 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 和「催心掌」 功夫,要想衝出重圍,但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 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 似她這般武功高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 可是她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 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靖。 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斗。 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 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個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么?」 郭靖得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布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 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 黃蓉大驚,急忙挽住。 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眼到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訣竅。 那《九陰真經》是一位前輩高人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無差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 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固是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布陣,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節,這才是真正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葯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 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向門口望去,只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並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 全真七子齊聲低嘯,停手罷斗,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 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 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 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 王處一欲待格擋,哪裡來得及,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踉蹌,險險跌倒。 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 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過,譚、劉、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 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迎面一掌劈來,掌影好不飄忽,不知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 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 黃藥師過於輕敵,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上,已抓住袍袖,跟著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 丘處機奮力回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一雙掌齊到。 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後,抬起左腿,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起好來。 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過如此大敗,連叫:「齊占原位。」 但黃藥師東閃西晃,片刻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哪裡還布得成陣勢?只聽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裡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 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 這全真劍法變化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 馬鈺乘這空隙,站定「天樞」 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劉諸人也各占定方位。 這天罡北斗之陣一布成,情勢立變,「天權」 「玉衡」 正面禦敵,兩旁「天璣」 「開陽」 發掌側擊,後面「搖光」 與「天璇」 也轉了上來。 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盪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手!」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神劍掌法」,在陣中滴滴溜溜的亂轉,身形靈動,掌影翻飛。 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神劍掌法時,我只道五虛一實,七虛一實,虛招只求誘敵擾敵,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為實招。」 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武功,也自心驚。 梅超風在旁聽著激斗的風聲,又是歡喜,又是惶愧。 忽聽「啊」 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看著八人相鬥,漸漸頭昏目眩,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賓士來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暈了過去。 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 黃藥師心中卻也是暗暗叫苦,剛才一上來若是立下殺招,隨手便殺了對方一二人,天罡北斗陣再也布不,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時卻求勝不得,欲罷不能。 雙方都是騎虎難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 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奇門武功,始終只能打成平手,直斗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勝負。 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心靜神閑,閉目內視,將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然後從尾閭升至腎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內息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 黃蓉見他臉色紅潤,神光燦然,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不覺吃了一驚。 只見父親緩步而行,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 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 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麼安閑。 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極為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麼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哪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心想:「黃老邪當真了得!」 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結。 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分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歐陽鋒長嘯一聲,叫道:「葯兄,我來助你。」 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 譚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斗,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猛迅無倫,不但同門不及相救,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 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插手?」 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鈺、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 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 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 他下手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黃藥師力敵四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 他已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計黃藥師,那麼天罡北斗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 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后敵西毒,暗叫:「我命休矣!」 只得氣凝後背,拚著身後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 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正自暗喜。 忽然黑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大叫一聲,代接了這一擊。 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捨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風。 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 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心中連叫:「可惜!」 知道黃藥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 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大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 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前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 馬鈺見師弟命在頃刻,不由得淚如雨下。 丘處機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餘下的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得了,咱們再見啦!」 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 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見她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 丘處機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 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毒手,大叫:「丘師弟回來。」 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 黃藥師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 丘處機道:「你還不認么?」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賓士數百里,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 他說不比就不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 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不得其便。 譚處端等在後追趕,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 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卻生出這等事來。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 黃藥師眼見誤會已成,只是冷笑不語。 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 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 吟罷閉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丘處機、尹志平等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 此時丘處機、孫不二等均已想到譚處端既死,天罡北斗陣已破,再與黃藥師動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後再報了。

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

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不明不白的結下了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的恩怨,心中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 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後功力,喀的一聲,用右手將左腕折斷了,右手接著在石礎上猛力擊落,登時手骨碎斷。 黃藥師一怔,梅超風道:「恩師,您在歸雲莊上叫弟子做三件事,頭兩件事弟子是來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兩名弟子的下落,最後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學的《九陰真經》上武功。 她斷腕碎手,那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含淚說道:「好!好!餘下那兩件事也算不了甚麼。 我再收你為桃花島的弟子罷。」 梅超風背叛師門,實是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來,重行拜師之禮,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 黃蓉在隔室見著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氣凝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卻見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 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 又聽傻姑的聲音道:「這裡就是牛家村啊。 我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姓郭?你是姓郭么?」 又一個人道:「就這麼幾戶人家,難道村裡的人你都認不全?」 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著推門進來。 黃藥師在門后一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 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終找不到道路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仆,才知他已離島。 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就將它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後有呼吸之聲,叫道:「有人!」 六怪都轉過身來。 朱聰等五人只見黃藥師手中抱著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都是大震。 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 說著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來就要殺死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歡喜。」 右手抱著屍身,左手舉起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 韓寶駒驚覺欲避,卻哪裡來得及,拍的一聲,右臂已然中掌。 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勁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酸麻,動彈不得。 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為武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 黃藥師高舉梅超風屍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去。 韓小瑩首當其衝,見梅超風死後雙目仍是圓睜,長發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頭頂猛拍下來,登時便嚇得手足酸軟,渾忘了閃避招架。 南希仁揮動扁擔,全金髮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 黃藥師縮回屍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裡,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卷出。 黃藥師左足踏上,落點又快又准,剛好踩住鞭梢。 韓寶駒用力回抽,哪裡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 韓寶駒大駭,撤鞭後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氣絕而散,否則這一下已將他立斃爪底。 只交手數合,六怪登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超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間。 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呼,心中大喜,其後聽得七人動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尚未穩住,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掌推出,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後關頭的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用勁發掌,只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 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疾沖,熱火攻心,急忙閉氣收束,將內息重又逼回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一驚非小,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蓉兒,當真是你?」 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 黃藥師見到兩人神情,已知究竟,獨生愛女竟尚健在,這一下喜出望外,別的甚麼都置之腦後,當下將梅超風屍身放在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下,隔著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隻手掌抵住。 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鬱悶,但和黃藥師的手掌相接,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傳到,登時逐漸寧定。 黃藥師的內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郭靖氣定神閑,內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練大功告成,躍出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說又笑的講述。 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郭靖說話遲鈍,詞不達意,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個個都過去傾聽。 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人。 這一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道:「洪七兄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氣。 莫非他北丐想搶我外號,改稱『北邪』?」 只聽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 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勢鬧去罷。」 他口中說的是要殺人,但瞧著愛女,心中喜歡,臉上滿是笑意。 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 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婚,但此時穆念慈與楊康已有之約,於此事便已釋然,笑道:「爹爹,你向這幾位師父陪個不是罷。」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罷。」 他本來於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郭靖盜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 他信以為真,任由郭靖乘坐膠船出海,直欲置之於死;後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於重見愛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舊事,強要與意中人分開,更得女兒說明原來是周伯通大開玩笑,自己釋然於懷;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而下場卻又如此慘酷,心想:「超風與他師哥玄風有情,若是來向我稟明,求為夫婦,我亦不至於定然不準,何必干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 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超風一般……」 思之實是不寒而慄,這「靖兒」 兩字一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 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 兩字稱呼中的含義,便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父。 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為師,又蒙桃花島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 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說了出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一時卻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著一隻用黃皮紙折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 傻姑又道:「白髮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 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 黃蓉急道:「啊喲,怎麼師父會不見了?」 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功夫了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 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 黃蓉道:「怎麼?」 黃藥師道:「老叫化給你的竹棒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 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連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 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浪,為禍丐幫。 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 你這幫主做來也不光彩。」 丐幫有難,黃藥師本來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愛女既作了丐幫幫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 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 韓寶駒道:「你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 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作哨相呼。 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 說到這裡,見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極似自己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是姓曲?」 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 黃蓉道:「爹,你來瞧!」 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布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是曲靈風所為。 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 你若猜得到是些甚麼,算你本事大。」 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角牆腳邊一掀,牆上便露出一個窟窿。 他伸手進去,摸出一捲紙來,當即躍出密室。 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捲紙。 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幾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鑒,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字跡寫到「女」 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餘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迹,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 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然。 黃藥師這時已瞭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於被皇宮的護衛發覺,劇斗之後身受重傷,回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來,雙雙畢命於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後,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 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路拳法,可是打來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 黃蓉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 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后,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 說道:「蓉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 左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 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哪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後,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摔倒。 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甚麼小妹子,叫姑姑!」 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 黃蓉已然明白:「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 曲師哥雙腿折斷,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若是親口授地,那麼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句「姑姑」 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 他又問:「你幹麼發傻啦?」 傻姑笑道:「我是傻姑。」 黃藥師皺眉道:「你媽呢?」 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 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領,嘆了一口氣,只索罷了,心想這不知是生來痴獃,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傻,除非曲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 眾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後園葬了。 黃藥師瞧著一座新墳,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 父女倆又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 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傻姑武藝么?」 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腦兒的教她。」 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寶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玩物喪志卻是不可。 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 一面說,一面舒捲捲軸,忽然「咦」 的一聲,黃蓉道:「爹,甚麼?」 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 只見畫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間一峰尤高,筆立指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著一排松樹,松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 峰西獨有一棵老松,卻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樹下硃筆畫著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 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 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群。 那畫並無書款,只題著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黃蓉前數日在臨安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韓世忠寫的,詩是岳武穆的。」 黃藥師道:「不錯。 只是岳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並非翠微。 這畫風骨雖佳,但少了含蘊韻致,不是名家手筆。」 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著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郭靖罷。」 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向,那還有甚麼說的?」 順手交了給她,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一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一般兒大,當真難得。」 給女兒掛在頸中。 父女相視一笑,心中均感溫馨無限。 黃蓉將畫卷好了,忽聽空中數聲雕鳴,叫得甚是峻急。 黃蓉極愛那對白雕,想起已被華箏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頭雕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著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繞著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驚惶,說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快去相救。」 黃蓉道:「誰啊?」 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 黃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 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去啊!」 牽過紅馬,翻身上鞍。 黃蓉道:「那麼你還要我不要?」 郭靖更是摸不著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 左手勒著馬韁,右手伸出接她。 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 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的身前。 郭靖向黃藥師與六位師父躬身行禮,縱馬前行。 雙鵰齊聲長鳴,在前領路。 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說不出的喜歡,抖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雙鵰飛行雖速,小紅馬竟也追隨得上。 過不多時,那對白雕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 小紅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 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絕藝神功,可惜當年華山論劍,老兄未克參與。 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 接著聽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著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 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轉身飛馳而去。 黃蓉心想:「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 隱身樹后,悄悄走進林中。 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博爾術四人分別被綁在四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 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著一人,身上衣甲鮮明,卻是護送拖雷北歸的那個大宋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掌力一推,吐血滿腹,垂頭閉目,早已斃命。 眾兵丁影蹤不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 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幾句話來混朦過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須引得他二人鬥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 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 華箏歡聲大叫:「郭靖哥哥,你沒死,好極了,好極了!」 黃蓉看了眼前情勢,心下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 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裡幹甚麼?又想害人么?」 歐陽鋒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 裘千仞喝道:「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郭靖在密室之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在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呼的一聲,一招「亢龍有悔」 當胸擊去。 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去而復回。 裘千仞忙側過身子,想閃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後退,反而前跌。 郭靖「嘿」 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 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避,眼見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忽聽黃蓉叫道:「慢著!」 郭靖左手當即變掌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後頸,將他身子提了起來,轉頭問道:「怎麼?」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說道:「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你這一掌打上他臉皮,勁力反擊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 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通道:「哪有這等事?」 黃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氣能揭去黃牛一層皮,你還不讓開?」 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於是將他身子放下,鬆手離頸。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知道厲害,我跟你們小娃娃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小,隨便傷你。」 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 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路高招,你可不許傷我。」 說著立個門戶,左手向上一揚,右掌虛卷,放在口邊吹了幾吹,笑道:「接招,我這招叫做『大吹法螺!』」 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 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 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 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 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 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兩隻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衝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 黃蓉笑道:「怎麼?夠了嗎?」 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密室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 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一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亂顫。 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都感奇怪。 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極為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眾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佔一席地,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正自遲疑,一抬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線綉著一隻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 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後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 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 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你侄兒也就怎樣啦。」 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 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卻是他親子。 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克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為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哪知竟已遭了毒手。 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道這一發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 歐陽鋒嘶聲道:「是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 他知黃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 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是鏗鏗刺耳。 黃藥師冷冷的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識。 你去找他罷。」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卻立時想到郭靖。 他心中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的瞪視片刻,隨即轉頭問黃藥師道:「你拿著我侄兒的文囊幹什麼?」 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 累得他入土之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 歐陽鋒道:「好說,好說。」 自知與黃藥師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難分勝負,而且也未必自己能佔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後來相助自己,那麼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 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面甚高,便不肯錯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你。」 歐陽鋒道:「正是。」 說了這兩個字后,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 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著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 黃蓉笑道:「你先宰我罷。」 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可愛,我實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真不湊巧!」 說著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 黃蓉奇道:「怎麼?」 裘千仞苦著臉道:「你等一回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 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如何介面。 裘千仞又是「啊喲」 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著褲子,向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褲子的屎。 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的讓他跑開,不敢攔阻。 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你草紙。」 裘千仞道:「多謝。」 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 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后心擲去,叫道:「走遠些!」 石子剛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罷?我走得遠些就是。 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 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在一排矮樹叢后蹲下身來。 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 朱聰點頭道:「這老賊臉皮雖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 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 黃蓉見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時從這老兒懷裡扒來的。 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 右手一揚,猛將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 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 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一輩子欺世盜名?」 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刻著一個「裘」 字,掌背刻著一片水紋,心想:「這是湘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 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兩道,見之盡皆凜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還是怎的,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么?」 心下沉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 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 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 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一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 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 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后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 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是重傷。 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 提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適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著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瞞過。 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 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哥兒倆後會有期。」 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 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 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 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 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 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 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 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 全金髮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與全金髮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術的綁縛解去。 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 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 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 那晚在臨安之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 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 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裡險些死於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併不急急,於是在店中等了兩日。 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眼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 哲別等縱然神勇,但哪裡是西毒的敵手?雙鵰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喪生於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 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也不懂,更是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 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 一聽得此言,黃藥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甚麼?」 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已與華箏定親等情委婉的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 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 黃蓉顫聲道:「爹,甚麼啊?」 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 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真心喜歡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 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獃獃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 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若是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 黃藥師臉色稍和,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 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 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掛她的。」 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 我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愛她。」 黃藥師道:「好罷!我在這裡,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裡,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裡。 你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 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行。 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 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么?」 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 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 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 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乾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 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 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術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 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 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 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 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甚麼你說要娶她?」 郭靖道:「我是個蠢人,甚麼事理都不明白。 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 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隔了一會,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 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 袍袖一揚,揮掌向華箏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裡。 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 只聽呼的一聲,黃藥師這掌打在馬鞍上。 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 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於掌下,武功之高,實所罕見。 拖雷與華箏等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么?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 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但見她神色凄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 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痴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麼?」 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 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甚麼苦惱?」 朱聰搖頭不答。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 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啰唆得緊,也沒有甚麼好玩。」 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 黃葯嘆道:「那就做幾天試試,若是嫌臟,那就立即傳給別個罷。 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 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 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 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 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 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 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么?」 黃藥師道:「那你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 黃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歡喜。」 說這話時,神情已是凄惋欲絕。 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聽得呆了。 須知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 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裡有過甚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一般。 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幾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甚麼好。 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 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 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飛擲而出,十餘只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 他轉過身子,飄然而去,眾人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 華箏道:「這對白雕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 郭靖點了點頭,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 哲別、博爾術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 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師父。」 柯鎮惡點頭道:「正是。 黃島主去過我們家裡,家人必定甚是記掛。 我們這就要回去。 你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 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 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裡有洪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幾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幾日宮中並沒出現姦細。 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 此時之半已為金人所佔,東划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者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 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雲疾飛過來。 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 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 黃蓉哈哈大笑,說道:「你怎麼也拿起打狗棒來啦?」 郭靖跟著大笑。 眼見面前一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 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 郭靖道:「那麼咱們快跑。」 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 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 旁人奇了,問他幹麼不快跑。 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 郭靖笑道:「正是。」 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一般。」 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怎麼啦?」 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 原來適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 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跡模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 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 黃蓉仔細辨認,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 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 黃蓉道:「確然無疑。 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釁,可見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 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雲庄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傢伙裘千仞,說他是甚麼鐵掌幫的幫主。 又說這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著實厲害。 難道這武穆遺書,竟會跟裘千仞有關?」 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甚麼也不相信。」 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問明了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去。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 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 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 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 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並世無雙。」 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迹說了一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后儉樸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么?我可不幹。」 郭靖微微一笑。 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 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范仲淹做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么?」 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你說給我聽。」 黃蓉道:「這首詩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 少痴*,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 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 問白髮,如何迴避?』」 跟著將詞意解說了一遍。 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陞官、發財上面。 那也說得很是。」 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么?」 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 兩人對飲數杯。 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 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甚麼,原來蟲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傢伙,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 郭靖忙問:「誰啊!」 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一言未畢,忽聽酒樓角里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兒也不瞧在眼裡,好大的口氣!」 郭、黃二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樓角邊蹲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 郭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又見他神色和善,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 那老丐道:「好啊!」 便即過來。 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 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裡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 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甚麼菜,我們點了叫廚上做。」 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 你們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別個地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 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糰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豐盛。 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 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 他猛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一怔之下,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 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全不理會。 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 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即回頭,加快腳步去了。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 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 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 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 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 我老著幾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罷。 我姓魯,名叫魯有腳。」 郭、黃二人對眼一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 黃蓉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 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 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 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的就是一腳,也要叫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乾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 令人甚是欽佩,難怪洪幫主這等看重。」 郭靖起立遜謝。 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 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 魯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這鐵掌幫在兩湖一帶聲勢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起先還只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 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干那裡應外合的勾當。」 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 魯有腳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 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 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 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甚麼鐵掌神功,哈哈……」 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著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甚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實是不可輕侮。」 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 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 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著肚子。 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么?」 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里分為凈衣派、污衣派兩派么?」 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 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 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 黃蓉搶著道:「這個我倒聽師父說過。」 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是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 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凈衣派的首領。」 郭靖道:「咦,你怎知道?」 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臟,他們的衣服多乾淨。 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 你們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一樣了么?」 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的,自然嫌叫化子臭。」 一頓足站起身來。 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卻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 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你別罵我。」 郭靖一笑。 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 郭靖道:「擔心甚麼?」 黃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你可就糟啦。」 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就算你說話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 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 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 黃蓉嘆道:「你怎麼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 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 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第二十七回 軒轅台前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老又回了上來,走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一禮。 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一大叢白鬍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便是個大紳士大財主的模樣,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滿臉春風,一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老丐暗中向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 郭靖、黃蓉都吃了一驚,齊問:「甚麼毒手?」 那丐道:「那老丐不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 黃蓉心中一凜,問道:「難道他在我們飲食中下了毒?」 那丐嘆道:「也是我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之人。 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一彈,暗藏在指甲內的毒紛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酒菜。 兩位中毒已深,再過個半個時辰,就無法解救了。」 黃蓉不信,說道:「我兩人跟他無怨無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 那丐道:「多半是兩位言語中得罪了他。 急速服此解藥,方可有救。」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包葯紛,分置兩隻酒杯之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黃蓉剛才見楊康和他們做一路,心中已自起疑,豈肯只憑他三言兩語便貿然服藥?又問:「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一見如何?」 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 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幾杯。 想當年丐幫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獨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當日他與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島扎木筏之時,洪七公常跟她說些幫中舊事,以免她日後做了幫主,於幫中大事卻一無所知。 那第十一代幫主的英雄事迹,便是那時候聽洪七公說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主舊事,互相望了一眼,都感十分詫異,心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 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幾掌?」 三丐臉上均現慚色,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未蒙幫主傳授一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傳授一招「神龍擺尾」。 黃蓉又道:「剛才那位魯長老雖說擅於下毒,我瞧本事卻也平常。 上個月西毒歐陽鋒請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點兒門道。 這兩杯解毒酒,還是三位自己飲了罷。」 說著將兩杯調有藥粉的藥酒推到三丐面前。 三丐微微變色,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 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 只不過我們一番好意,卻是白費了。 我只點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 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 郭靖、黃蓉一齊望他雙目,只見他一對眼睛嵌在圓鼓鼓一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瑩然有光,眼神甚是清朗。 黃蓉心想:「那有甚麼異樣?左右不過似一對亮晶晶的豬眼罷啦。」 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神。 現在你們感到眼皮沉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象,那就閉上眼睛睡罷。」 他說話極是和悅動聽,竟有一股中人慾醉之意,靖、蓉二人果然覺得神倦眼困,全身無力。 黃蓉微覺不妥,要想轉頭避開他的眼光,可是一雙眼睛竟似被他的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視著他。 那丐又道:「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一覺,睡罷,睡罷!舒服得很,乖乖的睡罷!」 他越說到後來,聲音越是柔和甜美。 靖、蓉二人不知不覺的哈欠連連,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涼風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隱隱似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雲霧中一輪朗月剛從東邊山後升起。 兩人這一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岳陽樓頭飲酒,怎麼轉瞬之間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更驚覺雙手雙腳均已被繩索縛住,張口欲呼,口中卻被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 黃蓉立知是著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兒,只是他使的是甚麼邪法,卻難索解;一時之間也不去多想,斜眼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在用力掙扎,先寬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時內力渾厚,再堅韌的繩索也是被他數崩即斷,哪知此刻他手腳運上了勁,身上繩索錚錚有聲,竟然紋絲不損,原來是以牛皮條混以鋼絲絞成。 郭靖欲待再加內勁,突然面上一涼,一片冰冷的劍鋒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兵刃守在身邊,只得不再掙扎,轉頭去瞧黃蓉。 黃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勢,再尋脫身之計,側過身來,更是驚得呆了,原來竟是置身在一個小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原來我們已給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頂,怎地途中毫無知覺?」 再回頭過來,只見十餘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層層的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時未曾發覺。 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 待會我只須設法開口說話,傳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是毫無動靜,黃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無法動彈,惟有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一盤冰輪漸漸移至中天,照亮了半邊高台。 黃蓉心道:「李太白詩云:『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被縛在這裡,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 月光緩移,照到台邊三個大字:「軒轅台」。 黃蓉想起爹爹講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說相傳黃帝於洞庭湖畔鑄鼎,鼎成后騎龍升天,想來此台便是紀念這回事了。 只一盞茶時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三聲一停的響了起來,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卻是眾丐各執一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一下,響聲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凈衣派的三個長老。 這丐幫四老走到軒轅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位,天禍丐幫,當真是天大的災難,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鴉雀無聲。 突然間一人張口大叫,撲倒在地。 四下里群丐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哀聲振動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驚:「我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 不禁涕淚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 黃蓉卻想:「這胖子不是好東西,使邪法拿住我們。 這人的話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謠。」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 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 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老,幫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 楊相公,請您對眾兄弟詳細述說罷。」 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綠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時肅靜,但低泣嗚咽之聲兀自不止。 楊康緩緩說道:「洪幫主於一個月之前,在臨安府與人比武,不幸失手給人打死。」 群丐聽了此言,登時群情洶湧,紛紛嚷了起來:「仇人是誰?快說,快說!」 「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 「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 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隨即心下欣喜,心道:「一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們在一起,原來他是在胡說八道。」 黃蓉卻想:「這小子是老騙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凈學會了他那套假傳死訊的臭功夫。」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島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 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十九不知他的名頭,全真七子卻是威名遠震。 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在丐幫中均非泛泛之輩,自然都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黃藥師是何等樣人,全真七子聯起手來,幫主縱然武功卓絕,但一人落了單,自非其敵。 當下個個悲憤異常。 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為幫主報仇。 原來楊康當日聽歐陽鋒說起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擊傷,性命必然難保。 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宮之中刺死,哪知忽在岳陽樓撞見,大驚之下,指使丐幫三長老設法將兩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 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 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七子卻是非同小可,於是信口將殺害洪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教丐幫傾巢而出,一舉將桃花島及全真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紛擾聲中,東路簡長老站起身來,說道:「眾兄弟,聽我一言。」 此人鬚眉皆白,五短身材,一開口說話,餘人立時寂然無聲,顯是在丐幫中大有威信。 只聽他說道:「眼下咱們有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遵從幫主遺命,奉立本幫第十九代幫主。 第二件是商量著怎生給幫主報仇雪恨。」 群丐轟然稱是。 魯有腳卻高聲道:「咱們先得祭奠老幫主的英靈。」 在地下抓起一把濕土,隨手捏成一個泥人,當作洪七公的靈像,放在軒轅台邊上,伏地大哭。 群丐盡皆大放悲聲。 黃蓉心道:「我師父好端端地又沒死,你們這些臭叫化哭些甚麼?哼,你們沒來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綁在這裡,累得你們空傷心一場,這才叫活該呢。」 眾丐號哭了一陣,簡長老擊掌三下,眾丐逐一收淚止聲。 簡長老道:「本幫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會,本來為的是要聽洪幫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繼承之人,現下老幫主既已不幸歸天,就得依老幫主遺命而定。 若無遺命,便由本幫四位長老共同推舉。 這是本幫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規矩,眾位弟兄,是也不是?」 眾丐齊聲稱是。 彭長老道:「楊相公,老幫主臨終歸天之時,有何遺命,請你告知。」 奉立幫主是丐幫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幫的興衰成敗,倒有一大半決定於幫主是否有德有能。 當年第十七代錢幫主昏暗懦弱,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凈衣派與污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 直至洪七公接任幫主,強行鎮壓兩派不許內訌,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 這些舊事此日與會群丐盡皆知曉,是以一聽到要奉立幫主,人人全神貫注,屏息無聲。 楊康雙手持定綠竹杖,高舉過頂,朗聲說道:「洪幫主受奸人圍攻,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在下路見不平,將他藏在舍間地窖之中,騙過群奸,當即延請名醫,悉心給洪幫主診治,終因受傷太重,無法挽救。」 眾丐聽到這裡,發出一片唏噓之聲。 楊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幫主臨終之時,將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幫主的重任。」 此言既出,眾丐無不聳動,萬想不到丐幫幫主的重任,竟會交託給如此一個公子哥兒模樣之人。 楊康在臨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無意取得綠竹杖,見胖、瘦二丐竟然對己恭敬異常。 他心下訝異,一路上對二丐不露半點口風,卻遠兜圈子、旁敲側擊的套問竹杖來歷。 二丐見他竹杖在手,便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以未到岳州,他於丐幫的內情已知曉了十之六七,只是幫中嚴規不得為外人道的機密,他既不知發問,二丐自也不提。 他想丐幫聲勢雄大,幫主又具莫大威權,反正洪七公已死無對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機自認了幫主,那就可任意驅策幫中萬千兄弟。 他細細盤算了幾遍,覺此計之中實無破綻,於是編了一套謊話,竟在大會中假傳洪七公遺命,意圖自認幫主。 他在丐幫數百名豪傑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臉不稍紅,語無窒滯,明知這謊話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當場打成肉漿,但想自來成大事者定須干冒奇險,何況洪七公已死,綠竹杖在手,郭靖、黃蓉又已擒獲,所冒兇險其實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身為幫主,卻有說不盡的好處,這丐幫萬千幫眾,正可作為他日「富貴無極」 的踏腳石。 凈衣派簡、彭、梁三長老聽了楊康之言,臉上均現歡容。 原來丐幫中分為凈衣、污衣兩派。 凈衣派除身穿打滿補釘的丐服之外,平時起居與常人無異,這些人本來都是江湖上的豪傑,或佩服丐幫的俠義行徑,或與幫中弟子交好而投入了丐幫,其實並非真是乞丐。 污衣派卻是真正以行乞為生,嚴守戒律:不得行使銀錢購物,不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 兩派各持一端,爭執不休。 洪七公為示公正無私,第一年穿乾淨衣服,第二年穿污穢衣服,如此逐年輪換,對凈衣、污衣兩派各無偏頗。 本來污衣行乞,方是丐幫的正宗本色,只是洪七公愛飲愛食,要他儘是向人乞討殘羹冷飯充饑,卻也難以辦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嚴守污衣派的戒律。 但在四大長老之中,他卻對魯有腳最為倚重,若非魯有腳性子暴躁,曾幾次壞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為幫主的繼承人了。 這次岳州大會,凈衣派的眾丐早就甚是憂慮,心想繼承幫主的,論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魯有腳莫屬。 何況幫中四大長老凈衣派雖佔了三人,但中下層弟子卻是污衣派佔了大多數。 凈衣派三長老曾籌思諸般對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無人敢稍起異動之念,後來見楊康持竹杖來到岳州,又聽說洪七公已死,雖然不免悲傷,卻想正是壓倒污衣派的良機,當下對楊康加意接納,十分恭謹,企圖探聽七公的遺命。 豈知楊康極是乖覺,只恐有變,對遺命一節絕口不提,直到在大會之中方始宣示。 凈衣派三老明知自己無份,也不失望,只消魯有腳不任幫主,便遂心愿,又想楊康年輕,必可誘他就範。 何況他衣著華麗,食求精美,決不會偏向污衣派。 當下三人對望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簡長老道:「這位楊相公所持的,確是本幫聖物。 眾兄弟如有疑惑,請上前檢視。」 魯有腳側目斜睨楊康,心道:「憑你這小子也配作本幫幫主,統率天下各路丐幫?」 伸手接過竹杖,見那杖碧綠晶瑩,果是本幫幫主世代相傳之物,心想:「必是洪幫主感念相救之德,是以傳他。 老幫主既有遺命,我輩豈敢不遵?我當赤膽忠心的輔他,莫要墮了洪幫主建下的基業。」 於是雙手舉杖過頂,恭恭敬敬的將竹杖遞還給楊康,朗聲說道:「我等遵從老幫主遺命,奉楊相公為本幫第十九代幫主。」 眾丐齊聲歡呼。 郭靖與黃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卻是暗暗叫苦。 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黃島主所料,楊康膽敢冒為幫主,將來必定為禍不小。」 黃蓉卻想:「這小子定然放我們二人不過,只得瞧他怎生髮落,隨機應變。」 只聽楊康謙道:「在下年輕識淺,無德無能,卻是不敢當此重位。」 彭長老道:「洪幫主遺命如此,楊相公不必過謙。 眾兄弟齊心輔佐,楊相公放心便是。」 魯有腳道:「正是!」 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向他迎面吐去。 這一著大出楊康意料之外,竟沒閃避,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頰之上。 他大吃一驚,正要喝問,簡、彭、梁三個長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 楊康暗叫:「我命休矣!」 只道陰謀終被四長老揭破,正待轉身拔足飛奔,明知萬難逃脫,總也勝於束手待斃,卻見四長老雙手交胸,拜伏在地。 楊康愕然不解,一時說不出話來。 群丐依輩份大小,一個個上來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後各行幫中大禮。 楊康驚喜交集,暗暗稱奇:「難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 他不知丐幫歷來規矩,奉立幫主時必須向幫主唾吐。 蓋因化子四方乞討,受萬人之辱,為群丐之長者,必得先受幫眾之辱,其中實含深意。 黃蓉驀地想起,當日在明霞島上洪七公相傳幫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時只道是他重傷之後無力唾吐,以致如此,卻不知竟是奉立幫主的禮節。 記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骯髒事,唉,這可難為你了。」 此刻方知原來師父怕她嫌臟,就此不肯接那幫主之位,是以瞞過了不說。 好半天,群丐禮敬方畢,齊呼:「楊幫主請上軒轅台!」 楊康見那台也不甚高,有心賣弄本事,雙足一點,飛身而上,姿形靈動,甚是美妙。 他這一躍身法雖佳,但四大長老武功上各有精純造詣,已都瞧出他功夫華而不實,根基尚淺,只是他年紀極輕,有此本領,顯是曾得高手傳授,也已算頗為難得。 楊康登上軒轅台,朗聲說道:「害死老幫主的元兇雖然未曾伏誅,可是兩名幫凶卻已被我擒獲在此。」 群丐一聽,又是盡皆嘩然,大叫:「在哪裡?在哪裡?」 「快拿來亂刀分屍。」 「別一刀殺了,叫狗賊零碎受苦。」 郭靖心道:「又有甚麼幫凶給他擒獲了,倒要瞧瞧。」 楊康厲聲道:「提到台前來!」 彭長老飛步走到郭、黃二人身邊,一手一個,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 郭靖這才醒悟,心中罵道:「好小子,原來是說我們。」 魯有腳見是靖、蓉二人,大吃一驚,忙道:「啟稟幫主:這二人是老幫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師尊?」 楊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惱。 這二人欺師滅祖,罪大惡極。」 彭長老道:「楊幫主親眼目睹,哪能有甚麼錯?」 丐幫中的黎生和余兆興二人在寶應縣相助程瑤迦,險些命喪歐陽克手下,幸得郭靖、黃蓉搭救,對他們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對這兩個徒兒甚是喜愛,當即在人叢中搶上前來。 黎生叫道:「啟稟幫主,這兩位是俠義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幫主被害之事,決與他們無干。」 余兆興叫道:「這兩位是好人,大大的好。」 梁長老瞪目喝道:「有話要你們長老來說,這裡有你們插嘴的地方嗎?」 黎、餘二人屬於污衣派,由魯有腳該管。 二人輩份較次,不敢再說,氣憤憤的退了下去。 魯有腳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幫主之言,只因這是本幫復仇雪恨的大事,請幫主詳加審詢,查明真相。」 楊康心中早有算計,說道:「好,我就來問個明白。」 對靖、蓉二人道:「你們也不必答話,我說得對,那就點頭,不對的就搖頭。 若有半點欺瞞,休怪刀劍無情。」 手一揮,彭、梁二長老各抽兵刃,頂在靖、蓉二人背心。 彭長老使劍,梁長老使刀,兩柄都是利器。 黃蓉怒極,臉色慘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聽陸冠英向程瑤迦求婚時點頭搖頭之事,當時何等風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頭上,卻受這奸徒欺辱。 又想自己對歐陽克也曾玩過這把戲,不料竟會身受此報,雖在氣惱之際,仍自思索如何在點頭搖頭之中引起魯有腳的疑慮,使得他力主口頭對答詢問,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楊康的奸謀便非難事。 楊康知道郭靖老實,易於愚弄,將他提起來放在一旁,大聲問道:「這女子是黃藥師的親生,是不是?」 郭靖閉目不理。 梁長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頂,喝道:「是也不是,點頭還是搖頭?」 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轉念一想:「縱然我口不能言,總也有個是非曲直。」 於是點了點頭。 群丐認定黃藥師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禍首,見他點頭,轟然叫了起來:「還問什麼?快殺,快殺!」 「快殺了小賊,再去找老賊算帳。」 楊康叫道:「眾兄弟且莫喧嘩,待我再行問他。」 眾丐聽到幫主吩咐,立時靜了下來。 楊康問郭靖道:「黃藥師將女兒許配給你,是嗎?」 郭靖心想此事屬實,又點了點頭。 楊康彎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問道:「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處機贈給你的,那丘老道還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嗎?」 郭靖點頭。 楊康又問:「全真七子中的馬鈺曾傳過你的功夫,王處一曾救過你的性命,你可不能抵賴?」 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賴?」 又點了點頭。 楊康道:「洪七公洪幫主當你們兩個是好人,曾把他的絕技相傳,是不是?」 郭靖點頭。 楊康再問:「洪老幫主受敵人暗算,身受重傷,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么?」 郭靖又點了點頭。 黃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問的話對是不對,你總是搖頭,他就不得不讓你說話了。」 眾丐聽楊康聲音愈來愈是嚴峻,郭靖卻不住點頭,只道他直認罪名,殊不知這些問話與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實絕無干係,全是楊康奸計陷害。 這時連魯有腳也對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來,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 楊康叫道:「眾兄弟,這兩個小賊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們再吃零碎苦頭。 彭、梁二位長老,快動手罷!」 郭靖與黃蓉凄然對望。 黃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塊,不是那個華箏!這般死了,倒也乾淨。 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頭看天,想起了遠在大漠的,凝目北望,但見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動,想起了全真七子與梅超風、黃藥師劇斗時的陣勢,人到臨死,心思特別敏銳,那天罡北斗陣法的攻守趨退,吞吐開闔,竟是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 彭、梁二長老挺持刀劍,走上前來正待下手,魯有腳忽然搶上,擋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 取出郭靖口中麻核,問道:「老幫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給我明明白白的說來。」 楊康忙道:「不必問啦,我都知道。」 魯有腳卻道:「幫主,咱們問得越仔細越好。 凡是與此事有關連的奸賊,不能放走了一個!」 楊康暗暗著急,心想給他一說明真相,定然有變,只是魯有腳的逼問理所該當,卻也不便攔阻,登時額頭滲出一粒粒的汗珠。 哪知道郭靖口中的麻核雖給取了出來,他卻仍是不言不語,抬頭凝望北方天空,獃獃出神。 魯有腳連問數聲,郭靖全然沒有聽見,原來他全神貫注,卻在鑽研天罡北斗陣的功夫,此時正當專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 哪裡還來理睬魯有腳的說話?黃蓉與楊康見他竟然不乘此良機自辯,都是驚異萬分,只是一個暗悲,一個暗喜,心境自是迥異。 楊康一揮手,彭、梁二人舉起刀劍。 忽聽得嗤嗤聲響,一道紫色光焰掠過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顧,又見兩道藍色光焰衝天而起,這光焰離君山約有數里,發自湖心。 簡長老道:「幫主,有貴客到啦。」 楊康一驚,問道:「是誰?」 簡長老道:「鐵掌幫的幫主。」 楊康不知鐵掌幫的來歷,問道:「鐵掌幫?」 簡長老道:「這是川湘的大幫會,他們幫主前來拜山,須得好好接待。 這兩個小賊,待會發落不遲。」 楊康道:「也好,就請簡長老延接賓客。」 簡長老傳令下去,砰砰砰三響,君山島上登時飛起三道紅色火箭。 過不多時,來船靠岸,群丐點亮火把,起立相迎。 那軒轅台是在君山之頂,從山腳至山頂尚有好一程路,來客雖然均具輕功,也過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被帶入人叢之中,由彭長老命弟子看管。 黃蓉打量郭靖,見他神色獃滯,抬頭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說些甚麼,心中極為詫異,料來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塗了,心想不管來的是甚麼人,總是有了可乘之機,正自尋思,只見來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數十名黑衣人擁著一個老者來至台前。 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手揮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誰?黃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大為失望,這人前來,決計不會有什麼好事。 簡長老迎上前去,說了一番江湖套語,神態極為恭謹,然後給楊康引見,說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幫主,神掌無敵,威震當世。 這位是敝幫今日新接任的楊幫主,少年英雄。 兩位多親近親近。」 楊康在太湖歸雲莊上曾親眼見到裘千仞出醜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這個大騙子原來還是甚麼幫會的幫主,心念一動,當下假裝不識,笑道:「幸會,幸會。」 伸出手去和他拉手。 雙掌相握,楊康立將全身之力運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饒,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絕,卻要叫你栽在我的手裡。 這真是天賜良機,正好借你這老兒,讓我在眾丐之前示武立威。」 哪知他剛一用勁,掌心立感燙熱無比,猶似握到了一塊紅炭,急忙撤手,手掌卻已被對方牢牢抓住,這股燙熱宛如一直燒到了心裡,忍不住大叫:「啊唷!」 登時臉色慘白,雙淚真流,痛得彎下腰去,幾欲暈倒。 丐幫四大長老見狀大驚,一齊搶上護持。 簡長老是四長老之首,將手中鋼杖在山石上一頓,錚的一響,火花四濺,怒道:「裘老幫主,你遠來是客,我們楊幫主年紀輕著,你怎能考較起他功夫來啦?」 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貴幫幫主先來考較老朽啊。 楊幫主存心要捏碎我這幾根老骨頭。」 他口中說著話,手上絲毫不松,說一句,楊康「哎喲」 一聲,等他這幾句話說完,楊康聲音微弱,已痛得暈了過去。 裘千仞鬆手外揮,楊康知覺已失,直跌出去。 魯有腳急忙搶上扶住。 簡長老怒道:「裘老幫主,你……你……這是甚麼用意?簡直豈有此理?」 裘千仞哼了一聲,左掌向他臉上拍去。 簡長老舉起鋼杖擋格。 裘千仞變招快極,左手下壓,已抓住鋼杖杖頭。 他掌緣甫觸杖頭,尚未抓緊,已向里奪。 簡長老武功殊非泛泛,一驚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沒將杖奪到,右掌似風,忽地向左橫掃,當的一聲,擊在鋼杖腰裡。 簡長老雙手虎口震裂,鮮血長流,再也把持不住,鋼杖被他奪了過去。 裘千仞橫杖反挑,同時架開彭、梁二老的刀劍,收杖之際,右肘乘勢撞向魯有腳面門,於片刻之間便將丐幫四老盡皆逼開。 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與鐵掌幫拚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聲長笑,雙手暗運勁力,大喝一聲,要將鋼杖折為兩截。 哪知簡長老這鋼杖千練百錘,極是堅韌,這一下竟沒折斷,只是被他兩膀神力拗得彎了下來。 裘千仞勁力不收,那鋼杖慢慢彎轉,拗成了弧形。 群丐又驚又怒,忽見他左臂后縮,隨即向前揮出,那弧形鋼杖倏地飛向空中,急向對面山石射去,錚的一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之中,鋼石相擊之聲,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個個驚服,黃蓉更是駭異,心道:「這老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多半是他跟楊康、簡長老串通了,又搞甚麼詭計,這鋼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 頭頂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襯,瞧瞧明明白白,確是在歸雲庄、牛家莊兩地所見的裘千仞。 她轉頭向郭靖瞧去,見他仍是仰首上望,在這當口竟然觀起天象來,難道驚怒交集之下,當真急心瘋了?她關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甚麼把戲,一雙妙目只是瞧著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說道:「鐵掌幫和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一見面就給在下一個下馬威?」 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之中敵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 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是十分敬仰的。 今日蒙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之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聽說洪老幫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可惜啊可惜。 貴幫奉立了這樣一位新幫主,唉,可嘆啊可嘆!」 此時楊康已然蘇醒,聽他當面譏刺,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覺右掌仍是如火燒炙,五根手指已腫得如五枝山藥一般。 丐幫四長老一時不知如何介面。 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會,有一樁事要向貴幫請教,此外卻有一份重禮奉獻。」 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道:「前幾日敝幫有幾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打得重傷。 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有話說,只是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 老朽不識好歹,要領教領教貴幫兩位朋友的手段。」 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敢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於他,當下說道:「是誰擅自惹事,和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向裘老幫主賠罪。」 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未失過半點威風,現下洪七公一死,新幫主竟如此軟弱,群丐聽了他這幾句言語,無不憤恨難平。 黎生和余兆興又從人叢中出來,走上數步。 黎生朗聲道:「啟稟幫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明,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 前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欺壓良民,還要擄掠婦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頭阻止,動起手來,傷了鐵掌幫的朋友。」 楊康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賠罪罷。」 黎生和余兆興對望一眼,氣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若去賠罪,這口氣實在難咽。 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要是老幫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 今日小弟是寧死不辱!」 順手從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裡,立時氣絕。 余兆興撲上前去搶起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洶湧,只是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主號令,誰也不敢有甚麼異動。 裘千仞淡淡一笑,道:「這件事如此了結,倒也爽快。 現下我要給貴幫送一批禮物。」 左手一揮,他身後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籠,各人手捧一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儘是金銀珠寶之屬。 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 裘千仞道:「鐵掌幫雖然有口飯吃,可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托老朽轉送的。」 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裘千仞道:「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朽有話轉告貴幫。」 楊康嗯了一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卻不知他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們作甚?」 只聽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雄,特命老朽親自來獻禮結納。」 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何以克當?」 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紀雖輕,倒是十分的通情達理,那是遠過洪幫主的了。」 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洪烈要與丐幫打甚麼交道,此時急欲知道他的用意,問道:「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差遣,要請老幫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 趙王爺只對老朽順便說起,言道北邊地瘠民貧,難展駿足……」 楊康介面道:「趙王爺是要我們移到南方來?」 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朽實是失敬。 趙王爺言道:江南、湖廣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 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 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一口答應,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轉念一想,料來此人年輕懦弱,適才給自己鐵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來,心中怕極,此刻自己不論說甚麼,他都不敢有絲毫違抗,但丐幫在北方根深柢固,豈能說撤便撤?事後群丐計議,勢必反悔,須當敲釘轉腳,讓丐幫將來無法反口,於是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 楊幫主今日親口答應,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後不再北返的了?」 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用?再說,我幫幫眾數十萬,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三思。」 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洪烈的心意。 他早知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後方擾亂,或刺殺將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於是說道:「這是裘老幫主的一番美意,我們若是不收,倒顯得不恭了。 金珠寶物我不要分,四位長老,待會盡數*分與眾兄弟罷。」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豈能輕易舍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禮物決不能收,撤過長江,更是萬萬不可。」 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於幫主,不是決於你罷?」 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我是寧死不從。」 楊康道:「簡、彭、梁三位長老,你們之意若何?」 簡、梁二長老遲疑未答,均覺丐幫撤過長江之舉頗為不妥。 彭長老卻大聲道:「但憑幫主吩咐。 屬下豈敢有違?」 楊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幫撤過大江。」 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來。 楊康見眾丐喧嚷,一時不知所措。 簡、彭、梁三老大聲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 彭長老喝道:「魯長老,你是要背叛幫主不成?」 魯有腳凜然道:「縱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欺尊滅長、背叛幫主。 只是我幫列祖列宗遺訓,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 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幫主平日對咱們說什麼話來?」 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 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笑一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 一語方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 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從他胯下鑽過,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腳往他臀上踢去。 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無倫。 裘千仞見他忽從自己胯下鑽過,心想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後風響,急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是將勁用足,原可踢中他后臀,但若被對方鐵掌擊中,自己足脛卻也經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一個筋斗,從他身旁翻過,突然一口濃痰向裘千仞臉上吐去。 裘千仞側頭避過,見他怪招百出,不覺一怔。 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 魯有腳聽得幫主呼喝,當即退了兩步。 裘千仞卻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 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後退,只聽得敵人「嘿」 的一聲,自己雙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上提沒能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一個頭錘往他肚上撞去。 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一頭能在牆上撞個窟窿。 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一頭大雄牛角力,兩頭相撞,他腦袋絲毫無損,雄牛卻暈了過去。 現下這一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必可脫出他的掌握,哪知頭頂剛與敵人肚腹相接,立覺相觸處柔若無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縮,敵人的肚腹竟也跟隨過來。 魯有腳用力掙扎,裘千仞那肚皮卻有極大吸力,牢牢將他腦袋吸住,驚惶之中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一隻熔爐之中,既痛且熱。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 魯有腳罵道:「臭老賊,服你甚麼?」 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幾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服了么?」 魯有腳又罵:「臭老賊,服你甚麼?」 格格幾響,左手指骨又斷。 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是罵聲不絕。 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你腦袋也軋扁了,瞧你還罵不罵?」 語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一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 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後,高舉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連打三下,清脆可聞。 這三下雖然打在魯有腳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覺一股力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下,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時將肚上的吸力盡數化解。 魯有腳斗然覺得頭頂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雙手仍被對方緊握不放。 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輩敵手,走開罷!」 左腿橫掃,正好踢在他的肩頭。 這一腿仍和適才一般,著力之處雖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點卻是傳到裘千仞雙臂。 裘千仞但感虎口劇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鬆了。 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這一腿之力斜里竄出,只是頭頂被吸得久了,一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上。 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驚,此人小小年紀,居然有隔物傳勁的本事,想不到丐幫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當下緊守門戶,並不搶先進攻。 群丐卻不明就裡,先前早認定郭靖是殺害幫主的幫凶,又見魯有腳被他踢倒,當下大聲呼喊,紛紛擁上。 郭靖本來手足被鋼絲和牛皮條紋成的繩索牢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一直在仰觀北斗,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陣法,再和記得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反覆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現了解答。 《九陰真經》為前輩高人自道藏中所悟,與馬鈺所傳的全真派道家內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陣皆是一脈相通,只不過更為高深奧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實在太差,事隔多月,始終領會不到其間的關連之處,此時見到天上北斗,這才隱隱約約的想到了。 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一問一答之際,他卻正自全神思念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 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術,但練到上乘,卻能將全身筋骨縮成極小的一團,就如刺蝟箭豬之屬遇敵蜷縮一般。 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篇」,此時已有小成,基礎既佳,一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將手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 他身手之靈活,實勝於頭腦十倍,繩索雖已卸脫,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 彭長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見他脫縛而出,吃驚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沒有抓住,俯首但見地下空餘一團繩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鉤結,而縛著的人卻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將魯有腳救出。 彭長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賊!」 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 郭靖被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矇,並非有意與自己為敵,但見眾人高呼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們一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 有心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陣法,雙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 之位。 但見六七名丐幫幫眾同時從前後左右撲到,郭靖雙足挺立,凝如山嶽,左臂橫在胸前。 先到的三名幫眾同時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動,片刻間又有數人攻上。 郭靖斗然間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轉了個圈子,在丐幫這幾人後心疾施手腳,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是踢其屁股,只聽「哎唷」 「啊喲」 「賊廝鳥」 一連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團。 郭靖心下歡喜:「這法子果然使得。」 回過身來,正要去抓楊康跟他算帳,月光下只見兩名丐幫幫眾撲向黃蓉,只怕她受了傷害,相距既遠,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彎腰除下腳上一對布鞋用力直揮出去。 這計策本來他也想不出來,但聽江南六怪述說當年在法華寺大戰的情形,二師父朱聰曾除鞋投擲丘處機,於是也學上一手。 那兩名幫眾惟恐黃蓉也如郭靖一般脫身,各持兵刃,要將她即行殺了,好替老幫主報仇,哪知剛奔到黃蓉身前,兵刃尚未舉起,忽覺后心風聲峻急,有物飛擲而至,知道有人暗算。 一個武功較高,急忙轉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個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卻是打在背脊之上。 布鞋雖然柔軟輕飄,但被郭靖內力用上了,勁道亦是非同小可,兩人立腳不住,一個仰跌,一個俯衝,齊齊滾倒。 彭長老站在鄰近,見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剛猛凌厲,更是驚懼,忙退開數步。 郭靖揮手推開三名丐幫幫眾,急奔到黃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繩素,只解開一個結,丐幫幫眾已然涌到。 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學丘處機、王處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陣禦敵之法,只伸右掌迎戰,將黃蓉放在雙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繩結。 他曾得周伯通傳授雙手互搏、一心二用之術,這時左手解索,右手迎敵,絲毫不見局促。 不到一盞茶時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疊疊的圍了成百名幫眾,後面的人別說出手,連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 郭靖只以單掌防衛,始終不施攻擊殺手,直到將黃蓉手腳上的繩索盡數解開,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兒,你沒甚麼傷痛罷?」 黃蓉側卧在他膝上,卻不起身,說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沒受傷。」 郭靖道:「好,你躺著歇一會兒,瞧我給你出氣。」 兩人一個坐地,一個高卧,竟將四周兵刃亂響、高聲喧嘩的群丐視若無物。 黃蓉笑道:「你動手罷,只是別當真傷了我的徒子徒孫。」 郭靖道:「我理會得。」 左掌輕輕撫摸她的一頭秀髮,右掌忽地發勁,砰砰砰三響,三名幫眾從人群頭頂飛了出去。 群丐一陣大亂,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 只聽人群中有人叫道:「眾兄弟退開,讓八袋弟子對付兩名小賊。」 正是簡長老的聲音。 群丐聽到號令,紛紛散開,靖、蓉身旁只餘下三人,另有五人從后搶上,八人分站四周。 這八丐背後都背負八隻麻袋,是丐幫中僅次於四大長老的人物,每人均統率一路幫眾,那接引楊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內。 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對手雖減,但個個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黃蓉低聲道:「坐著打,你對付得了。 別將他們瞧在眼裡。」 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齊上,卻是不易抵擋,須得先打倒幾個。」 認得胖瘦二丐是從牛家村接引楊康來此之人,左手抓起從黃蓉身上解下來的繩索,一招「斷脛盤打」 著地掃去。 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當年所授金龍鞭法中的一招,鞭法雖同,只是他功力大進之後,使將出來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見鋼索掃到,忙縱身躍起閃避。 郭靖舞動鋼索,化成一道索牆,擋住前、左、后三方,卻將右面留出空隙。 這破綻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餘六丐卻盡被鋼索阻住,急切間攻不進去。 二丐見有機可乘,立時撲上,只聽得簡長老急叫道:「攻不得!」 但為時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風,拍拍兩掌,分別擊在二丐肩頭。 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撞向鐵掌幫的一眾黑衣漢子。 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肥瘦有別,份量懸殊,重的跌得近,輕的飛出遠。 砰砰兩響,撞倒了兩名黑衣漢子。 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觀戰,見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到相撞之聲,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我們的人非死必傷。」 搶上前去,只見胖瘦二丐已一躍站起,並無損傷,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被撞得筋折骨斷,爬在地下。 裘千仞大怒,剛欲回頭,只聽身後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來。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這般隔物傳勁之力是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者小,但被他們撞著了,受力卻是極重,當下回臂將一丐往無人處斜里推出,隨即雙掌併攏,呼的一聲,往另一丐背心擊去。 這一擊是他生平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若是勝過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來力,還能以餘力重創那丐,否則自己縱不受傷,也會被擊得跌倒或是後退。 丐幫四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一擊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勝負之間,關係非小,俱都凝神注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倒飛丈許,隨即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轉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絲毫沒有受傷。 這一來,丐幫四老均知郭靖與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間,雖然郭靖稍有不及,卻也相差不遠,實是可驚可畏。 黃蓉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一掌之力?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伎倆,好教人難以索解。」 裘千仞一招接過,已試出郭靖的真實功夫,以內力修為而論,自己尚勝他半籌,但這小子與丐幫友敵難分,自己身在險地,犯不著在此與他拚斗,當下右手一揮,約束鐵掌幫諸人退後。 丐幫八袋弟子的武功只與尹志平、楊康之儔相若,郭靖一起手就擊倒了四人,雖有一人回來重行加入戰團,但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斗陣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這五丐怎能抵擋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師父臉上,早已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只鬥了十餘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 餘下三丐不敢進攻,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出,捲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 黃蓉道:「綁住了!」 郭靖抄起鋼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一起。 黃蓉見他大獲全勝,既驚且喜,心想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老,記得師父曾說過江湖上有一門懾心之術,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擺布,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門邪術,問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麼『懾心法』么?」 郭靖道:「沒有……」 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他眼光相接。」 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這傢伙一頓出氣!」 說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一齊站起身來。 郭靖瞪視楊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際,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倚多為勝,將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敗退,郭靖卻向自己逼來,只要被他一近身,哪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們這裡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 嘴裡喊得急,腳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簡長老身後。 簡長老回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小賊武功再高,總是敵不過人多,咱們用車輪戰困死他。」 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堅壁陣!」 一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後兩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結成一堵堅壁,發一聲喊,突然低頭向靖蓉二人猛衝過去。 黃蓉叫聲:「啊喲!」 閃身向左躍開。 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兩排幫眾沖了過來。 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堅壁沖近,竟不退避,雙掌突發,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 他掌力雖強,可是這堅壁陣合十餘人的體重,再加上疾沖之勢,哪裡推挪得開?那堅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頓,兩翼卻包抄上來。 郭靖一個踉蹌,險被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點,倏地飛起,從人牆之頂竄了過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聲苦,但見迎面又是一堵幫眾列成的堅壁衝到,忙吸口氣,右足點地,又從眾人頭上躍過。 豈知那些堅壁一堵接著一堵,竟似無窮無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后隊,翻翻滾滾,便如巨輪般輾將過來。 郭靖武功再強,終究寡不敵眾,至此已成束手待縛之勢。 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也高過郭靖,但時刻稍久,一隊隊的移動巨壁越來越多,趨避奔竄之際漸感心跳氣喘,東閃西躲了一陣,竟與郭靖會在一起,漸漸被逼向山峰一角。 黃蓉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退向崖邊。」 郭靖聽了,一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離崖邊只餘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然停步不沖。 郭靖恍然大悟:「啊,下面是個深谷,衝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 向黃蓉望了一眼,剛要說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只見一堵又厚又寬的人牆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衝,卻是要慢慢的將二人擠入深谷之中,同時是成百人前後連成了十餘列,再也縱躍不過。 郭靖在蒙古之時,曾與馬鈺晚晚上落懸崖,這君山之崖遠不及大漠中懸崖的高險,眼見巨壁漸近,叫道:「蓉兒,你伏在我背上,咱們下去。」 黃蓉嘆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一條。」 郭靖徬徨無計,不知如何,在這生死懸於一發之際,忽然想起了《九陰真經》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說的什麼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齊下去。」 黃蓉嘆道:「這些都是師父手下的好兄弟,咱們多殺人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聲道:「快逃!」 在她頰上親了一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台上擲去。 黃蓉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雙膝微彎,輕輕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劃腳,呼喝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撲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的杖頭。 楊康斗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一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 楊康武功本就不及黃蓉,而她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敵人奪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時奪回,百發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桿棒。 黃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痛,好一陣眼前發黑。 楊康為保眼珠,只得鬆手放開竹杖,隨即躍下高台。 黃蓉雙手高舉竹杖,朗聲叫道:「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 洪幫主並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 群丐一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之常情,當下人人回首望著高台。 黃蓉又叫:「眾兄弟過來,請聽我說洪幫主消息。」 楊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卻聽得清楚,在台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快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女賊。」 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遵,聽到楊康的號令,當即發一聲喊,踏步向前。 黃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幫主。」 群丐一怔,幫主打狗棒被人奪去之事,實是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被人趕上門來欺侮。 黎生、余兆興兩位兄弟給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甚麼緣故?」 群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回頭過來聽她說話。 黃蓉又道:「只因為這姓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 你們可知這姓楊的是誰?」 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 有的卻道:「莫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 眾人七張八嘴,莫衷一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 他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 群丐俱各愕然,卻無人肯信。 黃蓉尋思:「這事一時之間難以教眾人相信,只好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贓。」 探手入懷,一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高高舉起,叫道:「我剛才從這姓完顏的奸賊手中搶來這東西。 大家瞧瞧,那是甚麼?」 群丐與軒轅台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紛紛涌到台邊。 有人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幫的鐵掌令啊,怎麼會在他的手裡?」 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姦細,身上自然帶了這個標記。 丐幫在北方行俠仗義,已有幾百年,為甚麼這姓楊的擅自答應撤向江南?」 楊康在台下聽得臉如死灰,右手一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 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 黃蓉未加理會,群丐中已有十餘人齊聲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 「啊喲不好!」 兩枚鋼錐在軟蝟甲上一碰,錚錚兩聲,跌在台上。 黃蓉叫道:「完顏康,你若非作賊心虛,何必用暗器傷我?」 群丐見暗器竟然傷她不得,更是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非?」 「洪幫主真的沒死么?」 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一齊望著四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 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叢中走到台邊,也無人再加理會。

第二十八回 鐵掌峰頂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 魯有腳道:「現下真相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 凈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矩,幫主號令決不可違。」 四人爭執不休。 魯有腳雙手指骨齊斷,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辭之中絲毫不讓。 凈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 彭長老高聲說道:「咱們只信楊幫主的說話。 這個小妖女幫著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企圖脫罪免死,卻在這裡胡說八道。 她妖言惑眾,決不能聽。 眾,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躍上台去,叫道:「誰敢動手?」 眾人見他神威凜凜,無人敢上台來。 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著,隔岸觀火,見丐幫內訌,暗自歡喜。 黃蓉朗聲說道:「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只因愛吃御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 待他吃飽喝足,自來與各位相見。」 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均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代領幫主之位,卻也太過匪夷所思。 黃蓉又道:「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暗使奸計害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麼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 群丐忽然聽她出言相責,不由得望著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作幫主,又有甚信物?」 黃蓉將竹杖一揮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 楊康強顏大笑,說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才從我手中強行奪去,誰不見來?」 黃蓉笑道:「洪幫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 楊康聽她接連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輕侮,大聲說:「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甚麼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褻讀了寶物。」 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可以討得群丐歡心,豈知這竹棒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直呼「打狗棒」 之名。 他這幾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視,臉上均有怒色。 楊康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只是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字。 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 伸出竹杖,候他來接。 楊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卻又害怕郭靖。 彭長老低聲道:「幫主,我們保駕。 先拿回來再說。」 便即躍上,楊康與簡、梁二老跟著上台。 魯有腳見黃蓉落單,也躍上台去,雙手垂在身側,心想:「我指骨雖斷,可還有一雙腳。 『魯有腳』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 楊康防她使詭,微一遲疑,豎左掌守住門戶,這才接杖。 黃蓉撒手離杖,笑問:「拿穩了么?」 楊康緊握杖腰,怒問:「怎麼?」 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 簡、彭、梁三長老大驚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這三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被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杖往台上一拋,道:「只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 楊康尚自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竹杖捲起。 這一揮一卷乾淨利落,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辯。 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來。 簡長老舉杖過頂,遞給楊康。 楊康右手運勁,緊緊抓住,心想:「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來,否則說甚麼也不能再給你搶去了。」 黃蓉笑道:「洪幫主傳授此棒給你之時,難道沒教你要牢牢拿住,別輕易給人搶去么?」 格格笑聲之中,雙足輕點,從簡、梁二老間斜身而過,直欺到楊康面前。 簡長老左腕翻處,反手擒拿,但黃蓉這一躍正是洪七公親授的「逍遙遊」 身法,靈動如燕,簡長老這一下便拿了個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實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頭只微微一震,便聽得棒聲颯然,橫掃足脛而來。 簡、梁二老忙躍起避過。 黃蓉笑道:「這一招的名稱,可得罪了,叫作『棒打雙犬』!」 白衫飄動,俏生生的站在軒轅台東角,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著月色,發出淡淡微光。 這一次奪杖起落更快,竟無人看出她使的是甚麼手法。 郭靖高聲叫道:「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難道還不明白么?」 台下群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紛紛議論起來。 魯有腳朗聲道:「眾位兄弟,這位姑娘適才出手,當真是老幫主的功夫。」 簡長老和彭、梁二人對望一眼,他三人跟隨洪七公日久,知道這確是老幫主的武功。 簡長老說道:「她是老幫主的弟子,自然得到傳授,那有甚希奇?」 魯有腳道:「自來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 簡長老冷笑道:「這位姑娘學得一兩路空手奪白刃的巧招,雖然了得,卻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魯有腳心中也是將信將疑,說道:「好,姑娘請你將打狗棒法試演一遍,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天下丐幫兄弟自然傾心服你。」 簡長老道:「這套棒法咱們都是只聞其名,無人見過,誰能分辨真假。」 魯有腳道:「依你說怎地?」 簡長老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只要這位姑娘以棒法打敗了我這對肉掌,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為主。 若是再有二心,教我萬箭透身,千刀分屍。」 魯有腳道:「嘿,你是本幫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聞江湖。 這位姑娘有多大年紀?她棒法縱精,怎敵得過你數十寒暑之功?」 兩人正自爭論未決,梁長老性子暴躁,已聽得老大不耐,挺力撲向黃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看刀!」 呼呼呼連劈三刀,寒光閃閃,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幫高手。 黃蓉將竹杖往腰帶中一插,足下未動,上身微晃,避開三刀,笑道:「對你也用得著打狗棒法?你配么?」 左手進招,右手竟來硬奪他手中單刀。 梁長老成名已久,見這乳臭未乾的一個黃毛丫頭竟對自己如此輕視,怒火上沖,三刀一過,立時橫砍硬劈,連施絕招。 簡長老此時對黃蓉已不若先前敵視,知道中間必有隱情,只怕梁長老鹵莽從事,傷害於她,叫道:「梁長老,可不能下殺手。」 黃蓉笑道:「別客氣!」 身形飄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間連變了十幾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馳目眩。 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這是蓮花掌!」 那胖丐跟著叫道:「咦,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 他叫聲未歇,台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台下丐幫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來:「啊,這是幫主的混天功。」 「啊哈,她用鐵帚腿法!這招是『垂手破敵』!」 原來洪七公生性疏懶,不喜收徒傳功,丐幫眾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傳授一招兩式,作為獎勵。 黎生辦事奮不顧身,也只受傳了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龍擺尾」。 洪七公又有一個脾氣,一路功夫傳了一人之後,不再傳給旁人,是以丐幫諸兄弟所學各自不同,只有黃蓉乖巧伶俐,烹飪手段又高,特別得他歡心,才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了他數十套武功,只不過她愛玩貪多,每一路武功只學得幾招。 洪七公也懶得詳加指點,眼見黃蓉學得一知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卻也不去管地,這時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一一施展出來,群丐中有學過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 梁長老刀法精妙,若憑真實功夫,實在黃蓉之上,只是她連換怪異招數,層出不窮,一時眼花撩亂,不敢進招,只將一柄單刀使得潑水不進,緊緊守住門戶。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笑道:「認栽了么?」 梁長老未展所長,豈肯服輸?單刀從懷中斗然翻出,縱刃斜削。 黃蓉不避不讓,任他這一刀砍下,只聽眾丐齊聲驚呼,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住手!」 梁長老也已知道不對,急忙提刀上揮,卻已收勢不及,正好砍在黃蓉左肩,暗叫:「不好!」 這一刀雖然中間收勁,砍力不沉,卻也非令黃蓉身上受傷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嗆啷一聲,單刀已跌落在地。 他哪裡知道黃蓉身穿軟蝟甲,鋼刀傷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驚又悔之際,腕后三寸處的「會宗穴」 已被黃蓉用家傳「蘭花拂穴手」 拂中。 黃蓉伸足踏住單刀,側頭笑道:「怎麼?」 梁長老本以為這一刀定已砍傷對方,豈知她絲毫無損,哪想得到她穿有護身寶衣,驚得呆了,不敢答話,急躍退開。 楊康說道:「她是黃藥師的,身上穿了刀槍不入的軟蝟甲,那也沒甚麼希奇。」 簡長老低眉凝思。 黃蓉笑道:「怎麼?你信不信?」 魯有腳連使眼色,叫她見好便收。 他瞧出黃蓉武功雖博,功力卻大不及梁長老之深,若非出奇制勝,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簡長老武功更遠在梁長老之上,黃蓉決非他的敵手,但見她笑吟吟的不理會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開言,雙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這時更加劇痛難熬,全身冷汗,哪裡還說得出話來?簡長老緩緩抬頭,說道:「姑娘,我來領教領教!」 郭靖在旁見他神定氣閑,手澀步滯,也知黃蓉敵他不過,決意攬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縛過的牛皮索,搶上幾步,奮力疾揮,牛皮索倏地飛出,捲住簡長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喝一聲:「起!」 那鋼杖被繩索扯動,激飛而出。 鋼杖去勢本是向著簡長老,郭靖縱身向前,搶在中間,一掌「時乘六龍」 在杖旁劈了過去。 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 鋼杖受這勁力帶動,猛然間轉頭斜飛。 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頭,使一招「密雲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損則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術,同使降龍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鋼杖在兩股力道拉扯之下復又慢慢伸直。 他雙手撒掌一合,使招「見龍在田」,掌緣擊在杖腰,叫道:「接兵刃罷!」 鋼杖疾向簡長老飛去。 鋼杖從空中矯矢飛至,迅若風雷,勢不可當,簡長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時折斷,急忙躍開,只怕傷了台下眾丐,大叫:「台下快讓開!」 卻見黃蓉倏地伸出竹棒,棒頭搭在鋼杖腰裡,輕輕向下按落。 武學中有言道:「四兩撥千斤」,這一按力道雖輕,卻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壓肩狗背」 的精妙招數,力道恰到好處,竟將鋼杖壓在台上,笑道:「你用鋼杖,我用竹棒,咱倆過過招玩兒。」 簡長老驚疑不已,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彎腰拾起鋼杖,杖頭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請姑娘棒下留情。」 這杖頭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輩和長輩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意思是說不敢平手為敵,只是請予指點。 黃蓉竹棒伸出,一招「撥狗朝天」,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笑道:「不用多禮,只怕我本領不及你。」 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被她輕輕一挑,竟爾把持不住,杖頭直翻起來,砸向自己額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驚,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鋼杖一招「秦王鞭石」,從背後以肩為支,扳擊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 黃蓉見他這一擊之勢威猛異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掃到,縱有蝟甲護身,卻也難保不受內傷,當下不敢怠慢,展開師授「打狗棒法」,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 這鋼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卻只十餘兩,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雖然兩件兵器輕重懸殊,大小難匹,但數招一過,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出杖極有分寸,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立即收杖。 豈知黃蓉的棒法凌厲無倫,或點穴道,或刺要害,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十餘合后,但見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裡還有餘暇顧到勿與竹棒硬碰? 郭靖大為嘆服:「恩師武功,確是人所難測。」 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 忽見黃蓉棒法斗變,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宛似戲耍一般。 簡長老一呆,鋼杖抖起,猛點對方左肩。 黃蓉竹棒疾翻,搭在鋼杖離杖頭尺許之處,順勢向外牽引,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方勁力。 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急忙運勁回縮,哪知鋼杖竟如是給竹棒粘住了,鋼杖后縮,竹棒跟著前行。 他心中大驚,連變七八路杖法,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 打狗棒法共有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黃蓉這時使的是個「纏」 字訣,那竹棒有如一根極堅韌的細藤,纏住了大樹之後,任那樹粗大數十倍,不論如何橫挺直長,休想再能脫卻束縛。 更拆數招,簡長老力貫雙膀,使開「大力金剛杖法」,將鋼杖運得呼呼風響,但他揮到東,竹棒跟向東,他打到西,竹棒隨到西。 黃蓉毫不用力,棒隨杖行,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布,其實是如影隨形,借力制敵,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任它暴跳狂奔,始終是乘坐於馬背之上。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簡長老已更無半點懷疑,正要撤杖服輸,彭長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頭。」 黃蓉道:「好,你來抓!」 棒法再變,使出了「轉」 字訣。 「纏」 字訣是隨敵東西,這「轉」 字訣卻是令敵隨己,但見竹棒化成了一團碧影,猛點簡長老后心「強間」 、「風府」 、「大椎」 、「靈台」 、「懸樞」 各大要穴。 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點中,非死即傷。 簡長老識得厲害,勢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竄躍趨避,豈知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一點不中,又點一穴,棒影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 簡長老無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縱,卻是避開前棒,后棒又至。 他腳下加勁,欲待得機轉身,但他縱躍愈快,棒端來得愈急。 台下群丐但見他繞著黃蓉飛奔跳躍,大轉圈子。 黃蓉站在中心,舉棒不離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連身子也不必轉動,好整以暇,悠閑之極。 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逼得魯有腳與彭、梁二長老不得不下台趨避。 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高聲叫道:「黃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 口中大叫,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 黃蓉笑道:「你叫我甚麼?」 簡長老忙道:「對,對!小人該死,小人參見幫主。」 要待回身行禮,但見竹棒毫不放鬆,只得繼續奔跑,到後來汗流浹背,白鬍子上全是水滴。 黃蓉心中氣惱已消,也就不為已甚,笑上雙頰,竹棒縮回,使起「挑」 字訣,搭住鋼杖向上甩出,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杖上,鋼杖急飛上天。 簡長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 台下群丐見了她這打狗棒法神技,哪裡更有絲毫懷疑,齊聲高叫:「參見幫主!」 上前行禮。 簡長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但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嬌如春花,麗若朝霞,這一口唾液哪裡吐得上去?一個遲疑,咕的一聲,將一口睡液咽入了咽喉,但聽得頭頂風響,鋼杖落將下來,他怕黃蓉疑心,不敢舉手去接,縱身躍開。 卻見人影閃動,一人躍上台來,接住了鋼杖,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 黃蓉被他用「懾心法」 擒住,最是惱恨,見此人上來,正合心意,也不說話,舉棒徑點他前胸「紫宮穴」,要用「轉」 字訣連點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 哪知彭長老狡猾異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他尚不敵,自己也就不必再試,見黃蓉竹棒點來,不閃不避,叉手行禮。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紫宮穴」 上,含勁未發,怒道:「你要怎地?」 彭長老道:「小人參見幫主。」 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與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轉頭,但說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禍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 一回首,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動人心魄。 這次轉頭也已不及,立即閉上眼睛。 彭長老微笑道:「幫主,您累啦,您歇歇罷!」 聲音柔和,極是悅耳動聽。 黃蓉果覺全身倦怠,心想累了這大半夜,也真該歇歇了,心念這麼一動,更是目酸口澀,精疲神困。 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那就要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懾心術」,上前喝道:「彭長老,你敢對幫主怎地?」 彭長老微笑,低聲道:「幫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驚擾她。」 黃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軟,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來,也須先睡一覺再說,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際,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叫道:「靖哥哥,你說真經中有甚麼『移魂大法』?」 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立時上去將他一掌擊斃,聽黃蓉如此說,忙躍上台去,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叫她依著止觀法門,由「制心止」 而至「體真止」,她內功本有根基,人又聰敏,一點即透,當即閉目默念,心息相依,綿綿密密,不多時即寂然寧靜,睜開眼來,心神若有意,若無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計,突見她睜開雙眼,向著自己微微而笑,便也報以微微一笑,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不知怎地,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 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只這一笑之間,已勝過了對方,當下也就格格淺笑。 彭長老心知不妙,猛力鎮懾心神,哪知這般驚惶失措,心神更是難收,眼見黃蓉笑生雙靨,哪裡還能自制,站起身來,捧腹狂笑。 只聽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喲,又叫又笑,越笑越響,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覷,不知他笑些甚麼。 簡長老連叫:「彭長老,你幹甚麼?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 彭長老指著他的鼻子,笑得彎了腰。 簡長老還以為自己臉上有甚麼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幾擦。 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一個倒翻筋斗,翻下台來,在地下大笑打滾。 群丐這才知道不妙。 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被他揮手推開,自顧大笑不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笑得氣息難通,滿臉紫脹。 須知「懾心術」 或「移魂大法」 系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原非怪異,後世或稱「催眠術」,或稱「分析」,或稱「精神治療」 等等,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驚世駭俗。 若是常人,受到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無大礙,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被她突然還擊,這一來自受其禍,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厲害了十倍。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黃蓉道:「敬稟幫主:彭長老對幫主無禮,原該重懲,但求幫主大量寬恕。」 魯有腳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 黃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夠了么?」 郭靖道:「夠了,饒了他罷。」 黃蓉道:「三位長老,你們要我饒他,那也可以,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 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忙道:「幫規是幫主所立,也可由幫主所廢,弟子們但憑吩咐。」 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點了他的穴道。」 簡長老躍下台去,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彭長老笑聲止歇,翻白了雙眼,盡自呼呼喘氣,委頓不堪。 黃蓉笑道:「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楊康呢?」 郭靖道:「走啦!」 黃蓉跳了起來,叫道:「怎麼讓他走了?哪裡去啦?」 郭靖指向湖中,說道:「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 黃蓉望著湖中帆影,眼見相距已遠,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便佔上風,知道若不走為上著,立時性命難保,乘著眾人全神觀斗之際,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央求相救。 裘千仞瞧這情勢,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無可挽回,郭、黃武功高強,丐幫勢大難敵,當下不動聲色,率領幫眾,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 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但簡、黃激斗方酣,無人主持大局,只得聽其自去,不與理會。 黃蓉執棒在手,朗聲說道:「現下洪幫主未歸,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 簡、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東下迎接洪幫主。 魯長老且在此養傷。」 群丐歡聲雷動。 黃蓉又道:「這彭長老心術不正,你們說該當如何處治?」 簡長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該處以重刑,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為我幫立下大功,免他死罪。」 黃蓉笑道:「我早料到你會求情,好罷,剛才他笑也笑得夠了,革了他的長老,叫他做個八袋弟子罷。」 簡、魯、彭、梁四老一齊稱謝。 黃蓉道:「眾兄弟難得聚會,定然有許多話說。 你們好好葬了黎生、余兆興兩位。 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一應大事全聽他吩咐。 簡、梁二位長老盡心相助。 我這就要走,咱們在臨安府相見罷。」 牽著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腳下,待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議幫中大計。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和雙鵰都好好候在樓邊。 黃蓉舉首遠眺,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天光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說得好:『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幾杯。」 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 岳陽並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 兩人對飲數杯,黃蓉忽然俏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說道:「靖哥哥,你不好!」 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甚麼事?」 黃蓉道:「你自己知道。 又問我幹嗎?」 郭靖搔頭沉思,哪裡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罷。」 黃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幹麼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么?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么?」 說著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 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甚麼話好,過了好一會,方道:「是我不好,咱倆原須死在一起才是。」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探頭張望。 兩人抬起頭來,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 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 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是驚慌。 黃蓉道:「他怕咱們。 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 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 郭靖叫道:「千萬小心了!」 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櫃檯上,奔出樓門,兩邊一望,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要瞧個究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 這時兩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 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要待裘千仞走遠后再行跟蹤。 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後,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 兩人待了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探頭,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一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兩張臉同時變色。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 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卻仍不死心,兜著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他走遠了,展開輕功,奔得極急,要搶在東牆角後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繞著宅第轉了一圈,驀地里又撞在一處,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 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後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 這老賊鐵掌厲害,只怕躲避不開。」 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倆又見面啦。」 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著,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相遇,姑娘別來無恙。」 黃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 好,由得你睜著眼睛說夢話。 我這打狗棒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 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 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揮出,以「絆」 字訣著地掃去。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便知中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涌身躍起,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 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鉤盤,雖只一個「絆」 字,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 裘千仞越躍越快,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碟旋飛舞。 「絆」 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鉤,撲地倒了,張口大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躍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 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變摔倒。 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 黃蓉笑道:「你裝死嗎?」 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提著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 黃蓉一呆,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啐了一口,轉身便走。 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著腳步聲響,黃蓉回過頭來,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飛步追來。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饒是她智計多端,一時之間也無善策,只得疾奔逃避。 兩人奔出十餘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搶著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划個半圓,伸向胸間。 裘千仞見多識廣,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了,糟了。」 黃蓉道:「靖哥哥,打,別理他胡說。」 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不在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諸人之下,自己頗有不如,此時狹路相逢,哪敢有絲毫輕敵之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松,全神待敵。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這兩日你爺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 黃蓉只叫:「靖哥哥打他。」 自己卻不敢向前,反而後退數步。 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得緊要關頭上,肚子里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 好罷,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你們有種來么?」 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鋼針,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 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下」 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凜,介面道:「好啊,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 到那時咱們可得來真的,不許你再胡鬧賴皮了。 鐵掌山在哪裡?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 那山形勢險惡,你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賠個不是,也就別來啦。」 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 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為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 裘千仞點點頭,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 提著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 黃蓉道:「甚麼事?」 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我們決非他敵手,怎麼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裡還有命在?他裝瘋喬癲,到底是甚麼用意?」 黃蓉輕輕咬著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箇不懂。 剛才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幾交,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 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甚麼詐術!」 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內勁,那都是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 黃蓉俯下身來,拿著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口氣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甚麼玄虛啦。 咱們到了鐵掌山,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 郭靖道:「到鐵掌山幹麼?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找師父去。 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 黃蓉道:「靖哥哥,我問你。 爹爹給你那幅畫給雨淋濕了,透了些甚麼字出來?」 郭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甚麼意思啦。」 黃蓉笑道:「那你不會想么?」 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麼,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 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 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 黃蓉念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 郭靖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好啊,咱們快去!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洪烈。 下面兩句是甚麼呢?」 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催人家。 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 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 第四句,第四句!」 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 第二……節,第二……節。」 頭一側,秀髮微揚,道:「想不出,我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雕,徑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滬溪,詢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 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一家小客店宿了。 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 三字。 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 滬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 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滬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哪裡及得上?」 黃蓉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哪裡?」 那店小二不再答話,說道:「恕罪則個。」 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 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麼大的一錠?」 黃蓉微笑點頭。 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 那猴爪山裡住著一群凶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 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 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么?」 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 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 郭靖忙問:「怎樣?」 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 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 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 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 店小二卻是不知所云,獃獃的望著兩人。 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 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 黃蓉笑道:「拜甚麼山?去盜書。」 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著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 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四十餘里,已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 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 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 居中一峰尤見挺拔。 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 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 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 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 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 說到這裡,便即住口。 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甚麼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鵰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後,眼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里,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 兩人順路奔去,那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複,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儘是松樹。 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幾句,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 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 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后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 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 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 黃蓉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抬腿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只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 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對著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 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 只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裊裊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鑊。 那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是全力拉扯。 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 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索憑空懸著,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 此人武功深厚,委實非同小可。」 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無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到底是怎生弄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是甘拜下風。」 於是掩到東廂窗下,向里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 原來房中坐著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 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異:「怎地穆姊姊竟會也在這裡?」 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 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 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 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 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 穆念慈見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 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纖腰。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 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誰?以往見到裘千仞,見他雖然自高自大,裝模作樣,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可犯。 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擺得十足。 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 於是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 七日之約沒誤期么?」 裘千仞怒道:「甚麼七日之約?胡說八道!」 黃蓉笑道:「咦,怎麼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 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 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人未著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心下驚怒交集,眼見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橫擊。 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 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身子連晃了兩下,這一掌既交,雙方可說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於郭靖出手中帶著天罡北斗陣的巧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還是輸了一籌。 郭靖關切黃蓉,哪肯戀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 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增。 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見掌心刺破處著實疼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回頭下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 郭靖后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 始終未聞回答。 只這麼稍有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 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徑自筆直的往上爬去。 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 他足下不停,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了幾聲,黃蓉卻仍不答應,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里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 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極是齊整。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將右手放在她后心「靈台穴」 上,助她順氣呼吸。 只聽得山腰裡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 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裡歇一陣。」 走到洞口。 橫掌當胸,決心拚死抗敵護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 只見山腰裡火把結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里許之遙,各人面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 但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儘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不透眾人鬧的是甚麼玄虛,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聲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 郭靖大驚,先回掌護住后心,再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裡面藏的是人是怪。 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 洞里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靜了半晌,忽聽傳出幾下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須皓髮,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裡率眾叫罵,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時之間,只覺背上涼颼颼地,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 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麼又入來啦?」 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閑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 說著搶步出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錘撞擊他的前胸。 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著擊肩乃虛,后著肘錘方實,妙在後著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 他先著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 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掙扎,卻哪裡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 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沖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 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交關,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紛紛趕到。 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 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 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 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著我幹麼?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站在幫眾之前,向著洞口頓足而罵。 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麼有兩個你?」 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就會吹牛。 他倆生得一模一樣。 這是個凈長著一張嘴的。」 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著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 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 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啦。」 郭靖道:「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 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麼關係?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 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 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型大小的。」 郭靖道:「哼,老頭兒,那麼你叫甚麼?」 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甚麼『千丈』。 我念著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 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 裘千丈面不紅,耳不赤,洋洋自如,說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著么?十尺為丈,七尺為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 黃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麼他們盡在山腰裡吶喊,卻不上來?」 裘千丈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 郭靖將信將疑。 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 你點他『天突穴』!」 郭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 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系在咽喉之下,「璇璣穴」 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么?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 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就給你解了。」 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 當下忍著麻癢,把真情說了出來。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攣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別。 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 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 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夫浸尋有青出於藍之勢,次年上官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 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 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 當年華山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 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會,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武功天下第一」 的榮號。 此時裘千丈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自愧不如之餘,愈來愈愛吹牛騙人。 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勢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 郭靖與黃蓉在歸雲庄、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 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蓉一個託大,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在,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 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決不能再活著下峰。 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然後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是極大榮耀。 郭靖背著黃蓉,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卻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 連幫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 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石室中寶物自是不少。 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於是冒著奇險,偷入石室盜寶,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節的禁地,決計無人發覺,豈道無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近,但這山峰穿雲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 黃蓉忽道:「靖哥哥,你到裡面探探去。」 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 打火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蝟甲相護,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 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 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 手中執著枯柴,獃獃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么?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這般又麻又癢,有誰抵得住了?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 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麼?給老頭兒解了穴道罷。」 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 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可是「陰都穴」 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燃著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去瞧瞧,你獨自在這兒,可害怕么?」 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著,我不怕,你去罷。」 郭靖高舉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現出一個極大的洞穴。 這石洞系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 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餘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態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開在地,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罈靈位之屬。 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暗器、用具、珍寶等物。 郭靖呆望半晌,心想:「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骨,總算大伙兒有伴,倒也不嫌寂寞。 對,這法兒挺好,勝過獨個兒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只是掛著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著一隻木盒,盒上似乎有字。 他走上數步,拿松柴湊近照去,只見盒上刻著「破金要訣」 四字,他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 伸左手去拿木盒,輕輕一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 郭靖一驚,急向後躍,那骸骨撲在地下,四下散開。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前將木盒揭開,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一厚一薄。 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詞。 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聲讚歎。 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 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著「五嶽祠盟記」 五字,於是讀道:「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余發憤河朔,起自相台,總發從軍,歷二百餘戰。 雖未能遠入荒夷,洗盪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 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 建康之戰,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 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余之願也。 河朔岳飛題。」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 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然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甚是動聽。 若是當日在歸雲莊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說岳飛不識時務,一片愚忠,於國於民皆無補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惱了郭靖,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天突穴」,岳飛是不是識時務並不相干,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當下連連點頭,贊道:「文章做得好,讀也讀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讀,相得益彰。」 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 你再讀讀他的詩詞。」 郭靖順次讀了幾首,《滿江紅》、《小重山》等詞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她卻從未見過。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著松柴火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勝復幽。 紫金諸佛相,白雪老僧頭。 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 我來囑龍語,為雨濟民憂。」 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 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啊。」 黃蓉嗯了一聲,微笑道:「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旁邊還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著,那更是錦上添花。」 問郭靖道:「另一本冊子里寫著些甚麼?」 郭靖拿起看了幾行,喜道:「這……這隻怕便是岳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 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著的,就是這部書了。 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 只見第一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曰:「重搜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 正待細看,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巔風響,更無半點聲息。 這些時候中幫眾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此刻忽爾停歇,反覺十分怪異。 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燒之聲,只聽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 情急之下,把「大英雄」 又叫作「小娃娃」 了。 郭靖搶出門去,只見幾排火牆正燒上峰來。 這山峰四周圍是密林長草,這一著火,轉眼間便要成為一片火海。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不敢進入禁地,便使火攻。 山洞中無著火之物,不致焚毀,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 急忙回身抱起黃蓉,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於是在他腰眼裡輕輕踢了兩腳,解開他的穴道,讓他自行逃走,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裡,不敢逗留,徑往峰頂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 郭靖凝神提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 裘千丈也跟著一步步的挨上來。 郭靖回頭向下望去,見火焰正緩緩燒上,雖然一時不致便到,但終究是難以脫身,不由得長嘆一聲。 黃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雕舉,好不好?」 郭靖問道:「甚麼雕舉?」 黃蓉道:「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 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 我喚雕兒上來。 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個力氣。」 黃蓉嘆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險一試了。」 郭靖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後,功力更是精進。 這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里,但嘯聲發出,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雙鵰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黃蓉解下身上軟蝟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傷后無力扶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摟住雕頸,口中一聲呼嘯,雙鵰振翅而起。 兩人斗然憑虛臨空,但雙鵰一飛離地,立感平穩異常。 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兒未必負荷得起,豈知那白雕雙翅展開,竟然並無急墮之像。 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於是輕拉雕頸,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 雌雕依命飛近。 裘千丈正自慌亂,眼見之下,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走罷。 大火便要燒上來,老兒可活不成啦!」 黃蓉笑道:「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 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聽你號令不可。」 輕拍雕頸,轉身飛開。 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 黃蓉好奇心起,拉雕回頭,要瞧瞧他有甚麼玩意。 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 他深知若是衝下峰去,縱能脫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幫中嚴規,莫說是幫主的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未必能夠活命,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來路也被大火阻斷,是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時向峰下深谷急落。 那雕雙翅用力扑打,始終支持不住。 裘千丈抓住黃蓉后心,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急切間摔她不下。 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 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那雄雕負著郭靖疾撲而至,鋼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頂門。 那老兒斗然間頭頂劇痛,伸手抵擋,就只這麼一鬆手,已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 雌雕背上斗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 雙鵰負著二人,比翼北去。 ————————————- 註:岳飛《滿江紅》詞膾炙人口,但不見於宋人記載。 岳飛之孫岳珂編集《金陀萃編》及《經進家集》,遍錄岳飛之詩文奏章,此詞並未收入。 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有人疑為明人偽作。 惟消閑說部於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為岳飛所作。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

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 轉眼之間,雙鵰已飛出老遠。 雌雄雙鵰形體雖巨,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不多時便即不支,越飛越低,終於著地。 郭靖躍下雕背,搶過去看黃蓉時,見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忙將縛著她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血。 好一陣子,黃蓉才悠悠醒轉,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烏雲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郭靖死裡逃生,回想適才情景,兀自心有餘悸,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只覺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 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舉步踏到的儘是矮樹長草,哪裡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鉤刺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黑一團,縱然儘力睜大眼睛,也是難以見物,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但怕鐵掌幫眾追來,卻也不敢停步。 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餘,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閃發光。 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別方向,看出原來並非天星,而是一盞燈火。 既有燈火,必有人家。 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腳步,筆直向著燈火趕去,急行里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樹木,原來燈火出自林中。 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少時忽然失了燈火所在,密林中難辨方向,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燈火已在身後。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郭靖接連趕了幾次,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雙鵰一馬也不知到了哪裡,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從樹頂上蹤躍過去,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 但若不去投宿,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別這般沒頭蠅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說,當下站著調勻呼吸,稍歇片刻。 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著這麼東轉西彎亂闖直奔,雖然瞧不到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輕聲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 郭靖喜道:「蓉兒,你還好嗎?」 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話。 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數著他的腳步,待數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 郭靖依言而行。 黃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 剛才郭靖這般一陣來回奔行,黃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 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極盡精妙,傳給了的也有幾成。 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徑,她既從未到過,在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 這般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遙,豈知不到一盞茶時分,燈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 黃蓉急叫:「別莽撞!」 郭靖「啊喲」 一聲,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漆,急忙提氣后躍,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一股污泥的臭味極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團茫茫白霧裹著兩間茅屋,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地方歇歇,討口湯喝。」 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遍,仍是無人回答。 說到第三遍后,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道:「你們既能來到此處,必有本事進屋,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嗎?」 語聲冷淡異常,顯是不喜外人打擾。 若在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此時卻是救傷要緊,然見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 黃蓉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建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 你瞧瞧清楚,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 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是啊!蓉兒你甚麼都知道。」 黃蓉道:「走到圓屋之後,對著燈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 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錯。」 郭靖依言而行。 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 只是有些虛晃搖動,或歪或斜,若非他輕功了得,只走得數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前。 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去,在左首落腳。」 郭靖背著黃蓉越牆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驚,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兒意料之中。」 原來牆裡是個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土,右一半卻是水塘。 郭靖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 黃蓉悄聲道:「進去罷,裡面再沒古怪啦。」 郭靖點點頭,朗聲說道:「過往客人冒昧進謁,實非得已,尚請賢主人大度包容。」 說畢停了片刻,才走進堂去。 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 地下蹲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顯然正自潛心思索,雖聽得有人進來,卻不抬頭。 郭靖輕輕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中甚是憐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生怕打斷了她的思路,一時不敢開口。 黃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復,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運算元。 再看那些運算元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暗點運算元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這時「商」 位上已記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撥弄運算元,正待算那第三位數字。 黃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蓉怒目而視,隨即又低頭撥弄運算元。 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四十左右年紀,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髮。 那女子搬弄了一會,果然算出是「五」,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臉上驚訝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見怒容,似乎是說:「原來是個小。 你不過湊巧猜中,何足為奇?別在這裡打擾我的正事。」 順手將「二百三十五」 五字記在紙上,又計下一道算題。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運算元排為商、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三」,黃蓉輕輕道:「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哼」 了一聲,哪裡肯信?布算良久,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布皺紋,面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 她雙目直瞪黃蓉,忽然手指內室,說道:「跟我來。」 拿起一盞油燈,走了進去。 郭靖扶著黃蓉跟著過去,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鋪細沙,沙上畫著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著些「太」 、「天元」 、「地元」 、「人元」 、「物元」 等字。 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頗精曆數之術,見到地下符字,知道儘是些術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術」,雖然甚是繁複,但只要一明其法,也無甚難處 (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Y、Z、W四未知數)。 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寫,片刻之間,將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題盡數解開。 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呆了半晌,忽問:「你是人嗎?」 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術,何足道哉?算經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漢、壘、層、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減、落、逝、泉、暗、鬼。 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 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了幾搖,突然一交跌在細沙之中,雙手捧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色,道:「你的演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縱橫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剋之變,何等精奧?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 當下低聲誦道:「九宮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 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 那女子面如死灰,嘆道:「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秘法,原來早有歌訣傳世。」 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使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亦不足為奇。 就說四四圖罷,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對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后以內四角對換,六換十一,七換十。 這般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 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毫不錯。 黃蓉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十二。 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諒你也不知曉。」 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圖在沙上畫了出來。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 不等黃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臉上現齣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色方見緩和,嘆道:「罷啦,罷啦!」 眼中流下兩道淚水。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 那女子正待說話,突然傳來陣陣吶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 那女子道:「是,還是仇家?」 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 那女子道:「鐵掌幫?」 郭靖道:「是。」 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說道:「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你們究是何人?」 問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 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 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們就此告辭。」 說著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麼倔強,你挨得,你師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等本事。」 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嘆道:「他們找不到路,走不進來的,儘管放心。 就算來到這裡,你們是我客人,神……神……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 心想:「我本來叫做『神運算元』瑛姑,但你這小姑娘演算法勝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顏自稱『神運算元』?」 只說了個『神』字,下面兩字就不說了。 郭靖作揖相謝。 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傷勢,皺眉不語,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中給黃蓉服食。 黃蓉接過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葯?瑛姑見她遲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還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舉。 這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 說著夾手將葯碗搶過,潑在地下。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師妹身受重傷,你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 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豈能容你這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 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攔在門口。 郭靖心道:「說不得,只好硬闖。」 叫道:「前輩,恕在下無禮了。」 身形一沉,舉臂划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衝出去。 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只怕瑛姑抵擋不住,勁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奪門而出,並無傷人之意。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 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麼一帶,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搶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隨即穩住。 兩人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稱異。 瑛姑喝道:「小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嗎?」 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對準了他右臂彎處的「曲澤穴」。 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擊,將那降龍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數招一過,立即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路。 她並無一招是明攻直擊,但每一招中均含陰毒后著,若非郭靖會得雙手互搏之術,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 他愈戰愈不敢託大,掌力漸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無力,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落英神劍掌」 的法門: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盡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敵。 他本想此間顯非吉地,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衝出門去,既不願與她多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兩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當下吸一口氣,兩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 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並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 洪七公的武學本是純陽至剛一路,但剛到極處,自然而然的剛中有柔,原是易經中老陽生少陰的道理,而「亢龍有悔」 、「履霜冰至」 這些掌法之中,剛勁柔勁混而為一,實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聲:「咦!」 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擊和左腳的一踹,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 郭靖掌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哪裡經受得起這股大力,若不是牆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與她肩頭相觸,只覺她肩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溜滑異常,連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只是她身子也是劇震,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極,早已乘勢直上,雙手五指成錐,分截他胸口「神封」 、「玉書」 兩穴,確是上乘點穴功夫。 郭靖封讓不及,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殺著。 心下動念:「她的點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過數千數萬招,這一下不免著了她的道兒。」 瑛姑只覺一股勁力從他身上右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在主位,己處奴勢,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功」 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式都大出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各自守住門戶。 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 瑛姑心中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 隨即想起:「我在此隱居十餘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為將可無敵於天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遠甚,連武功也勝不得這樣一個乳臭少年,何況他背上負得有人,當真動手,我早輸了。 我十餘載的苦熬,豈非盡付流水?復仇救人,再也休提?」 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 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將她震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恕罪,放我們走罷。」 瑛姑見他說話之時,不住轉眼去瞧黃蓉,關切之情深摯已極,想起自己一生不幸,愛侶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這兒中了裘千仞的鐵掌,臉上已現黑氣,已不過三日之命,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麼?」 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 他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搶上去扶著黃蓉,顫聲道:「蓉兒,你……你覺得怎樣?」 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那女子的話不假,嘆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別離開我一步,成么?」 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離開,也只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 郭靖抬頭望她,眼中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餘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變,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哀傷欲絕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愿。」 抬起了頭,喃喃自語:「天啊,天啊!」 只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叫道:「神運算元瑛姑哪,裘鐵掌求見。」 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見內功深湛之極。 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你不知道么?」 只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罷。」 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裘幫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 裘千仞嘿嘿嘿幾聲冷笑,不再開腔,似乎信了她的說話。 只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 郭靖一呆,隨即雙膝點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 瑛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森然道:「老前輩!我老了么?」 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 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自言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畢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甚麼話好。 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酸痛:「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 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聽見過的。」 可是曾聽何人念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念的詞是誰作的?說些甚麼?」 黃蓉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是誰作的,嗯,『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鴛鴦生來就白頭……」 說到這裡,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滿頭花白頭髮,心想:「果然是『可憐未老頭先白』!」 郭靖心想:「蓉兒得她爹爹教導,甚麼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詞,決無不知之理。 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庄的陸莊主。 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 唉,管他是誰吟過的。 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她問我這句話,總不是信口亂問。 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幹甚麼……」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還是你這小子出手從中擋格,總算沒立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從天降,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麼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 郭靖不敢介面。 過了一會兒,瑛姑才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三天之內可至。 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卻是難說。」 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來他決不至於見危不救。」 瑛姑道:「說甚麼不至於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 苦苦相求,有誰不會?難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給他甚麼好處了?他為甚麼要救你?」 語意之中,實是含著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介面,眼前已出現一線生機,只怕自己說錯一言半語,又復壞事,只見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甚麼,寫了好一陣,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將布包折縫處密密縫住,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到圓室,說道:「出林之後,避過鐵掌幫的追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境內,開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裡面寫得明白。 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 郭靖大喜,連聲答應,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 若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卻有一事相求。」 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吩咐便了。」 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 郭靖奇道:「那幹甚麼啊?」 瑛姑厲聲道:「幹甚麼跟你有何相干?我只問她肯也不肯?」 黃蓉介面道:「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說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 當下將三個布囊遞了給他。 郭靖接在手中,見一個白色,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穩穩放在懷中,重行叩謝。 瑛姑閃開身子,不受他的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的謝。 你二人與我無親無故,我幹麼要救她?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著費這麼大的神呢!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 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拙於言辭,不善與人辯駁,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是恭恭敬敬的聽著。 瑛姑白眼一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罷。」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伏。 過不多時,瑛姑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來,還有一大碟山雞片、一碟臘魚。 郭靖早就餓了,先前挂念著黃蓉傷勢,並未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輕輕拍拍黃蓉的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得緊,不要吃。」 瑛姑冷笑道:「有葯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 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 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風所傷后,都曾服過幾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 郭靖應了,解開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 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後來見到那硃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給我瞧瞧!」 郭靖聽她語氣甚是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當下將一囊藥丸盡數遞給了她。 瑛姑接了過來,但覺芳香撲鼻,聞到氣息已是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 說到後來,聲音已極是慘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跟我爹爹哪一個弟子有甚關係?」 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 瑛姑一躍而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 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就要撲上。 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隻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們也不用領她的情。」 郭靖將布囊取了出來,卻遲遲疑疑的不肯遞過去。 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了。 死又怎樣?」 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淚水已在眼中滾來滾去。 卻見瑛姑望著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 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轉身子,不知做些甚麼。 黃蓉道:「咱們走罷,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 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來,說道:「我研習術數,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 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 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你們走罷,把布囊拿去。」 說著將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於你傷勢有害,千萬不可再服。 傷愈之後一年之約可不要忘記。 你爹爹毀了我一生,這裡的飲食寧可喂狗,也不給你們吃。」 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譏,一轉念間,扶著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杖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計都的「七曜九執天竺筆算」 ;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 (按:即西洋數學中的縱數論) ;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題」 :「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 (按: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鑽研已頗精深。 ) 她寫下三道題目,扶著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 郭靖步出大門,回過頭來,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獃獃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的向外走去。 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了林子,才問:「蓉兒,你在沙上畫了些甚麼?」 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 哼,半年之內,她必計算不出,叫她的花白頭髮全都白了。 誰教她這等無禮?」 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結下甚麼仇啊?」 黃蓉道:「我沒聽爹爹說過。」 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么?」 她心裡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情愛糾纏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卻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 她想著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 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甚麼,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 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的話,到了桃源再拆。」 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堅執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小紅馬聞聲馳到,不久雙鵰也飛臨上空。 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湧而來。 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裘千仞卻不在其內。 郭靖叫道:「失陪了!」 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餘里之遙。 兩人在路旁一個小飯鋪中打尖,黃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湯。 郭靖一問,知道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裡面是一張地圖,圖旁註著兩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 到達時拆紅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擱,上馬而行,依著地圖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一條羊腸小徑,僅容一人勉強過去,小紅馬卻已前行不得。 郭靖只得負起黃蓉,留小紅馬在山邊啃食野草,邁開大步徑行入山。 循著陡路上嶺,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黃蓉橫抱了,兩人側著身子方能過去。 這時正當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鑠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將驕陽全然遮去,倒也頗為清涼。 又行了一陣,郭靖腹中飢餓,從懷中取出乾糧炊餅,撕了幾片喂在黃蓉嘴裡,自己也不停步,邊走邊吃,吃完三個大炊餅,正覺唇乾口渴,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當即加快腳步。 空山寂寂,那水聲在山谷間激蕩迴響,轟轟洶洶,愈走水聲愈大,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甚是驚人。 從嶺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間草屋。 郭靖揀塊山石坐下,取出紅色布囊拆開,見囊內白紙上寫道:「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爺」 三字,吃了一驚,道:「段皇爺,那不是與你爹爹齊名的『南帝』嗎?」 黃蓉本已極為疲累,聽他說到「南帝」,心中一凜,道:「段皇爺?師父也說過他的傷只有段皇爺能治。 我曾聽爹爹說,段皇爺在雲南大理國做皇帝,那不是……」 想起雲南與此處相隔萬水千山,三日之間哪能到達,不禁胸中涼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頭,和他同看紙上之字:「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 彼多行不義,避禍桃源,外人萬難得見,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 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求見皇爺稟報要訊,待見南帝親面,以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 一線生機,盡懸於斯。」 郭靖讀畢,轉頭向著黃蓉,卻見她蹙眉默然,即問:「蓉兒,段皇爺怎麼多行不義了?為甚麼求醫是更犯大忌?漁樵耕讀的毒手是甚麼?」 黃蓉嘆道:「靖哥哥,你別當我聰明得緊,甚麼事都知道。」 郭靖一怔,伸手將她抱起,道:「好,咱們下去。」 凝目遠眺,只見瀑布旁柳樹下坐著一人,頭戴斗笠,隔得遠了,那人在幹甚麼卻瞧不清楚。 一來心急,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不多時郭靖已背著黃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見柳樹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塊石上,正自垂釣。 這瀑布水勢湍急異常,一瀉如注,水中哪裡有魚?縱然有魚,又哪有餘暇吞餌?看那人時,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一張黑漆漆的鍋底臉,虯髯滿腮,根根如鐵,雙目一動不動的凝視水中。 郭靖見他全神貫注的釣魚,不敢打擾,扶黃蓉倚在柳樹上休息,自己過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麼魚。 等了良久,忽見水中金光閃了幾閃,那漁人臉現喜色,猛然間釣桿直彎下去,只見水底下一條尺來長的東西咬著釣絲,那物非魚非蛇,全身金色,模樣甚是奇特。 郭靖大感詫異,不禁失聲叫道:「咦,這是甚麼?」 便在這時,水中又鑽出一條同樣的金色怪魚咬住釣絲,那漁人更是喜歡,用力握住釣桿不動。 只見那釣桿愈來愈彎,眼見要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聲,桿身斷為兩截。 兩條怪魚吐出釣絲,在水中得意洋洋的遊了幾轉,瀑布雖急,卻沖之不動,轉眼之間,鑽進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來了。 那漁人轉過身來,圓睜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這小賊來驚走了。」 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兩步就要動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麼,終於強自克制,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響,滿臉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麼怪魚?」 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是魚么?這是金娃娃。」 郭靖被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叔,甚麼是金娃娃?」 那漁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這臭小賊啰唆甚麼?」 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哪敢輕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賠不是。 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 我家裡便養著幾對,有甚麼希罕了?」 那漁人聽黃蓉說出「金娃娃」 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好大的氣,家裡養著幾對!我問你,金娃娃幹甚麼用的?」 黃蓉道:「有甚麼用啊?我見它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般,就養著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裡若是真養得有,那你就須賠我一對。」 黃蓉道:「我幹麼要賠你?」 漁人指著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給他莽莽撞撞的一聲大叫,又惹出一條來,扯斷了釣桿。 這金娃娃聰明得緊,吃過了一次苦頭,第二次休想再釣得著。 不叫你賠叫誰賠?」 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有一條。 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 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賠我一條也是好的。」 黃蓉道:「若是把一對金娃娃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 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 那漁人遲疑了一陣,道:「好,就說給你聽。 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 他說天竺國有一種極厲害的毒蟲,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剋星。 他叫我餵養幾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 黃蓉介面道:「哪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入了這瀑布之中!」 那漁人奇道:「咦,你怎知道?」 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易猜。 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後來給逃走了兩對。」 那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剩兩對哪。 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 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麼這樣凶啊?」 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唉,是我這麼莽撞脾氣不好,當真要好好改才是。 好姑娘,你府上在哪裡?我跟你去取,好不好?這裡去不遠罷?」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虯髯豎了起來,喝道:「小丫頭,原來是在消遣老爺。」 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只是見她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 郭靖早已搶在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 黃蓉笑道:「急甚麼?我早想好了主意。 靖哥哥,你呼白雕兒來罷。」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 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中氣極是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適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 過不多時,雙鵰循聲飛至。 黃蓉剝了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雕帶來罷。 女蓉叩上。」 郭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 黃蓉向雙鵰道:「到桃花島,速去速回。」 郭靖怕雙鵰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三聲「桃花島」。 雙鵰齊聲長鳴,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 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的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師黃老先生是你甚麼人?」 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麼啦?」 那漁人道:「啊!」 卻不接話。 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雕兒會把金娃娃帶來,不太遲罷?」 那漁人道:「但願如此。」 望著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 那漁人不答,卻道:「你們到這裡來幹甚麼?是誰教你們來的?」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 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終究說不出口。 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幹麼?」 依郭靖本性,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 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裡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先撒謊。 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 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罵,也不要你們甚麼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罷!」 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餘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治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下是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 那漁人聽到「洪幫主」 三字,臉色稍見和緩,搖頭道:「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我可不信。」 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 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麼九指神丐是你們甚麼人?」 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 那漁人「啊」 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遲疑未答,黃蓉忙介面道:「正是。」 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語:「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 黃蓉心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 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你們來求見『段皇爺』?」 黃蓉道:「是啊!」 那漁人又追問一句:「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 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 那漁人道:「段皇爺離此塵世之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你們受誰指使?到此有何陰謀詭計?快快說來。」 說著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橫里來抓黃蓉肩頭。 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圓勁,右掌直勢,使招「見龍在田」,擋在黃蓉身前。 這一招純是防禦,卻是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則消於無形。 那漁人見他雖然出掌,但勢頭斜向一邊,並非對自己進擊,心中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突然與郭靖那一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劇痛,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時被反彈出來。 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當年聽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那麼這兩個少年確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 只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謙恭,這一招雖是他佔了上風,但無半點得意之色,心中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 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說中,無法抵賴,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自身受傷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 區區下情,兩位見諒。」 黃蓉道:「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 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 黃蓉心中琢磨:「他明說段皇爺是他師父,可是又說段皇爺已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卻是叫人難以索解。」 尋思:「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爺,我們總得見上一見。」 抬頭仰視,只見那山峰穿雲插天,較之鐵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數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從空而降,實無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水底有物遊動。 她慢慢走到水邊,定睛瞧去,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 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 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 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 否則的話,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 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黃蓉急叫:「靖哥哥!」 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 那漁人也是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 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 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幾下扭動,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後竄入石底。 郭靖急搶時,卻哪裡來得及,剎那間影蹤不見。 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著兩柄鐵槳,想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 功夫牢牢站穩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向上猛舉,水聲響處,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 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 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蕩發出迴音,轟轟然良久不絕。 只見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隻金娃娃,一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 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哪裡跳得上來,於是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 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只怕一鬆手又被滑脫逃去,當下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斗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足在深溝邊上橫里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 黃蓉雖和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 其實郭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 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 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 伸手交給漁人。 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裡去罷,我不能要。」 郭靖奇道:「幹麼?」 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 受惠不報,難道不敬天下英雄恥笑?」 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甚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 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 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 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是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著就是了。 咱們走罷!」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是死不瞑目。」 漁人道:「甚麼?」 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甚麼法子?」 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 於是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 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 告辭了!」 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走。 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 那漁人見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 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罷?」 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罷!」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 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裡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 用力擲入瀑布的上游。 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在左腋之下,右手橫抱黃蓉,只見鐵舟已順著水流衝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涌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 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包著的軟蝟甲彈開。 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衝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了數尺。 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甚麼「臭丫頭!」 「小賤人!」 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凈是罵我。」 郭靖全神貫注的扳舟,哪裡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 那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 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卻也極是急促,郭靖劃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 那一招。 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 黃蓉贊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划,也未必能有這麼快!」 又行一陣,劃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平穩之極,幾似定住不動。 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 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郁。 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 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衝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面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 黃蓉嘆道:「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那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 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 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 郭靖道:「那是甚麼聲音?」 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 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 那溪水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 郭靖扶著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回過頭來,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 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卻也不知說甚麼話好,只是手攜著手,並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凈,再無別念,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 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 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 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 小曲於宋末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 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 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著一捆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 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 當時不明「漁樵耕讀」 四字說的是甚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了,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不容易。 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 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 只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 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 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 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 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 又聽他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甚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 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裡?」 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 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 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 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是以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其實她雖然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能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出來。 她在桃花島上時曾聽父親唱過此曲,這時但將最後兩句改了幾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 只是她傷后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這一首小曲兒果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罷!」 只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 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 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實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著長藤,提氣而上。 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 郭靖愕然,問道:「怎麼?」 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 郭靖道:「呸,別聽他的。」 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隨著黃蓉低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 黃蓉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 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活啦,成不成?」 黃蓉低低一笑,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 郭靖只感頸中又熱又癢,叫道:「你再胡鬧!我一個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 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頂,剛踏上平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 郭靖奇道:「這麼高的山上也有牛,可當真怪了!」 負著黃蓉,循聲奔去。 黃蓉道:「漁樵耕讀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畢,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 那牛仰天卧在一塊岩石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鬆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 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岩,無處退讓,縱然捨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 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處,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 黃蓉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著禾稻,一柄鋤頭拋在田邊,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 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 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 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奔了過去。 黃蓉急叫:「慢來,別忙!」 但郭靖救人要緊,挨到農夫身邊,蹲下身去舉手托住岩石,道:「我托著,你先去將牛牽開!」 那農夫手上斗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當下先松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 郭靖腳下踏穩,運起內勁,雙臂向上奮力挺舉,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 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過,躍上山坡,要去牽開黃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異,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著黃牛大石,卻又顯得並不如何吃力。 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覺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見一個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 郭靖道:「求見尊師。」 那農夫道:「為了何事?」 郭靖一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遲。 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 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下面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若是硬闖兩關,武功自然了得。 這時正好乘他鬆手不得,且問個明白。」 於是又問:「來求我師父治病?」 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經說了,也就不必瞞他。」 當下點點頭。 那農夫臉色微變,道:「我先去問問。」 說著也不去牽牛,從坡上躍下地來。 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再說!」 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托著大石累到精疲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攆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掌,只恨自己傷后力氣全失,無法相助推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來。」 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黃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 我且想個甚麼法兒也來損你一下。」 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師,那也該當。 這裡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 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字,「咦」 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 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難怪恁地了得。」 說著走近來取信。 黃蓉點頭道:「嘿,他是我師哥,也不過有幾百斤蠻力,說到武功,可遠遠及不上大叔了。」 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神色,叫道:「啊喲,不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 那農夫一怔,隨即笑道:「不礙事。 信呢?」 伸手只待接信。 黃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兩隻手掌昨晚浸過醋,還沒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 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掌,知道練功的法門。 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確有此事,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過意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 只是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詭計,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 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麼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損,豈非兩全其美?否則你毀了他的手掌,我師父豈肯干休?定會來找你師父算帳。」 那農夫倒也聽見過軟蝟甲的名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 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父教我,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這甲上砍幾刀試試。」 那農夫見她臉上一片天真無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金玉,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佩。 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之人。」 只是為了師父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從腰間拔出短刀,在軟蝟甲上砍了幾刀,那甲果然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疑,道:「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 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著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臂上運勁,挺起大石,說道:「你鬆手罷,用肩頭抗住。」 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 郭靖只覺手上一松,又聽得黃蓉呼叫,更無餘暇去想,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那軟蝟甲兀自穩穩的放在肩頭,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見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能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罷。」 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 黃蓉笑道:「毀甚麼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甚麼大不了。 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法子。」 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 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么?」 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 我怎麼這生胡塗?」 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 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 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 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徑向前行。 ———————————— 註:散曲發源於北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宋金時即已流行民間。 惟本回樵子及黃蓉所唱「山坡羊」 為元人散曲,系屬晚出。

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面是條寬約尺許的石樑,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霧籠罩,望不見盡處。 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許小徑又算得了甚麼,可是這石樑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 黃蓉嘆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和他有潑天仇恨,找到這裡,也已先消了一半氣。」 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 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父是親眼見段皇爺死的。」 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 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樑。 石樑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傾跌。 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 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樑忽然中斷,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起。 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樑已到盡頭,可是盡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書,正自朗誦。 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的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佔住了衝要,除了他所坐之處,別地無可容足。」 於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 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於郭靖的話似乎全沒聽見。 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 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甚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樑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來求人,如何能出手傷人?見那書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讀得興高采烈,一誦三嘆,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 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甚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 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漆黑的長須,確是個飽學宿儒模樣,於是冷笑道:「閣下可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 黃蓉問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 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中亦無記載。」 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 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 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的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 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 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一番。」 於是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 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 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 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 我這裡有一首詩,說的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你倒猜猜看。」 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念罷!」 那書生捻須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 黃蓉伸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 那書生一笑接吟:「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 一點累累大如斗,卻掩半床無所有。 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 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這又有何難猜?」 便道:「『六』字下面一個『一』一個『十』,是個『辛』字。 『杏』字上加橫、下去『口』,是個『未』字。 半個『床』字加『大』加一點,是個『狀』字。 『完』掛冠,是個『元』字。 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樑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訝異常,心想這兒原來絕頂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狀元之才,即景生情,於是搖了搖手中的摺疊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罷,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罷。」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 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相關之義,未擅勝場。」 游目四顧,只見對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一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說來不便。」 那書生道:「但說不妨。」 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 那書生道:「自然不氣。」 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 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 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 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於是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原是十分難對。 只可惜這是一個老對,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爹爹當年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 我且裝作好生為難,逗他一逗。」 於是皺起了眉頭,作出愁眉苦臉之狀。 那書生見難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於是說在頭裡:「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 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 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四人?」 說道:「但求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 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道:「在下拜服。」 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曲靈風、陸乘風、馮默風四弟子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 其時黃蓉尚未出世,後來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罷。」 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 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 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 黃蓉道:「倒要請教。」 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位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 姑娘既沒有掉在水裡,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 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這位狀元公又這麼說。」 當下小嘴一扁,說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 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麼信不得?」 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傳下來的言語,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諷刺孔孟。 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 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 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是大違於聖賢之道。 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 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 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向前走去。 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 黃蓉噗哧一笑,轉過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 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 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託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 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 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 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囊里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 天平之旁站著一頭猛鷹,神態兇惡。 這圖筆法頗為拙劣,黃蓉心想:「那瑛姑原來沒學過繪畫,字倒寫得不錯,這幅圖卻如小孩兒塗鴉一般。」 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 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折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室,想是他被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 那小沙彌合十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累兩位空走一趟。 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樣一個回復,這便如何是好?可是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弟子郭靖、黃蓉求見。 盼尊師念在九指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賜見一面。 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 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請兩位。」 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沙彌入內。 那廟宇看來雖小,裡邊卻甚進深。 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 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 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 只見室中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几旁兩個蒲團上各坐一個僧人。 一個肌膚黝黑,高鼻深目,顯是天竺國人。 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一望而知。 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 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 郭靖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葯兄生得好啊。 聽他們說,」 說著向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於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 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麼變成了和尚?他們怎麼又說他已不在塵世?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 只聽得那僧人又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罷?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尚未娶親,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麼俊美的女兒。 你還有兄弟姊妹嗎?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說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道。」 那僧人道:「啊。」 輕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久了罷?」 黃蓉尋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歡見到我們,那麼,一路阻攔,不令我們上山,都是他弟子們的主意了。」 當下答道:「弟子也是剛到。 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 其實,你們又哪裡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 段皇爺早不在塵世啦,我現下叫作一燈和尚。 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只怕不知罷?」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一燈大師。 蓉兒真是聰明,一見他面就猜到了。」 只聽黃蓉說道:「我爹爹並不知曉。 我師父也沒向弟子說知。」 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 你們遠來辛苦,用過了齋飯沒有?咦!」 說到這裡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讓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視,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酸楚,突然雙膝跪地,向他連連磕頭。 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 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覺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間,就可明白對方武功深淺,豈知郭靖竟是順著來勢站起,將他勁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這比抬他不動更令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甘拜下風。」 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 一言方畢,突然立足不穩,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可是已心浮氣粗,滿臉漲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的功力竟持續得這麼久!我只道已經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片刻之後,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麼向前推出,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是名不虛傳。」 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胸中所思,臉上即現。 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 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斂,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 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憐,可是說話行事古里古怪,平時相處,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這時再也剋制不住,「哇」 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 哪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間,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當即心中歉然:「我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 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卻定要阻攔,不知是何緣故。」 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樣找到這裡,慢慢說給伯伯聽。」 當下黃蓉收淚述說,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丈、怎樣受他雙掌推擊等情說了。 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一皺,但隨即又神定氣閑的聽著。 黃蓉述說之時,一直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間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 黃蓉便即住口,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問道:「後來怎樣?」 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們上來的,著實將他誇獎了幾句,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都告了一狀,只氣得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 郭靖幾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麼凶!」 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一燈身後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礙於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對待遠客,怎可如此?這幾個孩兒對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兩個賠不是。」 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 「一燈奇道:「甚麼圖畫?」 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鴿子啦、割肉啦的畫。」 一燈道:「你交給誰了?」 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捧住,說道:「在弟子這裡。 剛才師父入定未回,是以還沒呈給師父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 若是你不說,我就看不到啦。」 慢慢打開那幅畫來,一瞥之間,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覷了老和尚么?」 黃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起疑:「幹麼他們聽到師父答應給我治病,就如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治病的葯是至寶靈丹,實在捨不得么?」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幾下,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這是瑛姑畫的么?」 黃蓉道:「是啊。」 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 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回想當時情景,說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 一燈道:「你說還有兩隻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 郭靖取了出來,一燈看了,神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葯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 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柬帖只是尋常玉版紙,畫著圖畫的卻是舊繭紙,向來甚是少見。」 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看這幅畫功力怎樣?」 黃蓉細細瞧了幾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 一燈臉色微變,說道:「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並非從畫中瞧出。」 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伯伯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 嗯,這幅圖是男人畫的,對啦,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全無書畫素養,甚麼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 那書生取將過來,遞在師父手中。 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簽上題著兩行字道:「大莊嚴論經。 馬鳴菩薩造。 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 心道:「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 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畫放在書旁,道:「你瞧。」 黃蓉「啊」 的一聲低呼,說道:「紙質一樣。」 一燈點了點頭。 郭靖不懂,低聲問道:「甚麼紙質一樣?」 黃蓉道:「你細細比較,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么?」 郭靖仔細看時,果見經書的紙質粗糙堅厚,雜有一條條黃絲,與畫紙一般無異,道:「當真是一樣的,那又怎樣?」 黃蓉不答,眼望一燈大師,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書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 靖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之後,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時齊向他望去,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似乎充耳不聞。 一燈又道:「這部經是以西域的紙張所書,這幅畫也是西域的紙張。 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么?」 黃蓉驚道:「西毒歐陽鋒?」 一燈緩緩點頭,道:「不錯,這幅畫正是歐陽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 黃蓉道:「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 一燈微笑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 黃蓉道:「這畫和九陰真經有關么?」 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實已吃力異常,只是強運內力撐住,於是伸手扶住她右臂,說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好你的傷要緊。」 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使個眼色,搶在門口,同時跪下,說道:「師父,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 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么?能醫得好么?」 那書生和農夫道:「弟子勉力一試。」 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事,豈容輕試?」 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決無善意。 師父雖然慈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了你們些甚麼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 說著將畫遞給了他。 那農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 說到後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醫傷治病,怎地有恁大關係?」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 他聲調雖然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 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得垂頭站起。 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來。」 郭靖跟著進房。 一燈將門上卷著的竹簾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爐中。 房中四壁蕭然,除一張竹几外,只地下三個蒲團。 一燈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了,自行盤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團上,向竹簾望了一眼,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 郭靖答應了。 一燈閉了雙眼,忽又睜眼說道:「他們若要硬闖,你就動武好了。 關係你師妹的性命,要緊,要緊。」 郭靖道:「是!」 心下更是大惑不解:「他的弟子對他這般敬畏,怎敢違抗師命,硬闖進來?」 一燈轉頭對黃蓉道:「你全身放鬆,不論有何痛癢異狀,千萬不可運氣抵禦。」 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 一燈一笑,道:「女娃兒當真聰明。」 當即閉目垂眉,入定運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 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后一寸五分處的后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台一路點將下來,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 郭靖此時武功見識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瀟洒飄逸,點這三十處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篇」 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口結舌,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哪裡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在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這次使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顫動,猶如蜻蜓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 郭靖驚佩無已,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虎步,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哪裡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真是一位君臨萬民的皇帝。 陰維脈點完,一燈大師徑不休息,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 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斗兇險,若用這手法,既可克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術。」 凝神觀看一燈的趨退轉折,搶攻固然神妙,尤難的卻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比靈動,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時,身法滑溜之極,與大師這路點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師學的一般,但高下卻是差得遠了。」 再換兩枝線香,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陽*兩脈,當點至肩頭巨骨穴時,郭靖突然心中一動:「啊,《九陰真經》中何嘗沒有?只不過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 心中暗誦經文,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依稀與經文相合,只是經文中但述要旨,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 一燈大師此時宛如現身說法,以神妙武術揭示《九陰真經》中的種種秘奧。 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學他一陽指的指法,然於真經妙旨,卻已大有所悟。 最後帶脈一通,即是大功告成。 那奇經七脈都是上下交流,帶脈卻是環身一周,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是以稱為帶脈。 這次一燈大師背向黃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緩緩點她章門穴。 這帶脈共有八穴,一燈出手極慢,似乎點得甚是艱難,口中呼呼喘氣,身子搖搖晃晃,大有支撐不住之態。 郭靖吃了一驚,見一燈額上大汗淋漓,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卻又怕誤事,看黃蓉時,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濕透,顰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 忽然刷得一聲,背後竹簾捲起,一人大叫:「師父!」 搶進門來。 郭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已使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揮出,拍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隨即回過身來,只見一人身子搖晃,踉蹌退了兩步,正是那個漁人。 他鐵舟、鐵槳被奪,無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遠兜圈子,多走了二十餘里,從山背迂迴而上。 待得趕到,聽得師父已在為那小姑娘治傷,情急之下,便即闖入,意欲死命勸阻,不料被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農夫、書生三人也已來到門外。 那書生怒道:「完啦,還阻攔甚麼?」 郭靖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已盤膝坐上蒲團,臉色慘白,僧袍盡濕,黃蓉卻已跌倒,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 郭靖大驚,搶過去扶起,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看她臉時,白中泛青,全無血色,然一層隱隱黑氣卻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覺呼吸沉穩,當下先放心了大半。 漁、樵、耕、讀四弟子圍坐在師父身旁,不發一言,均是神色焦慮。 郭靖凝神望著黃蓉,見她臉色漸漸泛紅,心中更喜,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到後來雙頰如火,再過一會,額上汗珠滲出,臉色又漸漸自紅至白。 這般轉了三會,發了三次大汗,黃蓉「嚶」 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說道:「靖哥哥,爐子呢,咦,冰呢?」 郭靖聽她說話,喜悅無已,顫聲道:「甚麼爐子?冰?」 黃蓉四下一望,搖了搖頭,笑道:「啊,我做了個惡夢,夢到歐陽鋒啦,歐陽克啦,裘千仞啦,他們把我放到爐子里燒烤,又拿冰來冰我,等我身子涼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 咦,伯伯怎麼啦?」 一燈緩緩睜眼,笑道:「你的傷好啦,休息一兩天,別亂走亂動,那就沒事。」 黃蓉道:「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手指頭兒也懶得動。」 那農夫橫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 黃蓉不理,向一燈道:「伯伯,你費這麼大的勁醫我,一定累得厲害,我有依據爹爹秘方配製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幾丸,好不好?」 一燈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帶有這補神健體的妙藥。 那年華山論劍,個個斗得有氣沒力,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果然靈效無比。」 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藥丸,呈給一燈。 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書生將一袋藥丸盡數倒在掌中,遞給師父。 一燈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這藥丸調製不易,咱們討一半吃罷。」 那書生急道:「師父,就把世上所有靈丹妙藥搬來,也還不夠呢。」 一燈拗不過他,自感內力耗竭,於是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幾口清水,對郭靖道:「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 嗯,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連磕四個響頭。 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就算在父親、師父面前,也是全無小輩規矩,這時卻向一燈盈盈下拜,低聲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記。」 一燈微笑道:「還是轉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牽挂。」 回過頭來對郭靖道:「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說起,就算對你師父,也就別提。」 郭靖正自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傷,聽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一燈微笑道:「以後你們也別再來了,我們大伙兒日內就要搬家。」 郭靖忙道:「搬到哪裡去?」 一燈微笑不語。 黃蓉心道:「傻哥哥,他們就是因為此處的行蹤被咱們發見了,因此要搬場,怎能對你說?」 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為了受自己之累,須得全盤舍卻,更是歉然無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終身難報了,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處,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說幾句話賠個不是。 一燈大師臉色突變,身子幾下搖晃,伏倒在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驚失色,同時搶上扶起,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似在極力忍痛。 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聲。 過了一盞茶時分,一燈臉上微露笑容,向黃蓉道:「孩子,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親手調製的么?」 黃蓉道:「不是,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秘方所制。」 一燈道:「你可曾聽爹爹說過,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么?」 黃蓉大吃一驚,心道:「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 忙道:「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調製不易,他自己也不捨得多服。」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搖頭道:「你爹爹神機妙算,人所難測,我怎猜想得透?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給了他一張假方?又難道你陸師兄與你有仇,在一包藥丸之中雜了幾顆毒藥?」 眾人聽到「毒藥」 兩字,齊聲驚呼。 那書生道:「師父,你中了毒?」 一燈微笑道:「好得有你師叔在此,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黃蓉罵道:「我師父好意相救,你膽敢用毒藥害人?」 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立刻就要動手。 這下變起倉卒,郭靖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話,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禍端,瞬息之間,已將自歸雲庄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藥到另一室中細看,隔了良久方才出來,心中登時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 一燈道:「又是瑛姑?」 黃蓉當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狀說了一遍,並道:「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自然因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 那農夫厲聲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心中難過萬分,再無心緒反唇相稽,只低聲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 一燈只嘆道:「孽障,孽障。」 臉色隨即轉為慈和,對靖、蓉三人道:「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與你們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卻從前的一段因果。 你們去休息幾天,好好下山去罷。 我雖中毒,但我師弟是療毒聖手,不用掛懷。」 說著閉目而坐,再不言語。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輕輕揮手,兩人不敢再留,慢慢轉身出去。 那小沙彌候在門外,領二人到後院一間小房休息。 房中也是全無陳設,只放著兩張竹榻,一張竹几。 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說道:「請用飯。」 黃蓉挂念一燈身子,問道:「大師好些了么?」 一個老和尚尖聲道:「小僧不知。」 俯身行禮,退了出去。 郭靖道:「聽這兩人說話,我還道是女人呢。」 黃蓉道:「是太監,定是從前服侍段皇爺的。」 郭靖「啊」 了一聲,兩人滿腹心事,哪裡吃得下飯去。 禪院中一片幽靜,萬籟無聲,偶然微風過處,吹得竹葉簌簌作聲,過了良久,郭靖道:「蓉兒,一燈大師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黃蓉「嗯」 了一聲。 郭靖又道:「咱們師父、你爹爹、周大哥、歐陽鋒、裘千仞這五人武功再高,卻也未必勝過一燈大師。」 黃蓉道:「你說這六人之中,誰能稱得上天下第一?」 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獨到造詣,實在難分高下。 這一門功夫是這一位強些,那一門功夫又是那一位厲害了。」 黃蓉道:「若說文武全才、博學多能呢?」 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 黃蓉甚是得意,笑靨如花,忽然嘆了口氣道:「因此這就奇啦。」 郭靖忙問:「奇甚麼?」 黃蓉道:「你想,一燈大師這麼高的本領,漁、樵、耕、讀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輩,他們何必這麼戰戰兢兢的躲在這深山之中?為甚麼聽到有人來訪,就如大禍臨頭般的害怕?當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與裘鐵掌或許是他的對頭,但這二人各負盛名,難道能不顧身分、聯手來跟他為難么?」 郭靖道:「蓉兒,就算歐陽鋒與裘千仞聯手來尋仇,現下咱們也不怕。」 黃蓉奇道:「怎麼?」 郭靖臉上現出忸怩神色,頗感不好意思。 黃蓉笑道:「咦!怎麼難為情起來啦?」 郭靖道:「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點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剋星。」 黃蓉道:「那麼裘千仞呢?漁、樵、耕、讀四人可不是他對手。」 郭靖道:「不錯,在洞庭君山和鐵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對過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內,或許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後,多半便擋不住了。 今日我見了一燈大師替你治傷的點穴手法……」 黃蓉大喜,搶著說道:「你就學會了?你能勝過那該死的裘鐵掌?」 郭靖道:「你知我資質魯鈍,這點穴功夫精深無比,哪能就學會了?何況大師又沒說傳我,我自然不能學。 不過看了大師的手法,於《九陰真經》本來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 要勝過裘鐵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時刻,想來也還可以。」 黃蓉嘆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郭靖道:「甚麼?」 黃蓉道:「大師中了毒,不知何時能好。」 郭靖默然,過了一陣,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 忽然叫道:「啊,不好!」 黃蓉嚇了一跳,道:「甚麼?」 郭靖道:「你曾答應瑛姑,傷愈之後陪她一年,這約守是不守?」 黃蓉道:「你說呢?」 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點,咱們定然找不到一燈大師,你的傷勢那就難說得很……」 黃蓉道:「甚麼難說的很?乾脆就說我的小命兒一定保不住。 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約的了。」 她想到郭靖不肯背棄與華箏所訂的婚約,不禁黯然垂頭。 這些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黃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卻是渾渾噩噩的不知不覺,只道:「那瑛姑說你爹爹神機妙算,勝她百倍,就算你肯傳授術數之學,終是難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幹麼還是要你陪她一年?」 黃蓉掩面不理。 郭靖還未知覺,又問一句,黃蓉怒道:「你這傻瓜,甚麼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發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兒!我本是個傻瓜,這才求你跟我說啊。」 黃蓉惡言出口,原已極為後悔,聽他這麼柔聲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懷裡哭了出來。 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安慰。 黃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淚,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罵你啦。」 郭靖道:「我本來是傻瓜,你說說有甚麼相干?」 黃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壞姑娘。 我跟你說,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來想精研術數武功,到桃花島找我爹爹報仇,後來見術數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報仇無望,於是想把我作為抵押,引我爹爹來救。 這樣反客為主,她就能布設毒計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點兒也不錯,這約是不能守的了。」 黃蓉道:「怎麼不守?當然要守。」 郭靖奇道:「咦?」 黃蓉道:「瑛姑這女人厲害得緊,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雜毒丸加害一燈大師的手段,就可想見其餘。 此女不除,將來終是爹爹的大患。 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現下有了提防,決不會再上她當,不管她有甚麼陰謀毒計,我總能一一識破。」 郭靖道:「唉,那可如伴著一頭老虎一般。」 黃蓉正要回答,忽聽前面禪房中傳來數聲驚呼。 兩人對望一眼,凝神傾聽,驚呼聲卻又停息。 郭靖道:「不知大師身子怎地?」 黃蓉搖了搖頭。 郭靖又道:「你吃點飯,下歇一陣。」 黃蓉仍是搖頭,忽道:「有人來啦!」 果然聽得幾個人腳步響,從前院走來,一人氣忿忿的道:「那小丫頭鬼計多端,先宰了她。」 聽聲音正是那農夫。 靖、蓉二人吃了一驚,又聽那樵子的聲音道:「不可魯莽,先問問清楚。」 那農夫道:「還問甚麼?兩個小賊必是師父的對頭派來的。 咱們宰一個留一個。 要問,問那傻小子就成了。」 說話之間,漁、樵、耕、讀四人已到了門外,他們堵住了出路,說話也不怕靖、蓉二人聽見。 郭靖更不遲疑,一招「亢龍有悔」,出掌向後壁推去,只聽轟隆隆一聲響亮,半堵土牆登時推倒。 他俯身負起黃蓉,從半截斷牆上躍了出去,人在空中,那農夫出手如風,倏來抓他左腿。 黃蓉左手輕揮,往農夫掌背「陽池穴」 上拂去,這是她家傳的「蘭花拂穴手」,雖然傷后無力,但這一拂輕靈飄逸,認穴奇准,卻也是非同小可。 那農夫精熟點穴功夫,眼見她手指如電而至,吃了一驚,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終於未被拂中,但就這麼慢得一慢,郭靖已負著黃蓉躍出后牆。 他只奔出數步,叫一聲苦,原來禪院後面長滿了一人來高的荊棘,密密麻麻,倒刺橫生,實是無路可走,回過頭來,卻見漁、樵、耕、讀四人一字排開,攔在身前。 郭靖朗聲道:「尊師命我們下山,各位親耳所聞,卻為何違命攔阻?」 那漁人瞪目而視,聲如雷震,說道:「我師慈悲為懷,甘願捨命相救,你……」 靖、蓉二人驚道:「怎地捨命相救?」 那漁人與農夫同時「呸」 的一聲,那書生冷笑道:「姑娘之傷是我師捨命相救,難道你們當真不知?」 靖蓉齊道:「實是不知,乞道其詳。」 那書生見二人臉色誠懇,不似作偽,向樵子望了一眼。 樵子點了點頭。 書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極厲害的內傷,須用一陽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經八脈各大穴道,方能療傷救命。 自從全真教主重陽真人仙游,當今唯我師身兼一陽指與先天功兩大神功。 但用這功夫為人療傷,本人卻是元氣大傷,五年之內武功全失。」 黃蓉「啊」 了一聲,心中既感且愧。 那書生又道:「此後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須勤修苦練,只要稍有差錯,不但武功難復,而且輕則殘廢,重則喪命。 我師如此待你,你怎能喪盡天良,恩將仇報?」 黃蓉掙下地來,朝著一燈大師所居的禪房拜了四拜,嗚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實不知深厚如此。」 漁、樵、耕、讀見她下拜,臉色稍見和緩。 那漁人問道:「你爹爹差你來算計我師,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 黃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來算計伯伯?我爹爹桃花島主是何等樣人,豈能做這卑鄙齷齪的勾當?」 那漁人作了一揖,說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語冒犯,還望恕罪。」 黃蓉道:「哼,這話但教我爹爹聽見了,就算你是一燈大師的高徒,總也有點兒苦頭吃。」 那漁人一哂,道:「令尊號稱東邪,行事……行事……嘿嘿……我們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 現下看來,只怕這個念頭轉錯了。」 黃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歐陽鋒那老賊幹了甚麼啦?」 那書生道:「好,咱們把一切攤開來說個清楚。 回房再說。」 當下六人回入禪房,分別坐下。 漁、樵、耕、讀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無意的各自擋住了門窗通路,黃蓉知道是防備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點破。 那書生道:「《九陰真經》的事你們知道么?」 黃蓉道:「知道啊,難道此事與《九陰真經》又有甚麼干係了?唉,這書當真害人不淺。」 不禁想起因默寫經文不成而死。 那書生道:「華山首次論劍,是為爭奪真經,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經終於歸他,其餘四位高手心悅誠服,原無話說。 那次華山論劍,各逞奇能,重陽真人對我師的一陽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師弟到大理來拜訪我師,互相切磋功夫。」 黃蓉介面道:「他師弟?是老頑童周伯通?」 那書生道:「是啊,姑娘年紀雖小,識得人卻多。」 黃蓉道:「你不用贊我。」 那書生道:「周師叔為人確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頑童。 那時我師還未出家。」 黃蓉道:「啊,那麼他是在做皇帝。」 那書生道:「不錯,全真教主師兄弟在皇宮裡住了十來天,我們四人都隨侍在側。 我師將一陽指的要旨訣竅,盡數說給了重陽真人知道。 重陽真人十分喜歡,竟將他最厲害的先天功功夫傳給了我師。 他們談論之際,我們雖然在旁,只因見識淺陋,縱然聽到,卻也難以領悟。」 黃蓉道:「那麼老頑童呢?他功夫不低啊。」 那書生道:「周師叔好動不好靜,數日在大理皇宮裡東闖西走,到處玩耍,竟連皇后與宮妃的寢宮也不避忌。 太監宮娥們知道他是皇爺的上賓,也就不加阻攔。」 黃蓉與郭靖臉露微笑。 那書生又道:「重陽真人臨別之際,對我師言道:『近來我舊疾又發,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傳人,再加上皇爺的一陽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橫行作怪了。』這時我師方才明白,重陽真人千里迢迢來到大理,主旨是要將先天功傳給我師,要在他身死之後,留下一個克制西毒歐陽鋒之人。 只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來齊名當世,若說前來傳授功夫,未免對我師不敬,是以先求我師傳他一陽指,再以先天功作為交換。 我師明白了他這番用意之後,心下好生相敬,當即勤加修練先天功。 重陽真人學到一陽指后,在世不久,並未研習,聽說也沒傳給徒弟。 後來我大理國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師看破世情,落髮為僧。」 黃蓉心想:「段皇爺皇帝不做,甘願為僧,那麼這必是一件極大的傷心之事,人家不說,可不便相詢。」 斜眼見郭靖張口欲問,忙向他使個眼色。 郭靖「噢」 的答應一聲,忙閉住了口。 那書生神色黯然,想是憶起了往事,頓了一頓,才介面道「不知怎的,我師練成先天功的訊息,終於泄漏了出去。 有一日,我這位師兄,」 說著向那農夫一指,續道:「我師兄奉師命出外採藥,在雲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傷。」 黃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農夫怒道:「不是他還有誰?先是一個少年公子跟我無理糾纏,說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許旁人擅自闖入採藥。 大雪山周圍千里,哪能是他家的?這人自是有意向我尋釁無疑。 我受了師父教訓,一再忍讓,哪少年卻得寸進尺,說要我向他磕三百個響頭,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和他動起手來。 這少年功夫了得,兩人鬥了半天,也只打得個平手。 哪知老毒物突然從山坳邊轉了出來,一言不發,出掌就將我打成重傷。 那少年命人背負了我,送到我師那時所住的天龍寺外。」 黃蓉道:「有人代你報了仇啦,這歐陽公子已給人殺了。」 那農夫怒道:「啊,已經死了,誰殺了他的?」 黃蓉道:「咦,別人把你仇家殺了,你還生氣呢。」 那農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親手來報。」 黃蓉嘆道:「可惜你自己報不成了。」 那農夫道:「是誰殺的?」 黃蓉道:「那也是個壞人,功夫遠不及那歐陽公子,卻使詐殺了他。」 那書生道:「殺得好!姑娘,你可知歐陽鋒打傷我師兄的用意么?」 黃蓉道:「那有甚麼難猜?憑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將你師兄打死了,可是只將他打成重傷,又送到你師父門前,當然是要大師耗損真力給弟子治傷。 依你們說,這一來元氣耗損,就得以五年功夫來修補,那麼下次華山論劍,大師當然趕不上他啦。」 那書生嘆道:「姑娘果真聰明,可是只猜對了一半。 那歐陽鋒的陰毒,人所難料。 他乘我師給師兄治傷之後,玄功未復,竟然暗來襲擊,意圖害死我師……」 郭靖插嘴問道:「一燈大師如此慈和,卻難道也與歐陽鋒結了仇怨么?」 那書生道:「小哥,你這話可問得不對了。 第一,慈悲為懷的好人,跟陰險毒辣的惡人向來就勢不兩立。 第二,歐陽鋒要害人,未必就為了與人有仇。 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剋星,就千方百計的要想害死我師。」 郭靖連連點頭,又問:「大師受了他害么?」 那書生道:「我師一見我師兄身上的傷勢,便即洞燭歐陽鋒的奸謀,連夜遷移,總算沒給西毒找到。 我們知他一不做,二不休,決不肯就此罷手,於是四下尋訪,總算找到了此處這個隱秘的所在。 我師功力復元之後,依我們師兄弟說,要找上白駝山去和西毒算帳,但我師力言不可怨怨相報,不許我們出外生事。 好容易安穩了這些年,哪知又有你倆尋上山來。 我們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來不能有加害我師之心,是以上山之時也未全力阻攔,否則拚著四人性命不要,也決不容你們進入寺門。 豈知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師終於還是遭了你們毒手。」 說到這裡,劍眉忽豎,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來,刷的一聲,腰間長劍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漁人、樵子、農夫三人同時站起,各出兵刃,分佔四角。 黃蓉道:「我來相求大師治病之時,實不知大師這一舉手之勞,須得耗損五年功力。 那藥丸中混雜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 大師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無心肝,也不能恩將仇報。」 那漁人厲聲道:「那你們為甚麼乘著我師功力既損、又中劇毒之際,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沒有啊!」 那漁人道:「還說沒有?我師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對頭的玉環,若非先有勾結,天下那有這等巧事?」 黃蓉道:「甚麼玉環?」 那漁人怒道:「還在裝痴喬呆!」 雙手鐵槳一分,左槳橫掃,右槳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與黃蓉並肩坐在地下蒲團之上,眼見雙槳打到,躍起身來右手勾抓揮出,拂開了橫掃而來的鐵槳,左手跟著伸過去抓住槳片,上下一抖。 這一抖中蘊力蓄勁,甚是凌厲,那漁人只覺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脫了槳柄。 郭靖回過鐵槳,當的一聲,與農夫的鐵耙相交,火花四濺,隨即又將鐵槳遞迴漁人手中。 漁人一愕,順手接過,右膀運力,與樵子的斧頭同時擊下。 郭靖雙掌后發先至,挾著一股勁風,襲向二人胸前。 那書生識得降龍十八掌的狠處,急叫:「快退。」 漁人與樵子是名師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尋常,這兩招均未用老,疾忙收勢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頓,倒退之勢斗然被抑,原來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無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緊。 郭靖接過鐵槳鋼斧,輕輕擲出,叫道:「請接住了。」 那書生贊道:「好俊功夫!」 長劍挺出,斜刺他的右脅。 郭靖眼看來勢,心中微驚,已知一燈四大弟子之中這書生雖然人最文雅,武功卻勝於儕輩,當下不敢怠慢,雙掌飛舞,將黃蓉與自己籠罩在掌力之下。 這一守當真是穩若淵停岳峙,直無半點破綻,雙掌氣勢如虹,到後來圈子愈放愈大,漁、樵、耕、讀四人被逼得漸漸向牆壁靠去,別說進攻,連招架也自不易。 這時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傷。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敵人硬攻則硬擋,輕擊則輕架,見力消力,始終穩持個不勝不負的均勢。 那書生劍法忽變,長劍振動,只聽得嗡然作聲,久久不絕,接著上六劍,下六劍,前六劍,后六劍,左六劍,右六劍,連刺六六三十六劍,正是雲南哀牢山三十六劍,稱為天下劍法中攻勢凌厲第一。 郭靖左掌擋住漁、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隨著書生長劍的劍尖上下、前後、左右舞動,儘管劍法變化無窮,他始終以掌力將劍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劍都是貼衣而過,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劍,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準劍刺來勢,猛往劍身上彈去。 這彈指神通的功夫,黃藥師原可算得並世無雙,當日他與周伯通比玩石彈、在歸雲庄彈石指點梅超風,都是使的這門功夫。 郭靖在臨安牛家村見了他與全真七子一戰,學到了其中若干訣竅,彈指的手法雖遠不及黃藥師奧妙,但力大勁厲,只聽得錚的一聲,劍身抖動,那書生手臂酸麻,長劍險些脫手,心中一驚,向後躍開,叫道:「住手!」 漁、樵、耕三人一齊跳開,只是他們本已被逼到牆邊,無處可退,漁人從門中躍出,農夫卻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牆。 那樵子將斧頭插還腰中,笑道:「我早說這兩位未存惡意,你們總是不信。」 那書生收劍還鞘,向郭靖一揖,說道:「小哥掌下容讓,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還禮,心中卻是不解:「我們本就不存歹意,為何你們起初定是不信,動了手卻反而信了?」 黃蓉見他臉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邊細聲道:「你若懷有惡意,早已將他們四人傷了。 一燈大師此時又怎是你的對手?」 郭靖心想不錯,連連點頭。 那農夫和漁人重行回入寺中。 黃蓉道:「但不知大師的對頭是誰?送來的玉環又是甚麼東西?」 那書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見告,實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師出家與此人大有關連。」 黃蓉正欲再問,那農夫突然跳起身來,叫道:「啊也,這事好險!」 漁人道:「甚麼?」 那農夫指著書生道:「我師治傷耗損功力,他都毫不隱瞞的說了。 若是這兩位不懷好意,我等四人攔阻不住,我師父還有命么?」 那樵子道:「狀元公神機妙算,若是連這一點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國的相爺?他早知兩位是友非敵,適才動手,一來是想試試兩位小朋友的武功,二來是好教你信服。 「那書生微微一笑。 農夫和漁人橫了他一眼,半是欽佩,半是怨責。 就在此時,門外足步聲響,那小沙彌走了進來,合十說道:「師父命四位師兄送客。」 各人當即站起。 郭靖道:「大師既有對頭到來,我們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卻要和四位師兄齊去打發了那對頭再說。」 漁、樵、耕、讀互望一眼,各現喜色。 那書生道:「待我去問過師父。」 四人一齊入內,過了良久方才出來。 靖、蓉見到四人臉上情狀,已知一燈大師未曾允可。 果然那書生道:「我師多謝兩位,但他老人家說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黃蓉道:「靖哥哥,咱們自去跟大師說話。」 二人走到一燈大師禪房門前,卻見木門緊閉,郭靖打了半天門,全無迴音。 這門雖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動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師是不能接見兩位了。 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感激一燈大師,胸口熱血上涌,不能自已,說道:「蓉兒,大師許也罷,不許也罷,咱們下山,但見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再說。」 黃蓉道:「此計大妙。 若是大師的對頭十分厲害,咱們死在他的手裡,也算是報了大師的恩德。」 郭靖的話是衝口而出,黃蓉卻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燈大師聽見。 兩人甫行轉過身子,那木門忽然呀的一聲開了,一名老僧尖聲道:「大師有請。」 郭靖又驚又喜,與黃蓉並肩而入,見一燈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盤膝坐在蒲團之上。 兩人伏地拜倒,抬起頭來,但見一燈臉色焦黃,與初見時神完氣足的模樣已大不相同。 兩人又是感激,又是難過,不知說甚麼話好。 一燈向門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進來罷,我有話說。」 漁、樵、耕、讀走進禪房,躬身向師父師叔行禮。 那天竺僧人點了點頭,隨即低眉凝思,對各人不再理會。 一燈大師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玩弄著一枚羊脂白玉的圓環。 黃蓉心想:「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鐲,卻不知大師的對頭送來有何用意。」 過了好一陣,一燈嘆了口氣,向郭靖和黃蓉道:「你倆一番美意,老僧心領了。 中間這番因果,我若不說,只怕雙方有人由此受了損傷,大非老僧本意。 你們可知道我原來是甚麼人?」 黃蓉道:「伯伯原來是雲南大理國的皇爺。 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誰不知聞?」 一燈微微一笑,說道:「皇爺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 就是你這個小姑娘,也是假的。」 黃蓉不懂他的禪機,睜大一雙晶瑩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著他。 一燈緩緩的道:「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太祖開國,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趙匡胤趙皇爺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二十三年。 我神聖文武帝七傳而至秉義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為僧,把皇位傳給侄兒聖德帝。 後來聖德帝、興宗孝德帝、保定帝、憲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為僧。 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漁、樵、耕、讀都是大理國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實。 郭靖和黃蓉卻聽得奇怪之極,心道:「一燈大師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詫異,原來他許多祖先都是如此,難道做和尚當真比皇帝還要好么?」 一燈大師又道:「我段氏因緣乘會,以邊地小吏而竊居大位。 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實不足以當此大任,是以始終戰戰兢兢,不敢稍有隕越。 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於是往往避位為僧了。」 說到這裡,抬頭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戚之意。 六人靜靜的聽著,不敢接嘴,一燈大師豎起左手食指,將玉環套在指上,轉了幾圈,說道:「但我自己,卻又不是因此而覺迷為僧。 這件因由說起來,還是與華山論劍、爭奪真經一事有關。 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陽真人得了真經,翌年親來大理見訪,傳我先天功的功夫。 他在我宮中住了半月,兩人切磋武功,言談甚是投合,豈知他師弟周伯通這十多天中悶得發慌,在我宮中東遊西逛,惹出了一場事端。」 黃蓉心道:「這老頑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第三十一回 鴦鴛錦帕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 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 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哪裡還有親近的日子?」 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里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 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 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 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 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 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 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裡是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 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 劉貴妃自然欽服。 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 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麼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 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 黃蓉笑道:「咱們是老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 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 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 周師兄身子好罷?」 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 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 黃蓉道:「為甚麼?」 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 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 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么?」 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閑話,齊向她橫了一眼。 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么?」 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 你是小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 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 後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 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 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麼事啊?甚麼事鬧到難以收拾?」 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 一燈道:「唉,那倒不是。 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 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 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幹,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 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裡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 豈有他意?自古道:如手足,夫妻如衣服。 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麼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 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 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 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 周師兄鬆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 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 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 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 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 那塊錦帕後來怎樣?」 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 我冷笑一聲,卻見一對鴦鴛之旁,還綉著一首小詞……」 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 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 哪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 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裡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 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麼甚麼頭先白。 蓉兒,還有甚麼?我記不得了。」 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 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 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霉。 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 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 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 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 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 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 一燈低聲道:「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葯兄之女。 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 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 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 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 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 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么?」 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 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 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麼。 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裡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 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裡飛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 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 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 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 一燈道:「不是的。 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 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 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 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 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癒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 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 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裡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 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里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 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 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 她又道:『皇爺踢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么?』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 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 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 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哀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麼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被震斷,那實非庸手。 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 當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 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 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 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 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 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裡,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 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 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 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 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 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麼,但說不妨。」 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 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 旁人如何就不知了。 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 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 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 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 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 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 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 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 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 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 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 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綉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 「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 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 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儘是哀懇之情。 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 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 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 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 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 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 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裡,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 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 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几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 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 我很奇怪,心裡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 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里,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裡,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 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 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 錦帕上綉著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裡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 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 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 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求她相救。 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 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 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 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 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 一燈說到這裡,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 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 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 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 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 兩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呆望肚兜,凄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 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 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 我們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伙兒搬到了這裡,也就沒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 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 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 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 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 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 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裡?這畫又有甚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 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 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 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 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 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 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 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 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 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 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 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 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 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 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 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緊。」 一燈「啊」 了一聲:「甚麼事?」 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 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愿。」 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么?」 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 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 一燈道:「好。 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 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甚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儘力援手。 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 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么?」 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 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 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罷。」 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 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 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 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竭力。」 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 「天柱」 兩個大穴。 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 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甚麼?」 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 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 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 「精促」 二穴,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 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 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 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裡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 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 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 黃蓉叫聲:「好!」 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 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 漁、樵、耕、讀愕然相顧。 黃蓉庄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 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 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 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 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 只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 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 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 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卧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 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 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 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 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 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里,偷偷數人的眉毛。 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裡么?」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 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 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 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 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 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 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 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裡。 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 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 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這裡,是想拜死我么?」 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 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 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 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 娘娘難道不知?」 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 那書生道:「微臣不敢。」 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 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 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 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 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 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 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 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麼地方。 農夫怒道:「你怎麼啦!」 十指似鉤,猛向瑛姑腰間插去。 樵子急喝:「不得無禮!」 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 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 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 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 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 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鎚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 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 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 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后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 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里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剋星。 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 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 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 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 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 搶步往禪院奔去。 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 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 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 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 你也想送死嗎?」 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后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 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 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 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 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 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 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 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 的奇妙家數。 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 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衝。 郭靖急叫:「留神!」 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捏落。 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 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 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后挾頸閉氣」。 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 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 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 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 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 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 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 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 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 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 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后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 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 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 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 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 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 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干係?」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當下垂首凄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 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 你媽媽又怎麼給老頑童害死了?」 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 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 你師哥聰明得很。」 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 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 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 遷怒旁人,又有何用?」 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 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 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 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裡,得知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麼原因,卻打探不出。 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 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 她於是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 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麼他從來不敢駁回。 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 我為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 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的甚麼報答。 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下手無情。」 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么?」 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 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 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 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登時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 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歎。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 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 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 『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 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 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 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 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 、「團圓半月」 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 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 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沉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 朝聞道,夕死可矣。 你再羅唆,我可容你不得啦?」 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綳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里,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 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 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裡縮頭藏尾,算得是甚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介面笑道:「你嫌這裡沒燈么?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 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麼刀山油鍋?」 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 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甚麼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籤,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 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籤,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籤,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齣。 而且這竹籤如此鋒利,上面哪裡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 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斗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 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籤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甚麼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 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 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 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籤方位記住了。」 瑛姑心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裡我可要喪生在竹籤之上。 快快離此險地!」 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是急了。 黃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賴!」 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棒。 哪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 中的「封」 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 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裡,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 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麼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 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 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 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 就在她這隻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 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籤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 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籤空隙,退後一步。 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籤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 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籤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裡拆三十招,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 瑛姑道:「竹籤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裡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 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籤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哪裡就插哪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 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 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 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 瑛姑正在拔著一根根竹籤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 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 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 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 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籤移動方位。 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籤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 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 語意中充滿怨毒。 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 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實是傷心之極。」 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獃獃出神。 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 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 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得捨命陪君子。 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 若是闖不過呢?」 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 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 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籤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 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 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籤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 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籤全被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 原來她換竹籤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籤條都捏斷了。」 只因好勝心盛,於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 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 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 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 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 她心中斗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 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里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 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 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后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 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 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 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 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 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 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 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 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攻他,豈如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 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 阻路、再布油燈竹籤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頭髮。 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 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 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 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 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 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 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 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甚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 好啦,你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 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 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 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 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 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葯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癒。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 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 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 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 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 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 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忽然想起,此經若是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 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不甘,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 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 他如此安排,其實是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 因此這篇梵文總綱,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 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 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 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 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恢復功力。」 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一燈大師每日里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藉此養傷。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閑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 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 只見雙鵰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 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 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替做那不急之務?雙鵰神駿異常,雌雕卻被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 郭靖忙替雌雕裹創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 雙鵰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 兩人挂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 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 但葯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兩位不必多慮。」 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捨的告別下山。 書生與農夫未曾痊癒,送到山門。 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 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著跪倒磕頭。 一路上黃蓉雖然挂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所云:「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麼擔心。 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 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 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 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 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 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 郭靖奇道:「怎麼?」 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裡不好過。」 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 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 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 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 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單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 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么?」 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 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 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 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 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 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 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 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甚麼?」 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 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好酒好菜,儘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 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 原來桃花島上侍僕均是啞巴,與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 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佈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里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麵。 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裡見過。 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見她急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著他。 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 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 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 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 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 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面。 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 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 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 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 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徑向西行。 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 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 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 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后,又轉向西。 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 黃蓉笑道:「甚麼鬧著玩兒?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 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 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來,循著小路走向山坳。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 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 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 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 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 那道姑迴轉身子等他。 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 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 穆念慈垂首不語。 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 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 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性命都送在他手裡。」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 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麼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哪裡去了?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手。 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 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 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 穆念慈道:「正是。 不過他不是啞巴。 他是鐵掌幫里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 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 這傢伙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 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 黃蓉介面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 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 這回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 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 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 「到了岳州后,丐幫大會君山。 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 我又驚又喜,實在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 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便在岳州城裡等他,心裡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 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事都美滿之極,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朦朧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 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 凈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問道:『那怎麼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 他又道:『可是凈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 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麼說,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只是我冷眼旁觀,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可也不能一走了之。 我瞧還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託。』他支支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 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 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 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 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白鬍子老頭,身穿黃葛短衫,手裡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丈?」 只聽穆念慈續道:「那老頭兒從懷裡摸了一個小瓷瓶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你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就範,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里的藥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給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燭。』」 靖、蓉兩人聽到這裡,心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楊康這小子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 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 過不多時,那老頭兒便告辭出來。 我悄悄跟在他後面,走遠之後,撲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 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一刀殺了他。 我接連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老傢伙懷裡的東西倒也真多,甚麼戒指、斷劍、磚塊,古里古怪一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甚麼名堂,便取了揣在懷裡,心裡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 「我重到楊康的房外,哪知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請進來罷。』我早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說個清楚不可,到了他房裡,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這瓶子里裝的是甚麼?』我怒道:『誰知道是甚麼髒東西了。』他笑道:『一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只要在清茶里放上一些,騙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願。』這句話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幹麼?』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一般,怎會幹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 穆念慈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曾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後的事。 郭靖問道:「後來怎樣?」 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後來怎樣?」 以助人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 黃蓉叫了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後來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 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 穆念慈低聲道:「你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胡塗。 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有拜天地。 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 說到這裡,淚水簌簌而下。 黃蓉見她神情凄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那也沒甚麼。 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 此言一出,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沒有……」 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 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 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歡得很呢,你有甚麼不好了?」 穆念慈嘆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幼小,於男女之事還不大懂。 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 黃蓉問道:「姊姊,後來怎樣?」 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後來……後來……我聽得窗外有打鬥呼喝的聲音,他叫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里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干。 過了好一會,有人來敲房門,說是裘幫主求見。 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窩裡別動。 他點亮了燈,進來一人,我隔著紗帳望出去,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 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裡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我為甚麼暗算他。 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卻跟楊康商量怎生覆滅丐幫,怎樣迎接金兵南下。」 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 穆念慈奇道:「不是一個人?」 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 你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鬆平常,凈會吹牛騙人。 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 幸好你打的是假幫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你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 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 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乾淨。」 黃蓉笑道:「咱們的楊大哥可捨不得。」 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你別再跟我說這些話。」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吧,是我捨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 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鬼計。」 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後我不敢跟你胡說了。」 穆念慈嘆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 黃蓉道:「怎麼?楊康這小子惹惱你了?」 拉她又坐了下來。 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著帳子聽楊康和那姓裘的老兒商量諸般賣國害民的奸謀,越聽越是生氣,恨不得跳出來便將那老兒殺了。 他們說了好久,忽然外面呼喊的聲音大作。 那老兒說道:『小王爺,我出去瞧瞧,咱們再談。』說著便走出房去。」 黃蓉插口道:「是了,他是來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後,楊康又來跟我羅唆。 我問他,剛才跟那老兒說的這一番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 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裡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 「我一言不發地聽著。 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皇後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 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無數幫眾嘍羅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 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 「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 那時候也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 後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 幸好那裡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場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 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裡遇上了你們。」 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 咱三個兒一塊走罷,道上也熱鬧些。 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跟你說幾套武功。」 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我一個人走。 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 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交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 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 郭靖道:「是。」 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后消失,兩人都是默然半晌。 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兩浙去,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 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也不怕。」 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你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 郭靖嘆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 郭靖道:「甚麼啞巴狗?」 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 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 黃蓉道:「自然要坐。 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麼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 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迴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 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 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 沅江中這般船隻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烏篷木船。 只見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起布帆。 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嘆,心想:「楊康是我義弟,結義兄弟該當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他如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甚麼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 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獃獃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些甚麼。」 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 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 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裡瞧那冊子。 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事。 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 秦檜當權后岳飛遭害,韓世忠被削除兵權,落職閑住。 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 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後來入了鐵掌幫。 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任幫主之位。 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不過數年聲勢大振,在江湖上*尋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經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時機。 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岳飛的一名獄卒交好,得悉岳飛死後遺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宮之中。 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力的便將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岳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未酬,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 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 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遞出外。 但想岳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後,上官劍南於是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只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 十六個字。 韓世忠只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的傳人若非岳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 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 豈知朝廷只是畏懼金人,對鐵掌幫一夥義士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兵圍剿。 鐵掌幫畢竟人少勢弱,終於被打破山寨。 上官劍南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位好漢子。 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 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 當年鐵掌幫中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一夥奸賊。 上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麼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 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骯髒,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 那梢公吹須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裝啞巴,既無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 她不過,只得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 郭靖道:「那上官幫主當年逃上鐵掌峰后,官兵怎麼不上峰追捕?」 黃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險惡,眾官兵懶得要命,就不上去了;也說不定幫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險要之處,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鳴金奏凱而去。」 過了一會,又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 郭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那幅畫,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 郭靖點頭道:「不錯。」 黃蓉道:「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后,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介面道:「是啦,是啦。 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 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 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 黃蓉道:「那卻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 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 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罷?」 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 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他之後呢?」 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 要到六位師父家裡,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 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後,你總得回蒙古去了罷?」 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盡想這些幹麼?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 咱們回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卻已在後梢睡了。 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神著他們。」 黃蓉低聲道:「我教你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 郭靖道:「你自己幹麼不做?」 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兒家說不出口。」 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 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明天再罵他不遲。」 黃蓉傷后元氣未復,確感倦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卧艙板,默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內功,依法照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古,我自己要嫁給你的。」 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 我不求你甚麼,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那就夠啦。」 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 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沉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 郭靖獃獃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 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 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捨得撇下她嗎?」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 郭靖心想:「這沅江之中水急灘險,甚麼船隻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 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坐船后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梢公模樣。 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 黃蓉點了點頭。 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躍起,落在桅杆的橫桁之上,落點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並未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 他貼眼船篷,從縫隙中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頭纏青布,似是首領。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寨主。」 那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么?」 梢公道:「是。」 喬寨主又問:「他們可起甚麼疑心?」 那梢公道:「疑心倒沒有。 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 喬寨主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 後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三里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裡接應。」 那啞梢公應了。 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小心。 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 你從水裡回去,別晃動船隻,驚動了他們。」 那梢公道:「是。 喬寨主還有甚麼吩咐?」 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 那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雙足在桅杆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悄悄與黃蓉說了。 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裡這般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甚麼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罷。」 既知賊人陰謀,兩人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 那梢公微微變色,只是假裝不懂。 黃蓉雙手揚起,忍不住要「說」 幾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仆個個邪惡狠毒,罵人的「言語」 自也不凡,黃蓉幼時學會,其實也不明其中含意,這時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幾聲輕笑,放下手來,自與郭靖牽馬上岸。 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 咱們從這裡棄船乘馬就是啦。」 黃蓉道:「為甚麼?」 郭靖道:「鐵掌幫陰險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廝守在一起,比甚麼都強。」 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 郭靖默然,眼見黃蓉鬆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 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下更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 黃蓉拍手道:「上船去罷。」 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險?」 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 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烏篷船。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 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經歷,日後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 郭靖道:「咱們日後難道……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 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 郭靖心頭一片茫然,當時在牛家村一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後才體會到其中的傷痛慘酷。 又駛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是險峻,料想那青龍灘已不在遠。 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隻都由人拉縴,大船的縴夫多至數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 每名縴夫躬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著,額頭幾和地面相觸,在急流衝激之下,船隻竟似釘住不動一般。 眾縴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數里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 下行的船隻卻是順流疾駛而下,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縴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 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沒好全,怕有不測。」 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 郭靖道:「打倒啞巴梢公,攏船靠岸。」 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 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 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 郭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實是湍急已極,心中暗自計議,但他心裡遲鈍,又計議得出甚麼來?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 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房屋邊。 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 十多人扳動絞盤。 把船拉到岸邊。 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三十多名縴夫到這裡都是氣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裡更急得多。」 又見縴夫中有幾個是花白頭髮的老者,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都是面黃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驀地里覺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十幾艘船。 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甚麼地方?」 那男子道:「青龍集。」 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大漢做了幾下手勢,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猛砍,便斬斷了纜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 那船給湍急的江水一衝,驀地里側身橫斜,轉了個圈子,飛也似的往下游衝去。 岸上眾人都大聲驚呼起來。 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 啞梢公雙手掌舵,雙眼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江面。 兩名後生各執長篙,分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 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狂沖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 說著拔步奔往後梢。 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 郭靖哪把這兩人放在眼裡,疾往右舷衝去。 黃蓉叫道:「慢著!」 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麼?」 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雕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雕飛走,瞧他們怎麼辦。」 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恐,原來早就想到了這一著。」 招手將雙鵰引在身旁。 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步,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個乳臭未乾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沒了主意,心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縴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駛來,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風招展。 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雌雕的背叫道:「蓉兒,你先上!」 黃蓉卻道:「不用急!」 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鐵錨打爛來船。」 郭靖依言搶起鐵錨。 這時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衝去。 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余,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縴夫齊聲大呼,郭靖奮力一擲,鐵錨疾飛出去,撞向來船船頭的纖桿。 那纖桿被幾條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形,鐵錨這麼攔腰撞到,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 數十名縴夫正出全力牽引,竹索斗然鬆了,人人俯跌在地。 那船登時有如紙鷂斷線,在水面上急轉幾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衝去。 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 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色慘白,縱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 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 郭靖擲出一錨,手邊尚有一錨,只見坐船與來船並肩順流衝下,相距甚近,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幾揮,身子連轉三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脫手將鐵錨拋向前船尾舵。 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鐵錨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拍的一聲,篙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麼一掠,去勢偏了,只見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 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鬍子在疾風中倒卷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斗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心念甫轉,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坐船船頭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這一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后心撞在艙門之上。 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雕背,也已不及。 當此緊急關頭更無餘暇思索,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 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 他知這時候生死間不容髮,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擺,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定。 郭靖暗叫:「不好。」 伸臂格向篙頭,身子續向敵船落去,但這麼出臂一格,那一招「飛龍在天」 的勢頭立時減弱。 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手,並掌往郭靖當胸擊去,已踏實地,敵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將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 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 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是這般迅捷,左眼險被棒端戳中,只得還掌擋格。 郭靖乘機站上船梢,出招夾擊。 裘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右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裡,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術,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 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船來,頭前尾后,向下游急駛。 啞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兩截,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淤渦中團團打轉。 啞梢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洪亮。 黃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後揮出,做個手勢,終於還是「罵」 了他一句,反正無人瞧見,也就不算不雅。 啞梢公等三人雖竭力掙扎,哪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捲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 黑旗船順水疾奔。 黃蓉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里之外。 雙鵰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 黃蓉揮動竹棒,把船上幫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間瞥見船艙中刀光閃動,有人舉刀猛向甚麼東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麼,左手一揚,一把金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 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 黃蓉搶入船艙,舉腳將他踢開,只見艙板上橫卧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 只見那人一對眼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運算元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 瑛姑雙手脫縛,右手斗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裡奪過鋼刀。 黃蓉猝不及防,但見刀光閃動,瑛姑已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她自己腳上繩索,說道:「你雖救了我,可別盼我將來報答。」 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後半句時,已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 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 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江中。 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與郭靖對掌,本已漸佔上風,但黃蓉使打狗棒法上來加攻,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後背。 郭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動他半寸,這時只消退得一步,立時身墮江心。 黃蓉心道:「你雖然外號「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只是你自吹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湖平如鏡,畢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 除非學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幾千幾百根木樁。」 又見他出掌沉穩,目光不住向江面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隻駛來援手,心想:「你這傢伙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 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讓開了,我來。」 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即躍后兩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來打。」 郭靖收掌護身,退了下來。 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 這般下三濫的勾當,虧你也做得出來。」 裘千仞道:「你給我手下人擒住,還說甚麼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運算元也拿住了。」 瑛姑冷冷的道:「我甚麼地方得罪鐵掌幫啦?」 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幹麼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么?」 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個小賊。 你有本事儘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些閑事呢。」 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閑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 她這麼一來,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見一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 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憤怨糾結,於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泄,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盡。 黃蓉心道:「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 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一使竹棒,一發雙掌,並肩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 瑛姑凝神觀斗,見裘千仞掌力雖然凌厲,終是難勝二人,但見他不住移動腳步,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 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斗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你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 黃蓉笑道:「好!」 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幾時曾有人對我如此?」 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甚麼本事?來來來,咱四人兩對兩的比個輸贏。」 雙手在懷中一探,取出兩根竹籌,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打,向她攻了過去。 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 瑛姑雙眉倒豎,攻勢更厲。 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 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遠不如她功力深厚,何況重傷之後,內力未復,身法頗減靈動,只得以「封」 字訣勉力擋架。 瑛姑滑溜如魚,在這顛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敗。 郭靖自得一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來功力又深了一層,勉力支撐,居然尚能自保。 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忽又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沉狠,料得定時候稍長,對手終究會抵擋不住,眼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側身,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 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內勁。 兩人同時「嘿」 的一聲呼喊,都退出了三步。 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 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些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笑,踏步再上。 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氣喘吁吁,額頭見汗,正感快意,突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 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驀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 勢若瘋虎般直撲裘千仞。 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這一撲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惡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幹甚麼?」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登,又向他撲去。 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落,滿似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是向他猛撲。 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給這瘋婦抱住了,只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哪有性命?當下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疾忙矮身竄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不禁甚感驚懼,但見她狂縱狠撲,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實是奈何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 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 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掌舵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起一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 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命。」 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鵰下來救命。 就在此時,那船突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 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於盡,眼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斗然提氣向岸上縱去。 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撲通一聲,跌入水裡,立時沉至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來,立時被急流沖走,再也掙扎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 他筋疲力盡,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哪裡去?」 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 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沖回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抓住她后心。 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急忙低頭避過。 黃蓉見雙鵰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 江水洶湧,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面,郭靖鬆開了手,只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 黃蓉連聲催促。 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 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 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託付。」 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登感躊躇,正自徬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間沉下數尺。 黃蓉叫道:「跳上礁去!」 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痴,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 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 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 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尺許,江水在三人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衫盡濕,待得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 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雙鵰下來背人。 不料雙鵰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來。 黃蓉四下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 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 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沉船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盡量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一塊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衝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 黃蓉潛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 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匕首割斷繩索,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頭。 這時雙鵰身量已長得頗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 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樹一指,打手勢叫它飛去。 雌雕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 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 可是那雕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嘆氣。 直試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繞了柳樹一轉回來。 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用力拉緊,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罷。」 黃蓉道:「不,我陪你,讓她先去。」 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 黃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你多賞賜罷!」 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揮舞竹棒,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 郭靖沒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哪裡去?」 聽她語氣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麼亂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 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走啦。」 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 黃蓉道:「好罷!」 提足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后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 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急趕,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已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 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飢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路。 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隻雞,一隻自吃,兩隻餵了雙鵰。 雙鵰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驀地里那雌雕縱身長鳴,拋下半隻沒吃完的公雞,振翅向北飛去。 那雄雕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 郭靖道:「兩頭雕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甚麼?」 黃蓉道:「瞧瞧去。」 兩人跑上大路,只見雙鵰在遠處盤翔兩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 郭靖道:「遇上了敵人。」 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里,只見前面房屋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鵰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是失了敵蹤。 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鵰下來,雙鵰卻不理會,只是四下盤旋找尋。 郭靖道:「這雕兒不知跟誰有這麼大的仇。」 過了好一陣,雙鵰才先後下來。 只見雄雕左足上鮮血淋漓,一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隻腳已給砍了來了,再看雌雕,卻見它右爪牢牢抓著一塊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時,原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一大叢頭髮,想來是被它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鮮血斑斑。 黃蓉替雄雕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葯。 郭靖將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沉吟道:「這對雕兒自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人相犯,決不會輕意傷人,怎會突然跟人爭鬥?」 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只要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 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聽。 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 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了一片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 黃蓉微笑道:「那人沒了頭皮,想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 郭靖大叫一聲:「咦!」 恍然大悟,想起適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卻也無法再去一一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鵰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 兩人記掛洪七公的傷勢,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雙鵰與人結仇,也非大事,當即啟程東行。 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鵰飛空相隨。 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 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頭,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已近東海之濱。 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 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裡的飯菜算啦。」 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么?」 郭靖道:「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也不遲。」 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 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 店家開飯出來。 郭靖叫她吃飯。 黃蓉一躍而起,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 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 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后牆,躍入院中。 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 黃蓉徑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 黃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 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給我滾開。」 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 黃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斗,笑道:「還不讓開?」 眾客一轟而起,亂成一團。 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將入來。 黃蓉笑吟吟地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一把鋼刀,舞成一團白光,假意向前衝殺。 眾莊客發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鬍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 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馬上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 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 左手揪著他鬍子提了上來。 那主人吃痛,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扯郭靖,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 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 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 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 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 眾人一聽,紛紛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 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 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 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幹麼請客,家裡死了人嗎?死了幾個?」 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 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 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頭道:「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 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抖,只道:「是,是!」 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 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 黃蓉從懷裡掏出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罷。」 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 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連聲稱謝。 黃蓉道:「來,敬你一碗!」 取一隻大碗來斟了酒,放在主人面前。 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 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鬍子喝道:「你喝是不喝?」 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 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 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 只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黃蓉哈哈大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傍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勸了幾次,這才盡興而歸。 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 郭靖道:「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 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活。」 郭靖一怔,覺得她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 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 郭靖道:「這陣子還到哪裡?」 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 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 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麼久,難道還不夠么?」 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 她頓了一頓,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緻。 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得一天,就少了一天。 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使。 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 靖哥哥,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要跟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罷?你不會再勸我了罷?」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裡胡塗,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 說到這裡,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甚麼愁啦、恨啦。 我只道他念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因此盡愛念這些話。 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愁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一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 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 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 隨即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那時只有幾個啞巴僕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裡整日就愛想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 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她手,痴痴望著她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抬起頭來,道:「你……你說甚麼?」 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麼成吉思汗、甚麼華箏公主,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 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 郭靖伸臂摟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 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 郭靖道:「我接她到桃花島上住。」 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么?」 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 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 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 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 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你來責罵。」 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妙策,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閑事,但聽到「老頑童」 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 前面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 出鎮后奔了五六里,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一堆人聚在一起,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 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罵,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似乎怕洞中有甚麼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殭屍,只怕他已然遭難,心下惶急,縱身欲上。 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 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手。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四下一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傢伙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 正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廝鳥,再不出來,老子要用煙來薰了。」 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甚麼臭本錢,盡數抖出來罷。」 郭靖聽得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哪裡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 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 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 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 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割斷了他頭髻的幾絡頭髮,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喂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下,急忙躍開丈許,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當即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被甚麼東西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覺又驚又怒,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 黃蓉閃身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 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若不放手,定是連人帶棒拖將過來。 一奪之下,竹棒果然是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 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御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裡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動,拍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猛擊一記。 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余,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胡塗,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你可變成甚麼啦?」 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 的苦頭,曾給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餘悸。 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看來這小姑娘確已得了洪七公的真傳,瞥眼又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沖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就避一避罷!」 招呼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 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 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后心,提將起來。 彭連虎身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時雙足凌空,想要揮拳踢足抗禦,但四肢全然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如何經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兒是八月初幾?」 郭靖一怔,問道:「甚麼?」 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 郭靖再問:「甚麼?」 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 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刻地非嘉興,時非中秋,你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們把我周大哥怎麼了?」 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藏僧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原來如此。」 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罷?」 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 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向外揮出,將他擲開數尺,叫道:「去罷!」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 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 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了幾分,那是甚麼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仙法秘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眨一眨。 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藏僧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 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 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一心要贏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 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 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幾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敗,那有甚麼勁兒?這樣罷,我來做個見證。 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 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靈智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 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 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是動彈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心中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 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 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是一動不動的坐著。 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么?」 她這麼輕輕一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卻仍擺著盤膝而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 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 伸手探他的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 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甚麼?」 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 黃蓉道:「甚麼不算?」 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彈。 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 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來,再比,再比!」 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哪裡去了?」 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 轉身就往山洞奔去。 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裡有喪事么?二師父他們哪裡去啦?」 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籟籟流下。 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著半隻白雞,口裡咬著條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落。 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 中的毒招,是他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 黃蓉乍見洪七公,驚喜交集,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敲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左掌這一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 中的手法,柯鎮惡只覺一股極大力量突然逼來,勢不可當,登時鐵杖撒手,俯衝摔倒。 郭靖大驚,急忙彎腰扶起,連叫:「大師父!」 只見他鼻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 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門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 郭靖一呆,雙膝跪地,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 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掌,說道:「給你!」 郭靖哭道:「大師父……」 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好看啊好看!」 柯鎮惡聽在耳里,怒火愈盛,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給你作甚?」 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子。 周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 黃蓉眼見事起非常,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又不知他何以要殺死自己,心下驚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一時胡塗失手,只求大師父責打。」 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你的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 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只是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 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賠禮了。」 說著作了一揖。 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幾句,於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適才郭靖抓你鐵杖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頑童的不是,這廂跟你賠禮了。」 說著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但柯鎮惡正當狂怒不可抑制,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當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義,必無善果。」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甚麼了,連他也罵在裡頭?」 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在這裡糾纏不清,終是難平柯鎮惡的怒火,介面說道:「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 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甚麼?」 黃蓉道:「她要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周伯通更驚,大叫:「在哪裡?在哪裡?」 黃蓉向南一指,說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 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 好姑娘,以後你叫我做甚麼我就做甚麼,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過我……」 話未說完,已拔足向北奔去。 黃蓉叫道:「你說了話可要作數。」 周伯通遠遠的道:「老頑童一言既出,決無反悔。」 「反悔」 兩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煙般奔得人影不見。 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蠍,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然跪在柯鎮惡面前,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弟子,遠赴絕漠,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七位師父的大恩。 這隻手掌得罪了大師父,弟子也不能要啦!」 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兩件兵刃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 郭靖大喜,道:「大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不遵?」 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義,就此一刀兩斷。」 郭靖道:「弟子儘力而為,若不告成,死而後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顫聲道:「大……師……師父……」 柯鎮惡道:「怎麼?」 郭靖道:「不知黃島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 柯鎮惡嘆道:「咳,咳!」 突然咬牙切齒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 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落。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便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杖猛擊,郭靖卻不閃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棒從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杖擊到,竹棒側抖旁纏,向外斜甩。 這「打狗棒法」 實是精妙無比,她雖力弱,但順勢借力,將鐵杖掠在一旁。 柯鎮惡一個踉蹌,不等站穩,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兩拳,向北疾馳而去。 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大師父慢走。」 柯鎮惡停步回頭,厲聲喝道:「郭大爺要留下我的老命么?」 臉色猙獰。 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於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兩人總是結了甚麼極深的梁子。 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 郭靖收淚起身,說道:「師父,你可知……可知為了甚麼?」 洪七公搖頭道:「老頑童受了騙,要跟人家賭賽身子不動。 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見了,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眾奸賊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 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著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一條性命。」 說到這裡,喝了兩大口酒,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裡,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和他說甚麼呢。 瞧他這生著惱,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 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化給你們說開罷。」 郭靖哽咽著連聲稱謝。 洪七公笑道:「你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麼一回子事?」 郭靖心中慚愧,一時說不出話來。 黃蓉卻咭咭咯咯的將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 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克,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四個老胡塗!魯有腳有腳沒腦子。」 待聽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夜尋仇等等事端,只獃獃出神,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面色微變,「噫」 了一聲。 黃蓉道:「師父,怎麼?你也識得瑛姑?」 心想:「師父一生沒娶妻,難道也給瑛姑迷上了?哼,這瑛姑又有甚麼好了?陰陽怪氣、瘋瘋癲癲的,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沒甚麼。 我不識瑛姑,但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我就在他身旁。 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我南下。 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雲南火腿、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即動身。 會面之後,我瞧他神情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 我到達后數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傳給我。 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一陽指和我的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先天功,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為甚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甚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蹺蹊。 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就要自戕而死。 至於他為甚麼如此傷心,他的弟子卻不知情。」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怕他一死之後,沒人再製得住歐陽鋒。」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這一節,說甚麼也不肯學他的。 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 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 一陽指我不肯學,那也罷了,先天功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 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 段皇爺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為僧。 他落髮那日,我就在他旁邊。 說起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唉,這場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廚里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簽、姜醋香螺、牡蠣釀羊肚……」 不住口的將御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不住價大吞饞涎,回味無窮。 黃蓉插嘴道:「怎麼後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廚的眾廚師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 後來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來捉狐狸。 老叫化心想這可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一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 那地方叫甚麼『萼綠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落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 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 在那兒呆了十來天,半夜裡忽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天翻地覆,又聽得幾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張,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一夥鬼傢伙。」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幹麼?」 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 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哪知已給老頑童瞧見了。 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讓老頑童找著啦。』他當即命梁子翁他們殿後……」 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 洪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總之這伙奸賊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甚麼,大家不敢違拗。 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自己負了我到牛家村去,要來尋你們兩個。 在路上他才對我說起,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們,情急無奈之際,便抓著那些人個個飽打一頓,叫他們白天夜晚不斷在大街小巷中尋找。 他說他們在皇宮中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秘,始終找我不著。」 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將那些魔頭製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麼又不逃走?」 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 他在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上三顆,說道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 他們若能聽話,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給解藥。 這些惡賊雖然將信將疑,但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得乖乖地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 郭靖本來心裡難過,聽洪七公說到這裡,也不禁笑了出來。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們兩個不見,老頑童仍是逼他們出去尋找。 昨兒晚上,個個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 他罵得起興,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郭靖與黃蓉那兩個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你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問。 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所服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 我知情勢危險,這批奸賊留著終究後患不小,叫老頑童盡數殺了算啦。 哪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詭計,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頑童比試打坐的功夫。 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裡,彭連虎他們一路追了下來。 老頑童雖然胡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裡。 那些奸賊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跟那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裡啦。」 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撿來的,送在誰手裡都是一樣。」 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 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 黃蓉微微一笑,道:「好罷,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克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 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侄,曾聽老毒物說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你又不願損人利己,求他相救。 當時你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年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嘆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五年,少則三年,難以恢復。 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師父,這可好了,原來不須旁人相助,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 洪七公奇道:「甚麼?」 黃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 他吩咐我們跟你老人家說,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 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念了一遍。 洪七公傾聽之後,思索良久,大喜躍起,連叫:「妙,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前來壓陣。 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 洪七公道:「這話不錯。 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罷。」 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 洪七公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 說著便上了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雙腿一夾。 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柯鎮惡欲殺黃蓉之事,心中悶悶不樂。 黃蓉也不相勸,自去雇了船,揚帆直赴桃花島來。 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 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做不到的。」 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 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幹麼?」 黃蓉道:「我為甚麼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 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願給你割下腦袋來。」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麼生這麼大的氣。 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決不肯傷害你半點。」 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裡感動,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聲問道:「靖哥哥,你說這桃花島美么?」 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 黃蓉嘆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給你殺了。」 郭靖撫著她的頭髮道:「好蓉兒,我怎會殺你?」 黃蓉道:「要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你動不動手?」 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為了我,肯把這一切人都舍下么?」 郭靖遲疑不答。 黃蓉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眼,臉上神色焦慮,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我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時興起而信口說的。」 黃蓉道:「好!那麼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啦。」 郭靖奇道:「打從今天起?」 黃蓉道:「嗯,打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洪烈給你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 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賠不是。 我要叫你心裡再沒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過的話,決沒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這樣。」 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 當初你答允那蒙古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知道自己愛怎麼就怎麼,現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你鬧彆扭。」 說到這裡不禁眼圈兒紅了,垂下頭去。 郭靖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實是異常不妥,可是甚麼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白。 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兒,只是,只是……我心裡害怕得緊。」 說到這裡,忽然伏在他肩頭啜泣了起來。 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你害怕甚麼?」 黃蓉不語,只是低頭哭泣。 郭靖與她相識以來,一起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麼反而害怕起來?問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測么?」 黃蓉搖搖頭。 郭靖再問:「你怕我離開此島后,永遠不肯再回來?」 黃蓉又搖頭。 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一陣,黃蓉抬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甚麼,我也說不上來。 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亂,總覺得有一天,你會聽他話而殺了我的。 因此我求你別再離開這裡。 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還道甚麼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 那日在,我六位師父不也罵你小妖女甚麼的?後來我跟著你走了,到後來也沒怎樣。 我六位師父好似嚴厲兇狠,心中卻是再也慈祥不過。 你跟他們熟絡了,他們定會喜歡你的。 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跟他學學,一定有趣得緊。 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問道:「這麼說,你定是要離開這兒的了?」 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我,一起去殺完顏洪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 黃蓉怔怔的道:「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不會廝守一輩子。」 郭靖奇道:「為甚麼?」 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 但我見了你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 他單是殺了我也還不夠,他已把我恨到了骨頭裡去。」 郭靖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孩子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似乎已親見了來日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日後若是有甚災難降臨到她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衝口而出:「好!我不離開這裡就是!」 黃蓉聽了這話,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的流了下來。 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甚麼?「黃蓉道:「我還要甚麼?甚麼也不要啦!」 秀眉微揚,叫道:「若是再要甚麼,老天爺也不容我。」 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舞蹈起來。 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凌風,到後來越舞越急,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隻只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 她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子,躍到一株樹上,隨即跳到另一株樹上,舞蹈中央雜著「燕雙飛」 與「落英神劍掌」 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 難道世上還能有甚麼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有甚麼仙女比蓉兒還美?」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 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 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 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甚麼?」 郭靖搶上幾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 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一般,忽見死在這裡,心中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卧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 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都已碎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 他愈來愈是驚疑,提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 血跡已變紫黑,但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 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卻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難道是三師父身上的血?那麼他在哪裡?」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 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 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向前急奔。 血跡時隱時現,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尋到了蹄印或是馬毛。 追出數里,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 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 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 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迹。 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裡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 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 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是驚疑不定。 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 墓道中雖然昏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髮的半截秤桿。 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 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摺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 黃蓉拿著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裡接過鐵秤,插在腰帶里,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 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髮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裡,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 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折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髮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裡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 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獃獃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 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 墓室左角橫卧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 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凄涼。 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 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 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裡陪我媽媽的。」 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 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 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么?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 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是難有善果。 你要殺我,就下手罷。 我媽媽就在這裡,你把我葬在她身邊。 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麼東西,走近瞧時,原來釘著兩枚暗器。 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 她拉開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 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 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 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誰?」 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后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髮的屍身。 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 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 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 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言不發的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 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個不見。 廚房灶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 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場再說!」 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 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獃獃的瞪視著她。 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 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 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 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 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 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 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 她當先領路,回到墓前。 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 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 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並不碎裂,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生金髮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 只見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杆來。 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鐵杆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門卻已開了。 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 仰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 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 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 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了全金髮的屍體走出。 他放下屍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 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於愛我。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 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涌,一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如發瘋。 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 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 郭靖全身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 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幾個頭,獃獃的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髒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 於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珠玉珍飾一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取到最後,卻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髮、韓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 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 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 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 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 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 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 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 我師實是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麼並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 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獃獃的想了一陣,折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忽見紙背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怦的一跳,只見歪歪斜斜的寫著:「事情不妙,大家防備門……」 最後一字只寫了三筆,想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 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 順手把紙箋捏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滿腔好心,卻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 手一松,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聰的屍身。 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上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 正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 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精緻玲瓏,確是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 字,鞋內底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 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吁的一聲,拋在地下。 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髮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 聲音柔和,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 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 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裡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之聲好一陣不絕。 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 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 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 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裡,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擔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是站在師父的墳邊。 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 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麼了?」 郭靖不理。 黃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 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麼也不吃的了,於是緩緩放下飯籃,緩緩坐在地下。 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 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大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就在這凄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凄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 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 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 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餘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 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 黃蓉道:「你跟我來。」 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 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 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荷荷之聲。 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 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 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 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郭靖打了個筋斗。 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驚疑。 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閃避。 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些就要暈去。 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迸裂不可。 黃蓉在旁看得兇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 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來了。 郭靖怒喝:「你幹麼推我四師父?」 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 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 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兩人同聲大叫。 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 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 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 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甚麼話,慢慢再說。」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無法張開,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後便倒。 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相扶。 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 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殺……我……者……乃……」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 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 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是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 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劃一直,寫了個小小的「十」 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 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 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 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 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裡,南希仁的屍身仍是睜著雙眼。 郭靖想到「死不瞑目」 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麼傷而致命,於是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 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后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 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 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 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一塊,小腿上也被劃了幾條血痕。 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 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 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帶你出去。」 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 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複發,卻又強行忍住。 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 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罷!」 兩人曲曲折折向東而行。 黃蓉傷勢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 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麼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迴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 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哪知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 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被擊,翻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後躍開。 黃蓉已一交摔倒。 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著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 郭靖放下她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 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后揩拭的。」 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涌,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 他捲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裡,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 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 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 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涼。 她獃獃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么?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鵰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 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 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 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 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 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麼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 可是我怎麼還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 打不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了便是。」 當下又轉過舵來。 坐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側,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 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買了一匹健馬,加鞭賓士,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 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檐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 店中直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 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 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 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 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 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 郭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 聲音已有些哽咽。 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 我也早到了一天。 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 你六位師父都到了么?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 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檯面,除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餘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一隻酒杯。 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就這麼安排。 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 言下甚有憮然之意。 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里端來了。 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一喝。」 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 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乾淨,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 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裡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歡不盡。」 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 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一起始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姦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 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 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 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 嘿嘿,丘處機當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啊。」 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麼這麼傷心?」 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 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甚麼?」 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餘五位都……都不在了。」 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 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里竟起禍生不測。 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 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 撲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麼死的?快說!」 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 郭靖眼睛一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一招「亢龍有悔」 隔桌衝擊而來。 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聲勢猛惡驚人。 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一旁。 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而落。 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柜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託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 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 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 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 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口中橫咬丘處機所贈短劍,右手持著成吉思罕所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 奔到窗口,涌身便跳。 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眾人發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裡去了?」 那老者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 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 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摟,四下*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 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盪漿。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 當下急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後跟去。 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 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划,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 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 郭靖自言自語:「得沉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 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后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樓下並無人影,當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 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 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 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后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但得看清了接戰眾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麼大師父也在此處?」 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原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的后心,卻不向黃藥師進攻。 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璇」 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又不諳陣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後,臨時再加指點。 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打得極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餘人俱是赤掌相搏,戰況已兇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是猛惡驚人。 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只是避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 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 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 郭靖暗贊:「好掃葉腿法!」 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 郭靖見他滿臉輕鬆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起了疑竇,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竟是從守御轉為攻擊。 這一掌劈到,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可是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明掌法,哪裡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已然遲了一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急忙倒地滾開。 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這一下手實是千鈞一髮之險,雙劍齊出。 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之陣卻也已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衝過去,衝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 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不禁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樑,黃藥師動如脫兔,早已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 郭靖叫道:「我去!」 發足向樓梯奔去。 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 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 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傷人,適才那瘦皮猴道士哪裡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 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與丘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可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間便能學得成的?那幾個老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 不知你大師父為了甚麼事,跟你岳丈結了那麼大的冤家。 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終究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 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 洪七公奇道:「咦,怎麼又不是岳丈了?」 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哼!」 洪七公道:「蓉兒怎麼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 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 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仇深似海。」 洪七公嚇了一跳,忙問:「這話當真?」 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正瞧著樓下的惡鬥。 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手八人攻不進身去。 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人的武功,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志平三人武功較弱,只要有一人給逼退了,餘人只得跟著后卻。 只見眾人進一步退兩步,和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斗之勢仍是絲毫不亂。 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隙而攻。 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 郭靖忙問:「怎麼?」 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 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茶功夫,眾人似已擠成一團。 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終究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門師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相差只在毫髮之間。 郭靖心知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眾人太遠,危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 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奔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 郭靖手執短劍,只待他轉身發足,只時猛撲而上。 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 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斗柄,就是丘處機帶動斗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陣」,先後與梅超風、黃藥師相鬥,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斗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天樞」 「天璇」 兩星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 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環之而轉。 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又再仰觀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但也只是將北斗陣連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 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術數、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事後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 郭靖所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罷,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那時以逸待勞,自是立於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譚處端尚在,七子渾若一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 此時「天璇」 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遠遜,陣法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陣的威力登時大減。 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之仇不能不報,重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鬥不過一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那實是威名掃地了。 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 斗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 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 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 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銳,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奮力守住門面。 黃藥師驀地里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 這「落英神劍掌」 與「掃葉腿」 齊施,正是桃花島的「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漢,也要教他避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 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 柯鎮惡目不見物,斗魁橫過時起步稍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後。 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擲了上去。 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哪容對方修補,立時低頭向馬鈺疾沖,滿以為他必定避讓,哪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的劍訣卻直取敵人眉心,出手沉穩,勁力渾厚。 黃藥師側身避過,贊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 猛地里回身一腳,把郝大通踢了個筋斗,俯身搶起長劍,當胸直刺下去。 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 黃藥師哈哈大笑,手腕震處,拍的一聲,雙劍齊斷。 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 此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 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恃主驅奴,全真派潰於今日。 馬鈺一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影閃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卻是郭靖。 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 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 餘人卻更是心驚,眼見郭靖已佔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無死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黃藥師斗在一起,不由得驚詫不已。 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哪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 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掌。 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凝不動。 黃藥師大吃一驚,心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寥寥可數。 此人是誰?」 回過頭來,卻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后前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從后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 他向郭靖連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運勁化開。 第四掌他虛實並用,料著郭靖要乘隙還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劍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 黃藥師一驚更甚:「這傻小子竟也窺破了陣法的秘奧,居然穩守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 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諸子傳授,在這裡合力對我。」 他自不知這一下只猜對了一半。 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所授。 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沉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誘敵,他只是視而不見。 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哼!拚著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你了,否則不能脫身。」 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著左掌這一劃之勁,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忽動:「若是他仍然獃獃的不肯讓開,這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 真要有甚麼三長兩短,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會快活的了。」 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遠為不及,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強接對方這一招而閃身避開,他必佔住北極星位,那時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 這一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幹,哪知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你為甚麼跟我過不去?」 郭靖弓背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甚麼詭計,卻不答話。 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後,俟機攻上。 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哪裡?」 郭靖仍是不答,臉色陰沉,眼中噴出怒火。 黃藥師見了他的臉色,疑心大起,只怕已有甚不測,喝道:「你把她怎麼樣了?快說!」 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幹麼發抖?你為甚麼不說話?」 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 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直撲過去。 他這麼忽地縱起,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 郭靖掌卸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 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徑拿他手腕奪劍。 這一拿雖然既狠且准,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后心,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五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回劍剁刺。 這一番惡鬥,比適才更是激烈數倍。 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明知其中生了誤會。 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棄劍服輸,再行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 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志平哪裡還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 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是當真如己所料,雖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憤。 但此際郭靖佔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下來,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 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絕。 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心中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衝,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已成,自忖雖有震古爍今的能為,亦已難脫厄運。 斗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 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 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佔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罷!」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甚麼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 身不動,臂不抬,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后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救命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一招群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后著,暗叫一聲:「不好!」 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哪裡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 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好道士,大伙兒齊上吧!」 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斗陣又已發動。 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後該由馬鈺攻上。 王處一疾刺一劍后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 眾人又各住手。 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 黃藥師道:「好說。」 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然為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 只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 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罷。 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 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 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哪裡還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 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 於是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們的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 丘處機奇道:「你說甚麼?」 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斗、歐陽鋒誣陷等情。 他雖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 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 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助他?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 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是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道:「你幹麼如此恨我?蓉兒呢?」 柯鎮惡介面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 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 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甚麼?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 柯鎮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 黃藥師又問郭靖道:「你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么?」 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 提起短劍,挺臂直刺。 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當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四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給砍了一條缺口。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 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 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了幾個人難道還會賴帳?不錯,你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 眾人一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黃蓉。 眾人全神酣斗,竟未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 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 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 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傻小子這麼大膽,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 一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 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你怎麼?」 郭靖道:「沒事。」 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四師父親口說道:他目睹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 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 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已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 師徒二人聯手,剎時間已與黃藥師斗得難解難分。 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相去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於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難施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 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原陣!」 此時尹志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 天罡北斗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群雜毛仍是恃眾胡來,黃老邪當真不會殺人嗎?」 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 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甚麼惡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 黃蓉自幼獨居,哪裡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了嘴。」 柯鎮惡罵道:「老子跟乾淨人說乾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你這人越臟,老子的話跟著也是越臟。」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 柯鎮惡還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 字訣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 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陣法登時獃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一變,連打三招。 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 劍尖觸背,卻不前送。 就這麼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 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掌握,飛向半空,噗通一聲,跌入了南湖。 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 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替你。」 縱身離開北斗星位,搶到「天璇」。 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 北斗陣本以「天權」 為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璇」,陣法立時變幻。 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勉強還可支撐。 斗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 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他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 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 郭靖怒目而視,喝道:「滾開!」 黃蓉一呆,心想:「怎麼你也這樣對我說話?」 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旁,縱身直撲黃藥師。 忽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葯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你來啦!」 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 眾人不敢就此回身,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著五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 全真七子齊聲呼嘯。 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 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 哪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聞。 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 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沉肩拔背,相向瞪視。 只聽郭靖大喊一聲,攻將上去,數招一過,又分別退開。 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的要害。 丘處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佔了「天璇」 之位。 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 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 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開。 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 北斗陣一經展開,前攻后擊,連環不斷。 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 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當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游目四顧,觀看周圍情勢。 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 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距兩人丈余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 但郭靖充耳不聞,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狠命撲擊。 黃蓉見父親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一抬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於武功全失,無力排難解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有幾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為。」 雙手在欄幹上一按,從半空輕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話說。」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斗。 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麼老叫化的武功回來了?」 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之後,這幾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 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一脈,輕身功夫已回復了三四成。 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仍還不如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虛勢,全無實勁。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 一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抬頭,卻見明月初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忽動,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此見責,想來必有緣故。 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凈,但想時候還早,盡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哪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嘭嘭的吵個不休。 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一般,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 你們抬頭瞧瞧月亮,今兒是甚麼日子?」 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斗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是有點兒於理不合。 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 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 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歐陽鋒,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 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 洪七公把臉一沉,說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一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 我跟你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士加個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 王重陽沒留下甚麼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甚麼?」 這番話明裡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 他全真派七道鬥不過黃藥師,自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中含意,只是大仇當前,焉能退縮?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 於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去。 到明晚任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 馬鈺,你這伙雜毛都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一分是一分,臨時抱佛腳,也勝於不抱。 靖兒、蓉兒,來跟我捶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實是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葯兄與我哥兒倆跟全真教結上了梁子。 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你面子,明兒你可得誰也不幫。」 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 於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你准能勝么?」 說著仰天卧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捶腳!」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不捨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雲層,說道:「這雲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 又見湖面上水氣瀰漫,用力吸了幾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 轉頭對黃藥師道:「葯兄,借你閨女給我捶腿成不成?」 黃藥師微微一笑。 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捶著。 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般福氣!」 瞪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沒給黃老邪打斷罷?」 郭靖應了一聲:「是。」 坐在另一邊給他捶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 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轉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 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邊微帶冷笑。 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 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 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極的掌力之後,何以能得迅速康復。 其時天氣悶熱,小蟲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蒙蒙。 洪七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給你們。」 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般尷尬之事,心裡怎別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 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葯兄,這南湖可還有個什麼名稱?」 黃藥師道:「又叫作鴛鴦湖。」 洪七公道:「好啊!怎麼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彆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 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麼還能叫他丈人?」 黃藥師冷笑道:「希罕么?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 我要叫他也活不過明天……」 柯鎮惡沒等他說完,已縱身撲將過去。 郭靖搶在頭裡,竟是后發先至。 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郭靖震得倒退了兩步。 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視黃藥師。 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俠義,你幹麼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兒挺不順眼。」 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著么?」 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 你說不是你害的。」 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向郭靖一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殺的。」 黃蓉哽咽道:「爹,你為甚麼硬要自認殺人?」 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邪惡古怪,你難道不知?歹徒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你爹乾的。 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 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葯兄這幾句話真是痛快之極,佩服佩服。」 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葯兄,兄弟送你一件禮物。」 右手微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去。 他與黃藥師相隔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觀眾人均感駭異。 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是個人頭,打將開來,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額下有須,面目卻不相識。 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講書,說甚麼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 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 說罷縱聲長笑。 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 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 歐陽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 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 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 眾人一齊抬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爿天,眼見雷雨即至。 便在此時,只聽得鼓樂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來,船上掛了紅燈,船頭豎著「肅靜」 「迴避」 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氣派。

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 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 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曾中了這老兒一掌,險些送了性命。」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 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起,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 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 只得答道:「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 歐陽鋒道:「就是這樣。 葯兄,全真派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繫於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 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麼?」 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 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 洪七公抬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 歐陽鋒蛇杖點處,斗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 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 丘處機、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裡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甚麼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 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 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 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 沙通天「移形換位」 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 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去。 梁子翁見來勢凌厲,急忙卧地滾避。 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得噹噹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 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 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 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 兩面大銅鈸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 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 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 拔步飛奔。 郭靖挺劍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里拍到。 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躍開。 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只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 他見柯鎮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些摔倒。 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 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 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 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 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踹下去。 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 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 接著一聲:「啊唷!」 又是蓬的一聲。 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 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一招,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身來。 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 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 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 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斗然打出。 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 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 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 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 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氣血翻湧,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湧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 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 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斗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空。 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次嘉興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 這時王處一見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 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 再斗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 天上黑雲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 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斗,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斗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涌到,夾在三人之間。 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 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后躍。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 右手在左臂彎里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 往身旁沙通天嘴裡塞去。 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 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裡,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 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 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 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 胡言亂語,越打越快。 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 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 歐陽鋒介面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 快逃,快逃!」 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 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么?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 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干?」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斗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后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 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 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 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 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 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 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 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 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 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 周伯通道:「為甚麼?」 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 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 周伯通道:「甚麼臭史?胡說八道。」 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 老毒物,你在哪裡?」 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佔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 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 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 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只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 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裡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隻影影綽綽的見到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 眾人雖屢經大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 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 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里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甚麼?」 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 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 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 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 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 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 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 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 只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 我不會應你的!」 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么?」 橫臂就是一掌。 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 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里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 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 丘處機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 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 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原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只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 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兒快退。」 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 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 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 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裡還辨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 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 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 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 煙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 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罷!」 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 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 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濛,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 卻是柯鎮惡的聲音。 黃蓉聽他說到「瞎子」 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 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伙兒跟著瞎子逃命罷。 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 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 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 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 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桿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 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哪裡?」 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 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 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 郝大通應道:「好!」 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乾乾淨淨,雖然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 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 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 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 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 郭靖應道:「是!」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 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樑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面目對六位兄弟!」 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 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裡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 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罷!」 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甚麼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 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 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 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 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 他不欲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 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斗,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只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裡?」 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 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賓士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獃獃出神,忽聽得「啊喲」 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 她循聲望去,只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后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 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 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 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后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 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 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 柯鎮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 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 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捨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罷!」 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 瞧你有甚麼法子?」 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 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 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 你去罷,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 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幹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偏要找你。」 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里的兩處「委中穴」。 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后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 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 柯鎮噁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里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 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 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 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喲」 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 接著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 柯鎮噁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 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 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 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 約莫行出三十餘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 此時大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干,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 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 柯鎮惡道:「我不餓。」 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么?甚麼餓不餓的。 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 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 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 正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 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 柯鎮噁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 一名官兵依言割了。 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 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 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里插入。 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 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 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 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實是千難萬難。」 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葯,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 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 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 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裡投宿去?」 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 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 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麼好看?沒見過么?快走!」 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臟,哪知她竟沒加理會。 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 的。 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 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葯,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瞧我的腳幹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 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 黃蓉道:「你說,你幹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 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 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 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斗,居然沒再追究。 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 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嗯,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裡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介面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么?」 黃蓉「嗯」 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 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 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桿槍當鐵杖使罷。」 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 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 說著遞了一包葯過來。 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麼話,口中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卧,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裡睡得著。 但聽塔頂群鴉雜訊漸竭,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 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聽她翻復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 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麼,但聽她語音凄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卧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 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髮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鬍子;南希仁與自己并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辯子,鼓掌嘻笑。 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 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 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沉,尋思:「我這麼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 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裡,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 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 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 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 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 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 黃蓉道:「是。」 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 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 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 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 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 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 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 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傢伙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一殲滅。 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實是可惜之極。」 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欲陽鋒,說他如何獨斗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 裘千仞卻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 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瀟洒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 晚輩每一想起,總是難過之極。 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 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 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 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 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噁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愈益憤怒。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 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 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 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 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 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 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麼還不到家?」 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麼聲音?」 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 傻姑道:「我怕。」 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麼!」 傻姑道:「我怕鬼。」 楊康笑道:「這裡這許多人,鬼怪哪裡敢來?」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 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 傻姑道:「哼,我知道的。 矮胖子死在婆婆墳里,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里。 他要來找你討命。」 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 傻姑不敢再說。 忽聽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 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 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獃,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 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 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 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 「有!」 「甚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幹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 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 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 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 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 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哪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糾纏著我爹爹。 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 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 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 歐陽鋒道:「甚麼文字?」 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斯熱確虛,哈虎文*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 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 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 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 當下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 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 原來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 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 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 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后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 歐陽鋒道:「請道其詳。」 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麼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 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 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后,我說三千字與你。」 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 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死你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 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么?」 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 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兒,因此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 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 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你一加核對,自知真假。」 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 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 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 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斗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 七字,不知是何用意。 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 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裡?」 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 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噁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 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裡去啦?」 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 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 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 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 你說爺爺要你認字?」 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裡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 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風。 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 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 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 傻姑聽了很是高興。 黃蓉道:「後來怎樣?」 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 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 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乾瞪眼,他也向我乾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么?」 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 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里張望,我也向海里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鎮噁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裡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 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 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 我嚇了一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 我不敢過去,怕他打。 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 我就過去。 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 我說我也要去釣魚。 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 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 黃蓉贊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 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么?後來怎麼?」 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那對鳥兒啊。 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那真好玩呢。 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 說到這裡,當真大叫起來。 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 傻姑道:「我輕輕的說。」 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 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 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 傻姑道:「射箭?沒有啊。」 說著獃獃出神。 黃蓉道:「好,再說下去。」 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 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裡,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裡呢?」 傻姑道:「我瞧見的。 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 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 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 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 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么?再給她幾塊。」 歐陽鋒乾笑道:「有啊!」 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 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口嗎?」 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 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 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 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 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 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 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 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 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 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 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 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摺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 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 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是『殺我者乃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 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十』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 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 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 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 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 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 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 黃蓉道:「是啊。 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 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 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后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 黃蓉道:「啊,是啦。 你殺了五人,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 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么?」 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 歐陽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 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 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裡,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 我再想朱聰在信后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後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直,再是一劃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 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 那骯髒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動筆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 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甚麼字。 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 楊康哼了一聲。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 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比武招親。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 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隻翡翠小鞋呢?」 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 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里的珠寶放在他懷裡,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 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 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 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 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 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 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麼翡翠小鞋了。」 黃蓉道:「不錯。 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 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故。 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 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 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裡說給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 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 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 當時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 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 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了。 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隻,這一隻有『比、招』二字,那一隻鞋上定是『武、親』二字。 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 楊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 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 至於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 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 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仆,逼著帶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 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 嗯,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託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 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瓮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餘人危急之中哪裡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 朱聰與全金髮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鬥一場。 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後得悉兇手姓楊之時,已然身中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 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裡。 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 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 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斗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 哪知到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 小王爺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仆盡數殺死,毀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 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后毀去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 這人眼睛瞎了,嘴裡舌頭卻沒爛掉。 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 只聽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 諸般經過,委實曲折甚多,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一般。 小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

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 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 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兒尚在,唉,當日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么?」 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待你好得很,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 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 我要回家去。」 黃蓉道:「你回家幹甚麼?你家裡死過人,有鬼。」 傻姑「啊」 的一聲,驚道:「啊,我家裡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 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 只聽叮噹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 黃蓉笑道:「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 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麼鬼話都說得出來。」 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 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了你。」 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 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 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黃蓉道:「那麼你說,好兄弟在你家裡殺人,他殺了個甚麼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 楊康卻是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泄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意到她。」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 柯鎮惡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 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竟是睡著了。 楊康鬆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留著終是禍胎,必當想個甚麼法兒除了她。」 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的臉,顯得神情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卧或倚,漸入睡鄉。 正朦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彆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啦!」 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 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 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法甩了個筋斗。 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 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甚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后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 笑聲森寒,話聲凄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 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 完顏洪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幹麼要殺我侄兒?快說!」 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 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裡掙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一雙眼睛發獃。 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你吃。」 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愈是強力威嚇,傻姑愈是不敢說,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裡,左手又鬆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 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你別抓我。」 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你說她長得標緻么?」 傻姑道:「標緻得很啊,她到哪裡去啦?」 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 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強,雖然雙腿受傷,楊康也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當下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該萬死了。」 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 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 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 歐陽鋒奇道:「為甚麼?」 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麼。 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 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甚麼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 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 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 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裡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 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 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 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 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 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 楊康自幼長於中部,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 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 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 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 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 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聲。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哪裡受了傷?」 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裡,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只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 楊康忍痛道:「沒甚麼。」 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啷一響,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 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 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 卻都盡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 這裡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 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嘗嘗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 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 黃蓉道:「我哪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 歐陽鋒道:「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 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 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 黃蓉道:「是啊。 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 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卻哪裡抱持得住?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願聞其詳。」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 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 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 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 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 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哪敢開口?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筋斗。 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 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 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樑,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 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 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 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 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 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 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 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指東打西,亂踢亂咬。 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裡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 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 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 向他奔去。 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了?」 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 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 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 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 咱們瞧瞧你爹去。」 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麼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 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 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使個甚麼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 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 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 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 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后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 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於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 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 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 當即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 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 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 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 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 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 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 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 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麼寫的。」 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 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 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 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 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里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余,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甚麼?快還我。」 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 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 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 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 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 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 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經文與燭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 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桿護住身前。 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見了。 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裡,是以一直隱忍不發。」 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御,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 黃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就信了。 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 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 柯鎮惡怎肯讓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啰唣甚麼?」 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 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 可別傷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 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 柯鎮惡橫過槍桿,擋在胸前。 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桿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后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 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 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麼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 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 黃蓉叫聲:「啊喲!」 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 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 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 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鋒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 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么?」 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鬆自在,可是處境其實十分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 拉著黃蓉的手,走出廟門。 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里寫的字。」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於是躍上屋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桿。 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鵰既然在此,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 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 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 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 柯鎮惡左手繼續扑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 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麼了?」 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 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 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 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 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 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 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裡也瞎了?」 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 柯鎮惡道:「她爹呢?」 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 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哪裡?」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麼樣子。 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 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麼想。」 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於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 郭靖戀戀不捨,跟在後面。 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哪裡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 只見廟前廟后儘是死鴉,殿上只餘一攤白骨殘屍。 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消,念著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后葬了,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 此後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 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鵰,到處探訪,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 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 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 丐幫群丐聽得幫主有難,也是全幫出動尋訪。 這一日郭靖來到歸雲庄,卻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麼劫難。 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奸淫擄掠,無所不為。 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心想兵凶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衝進村來。 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 這些時日中他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 眾金兵齊聲呼喊,刀槍並舉,衝殺上來。 小紅馬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 郭靖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餘哪裡還有鬥志,轉過身來奔逃出村。 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沖而至。 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回頭又斗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 十餘名金兵奮勇衝上,被他接連戳死數人。 餘眾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一團。 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衝殺,將十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 帶兵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 拜伏在地。 百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哪敢怠慢,急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 眾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 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涌至。 眾百姓大驚,不由得面面相覷。 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哪裡?」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 兩人奔近,抱在一起。 雙鵰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 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事。 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余,成吉思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 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四、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出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 金國余兵集於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 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召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 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 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 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 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枝九旄大纛。 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裡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 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麼用?」 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 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列兩旁。 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 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 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 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 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 木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麼辦。」 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 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後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 以他此時武功,哪能讓人在身後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見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 只見華箏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郭靖又叫了一聲:「妹子!」 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 郭靖見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 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 你活著回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 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萬分。」 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 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麼,口裡就說了出來。 郭靖與南人相處年余,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 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 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我都已聽拖雷說了。 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 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成親罷!」 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結親?」 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 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鍾愛。 此時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 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 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 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 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 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郭靖道:「媽,孩兒為難之際,不知該怎麼辦才是?」 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 郭靖忽道:「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 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當即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 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 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 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 於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 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 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 郭靖點頭稱是。 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 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 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 出了營帳,徑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 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 好罷,你會會他去。」 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 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 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 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 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 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 華箏道:「知道甚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 郭靖奇道:「甚麼?」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 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 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 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 華箏道:「甚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 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 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 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 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裡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 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 想到黃蓉,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甚麼嘆氣?」 郭靖遲疑道:「沒甚麼。」 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 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 郭靖道:「為甚麼?」 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 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 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 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 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 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 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 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 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 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 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 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 郭靖道:「是我一個人……」 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 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 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 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 華箏急道:「我做錯了甚麼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 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 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 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 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 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 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 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 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 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 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 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金帳馳去。 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 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 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 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里,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這麼英勇的將軍么?」 諸王眾將齊聲叫道:「他沒有。」 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 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 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起來。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 朮赤我兒,你跟大伙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 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兒乞惕人。 兩軍相通,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剌子模交。 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裡悄悄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 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 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 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在花剌子模么?」 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咱們害怕了么?」 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 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 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 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馬背。 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 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里,馳上一個山岡。 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圈子。 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 郭靖馳馬上岡。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幾句說,你還記得么?」 郭靖道:「記得。 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 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報恩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 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 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 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么?」 郭靖於戰陣攻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 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 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 此言正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 親兵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回。 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 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 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命他修寫戰書。 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 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大軍……」 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麼羅唆?」 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劈了他十幾鞭,叫道:「你聽著,我怎麼念,你就怎麼寫。」 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揭開著的帳門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沉著聲音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 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太也不成體統,但頭臉上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當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 成吉思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 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 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耳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 帳外三萬兵士跟聲呼叫:「嗬呼,嗬呼!」 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 戰馬聽到主人呼喊,跟著嘶鳴起來。 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 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個把手上各雕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 成吉思汗支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 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一刀殺了。 他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么?」 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這個「死」 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慄慄之感。 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 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傳郭靖入帳。 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 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 成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么?快去找一個來見我。」 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 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官,去禮聘他北來。 你說該去請誰?」 郭靖心想:「天下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 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 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 那書記適才吃了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便即來。」 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 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打,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么?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 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 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 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素畜。 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 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 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 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未之有也。 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 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 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 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 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谷,藏身隱形。 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徑,莫可稱數。 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 那書記寫到這裡,抬頭問道:「夠長了么?」 成吉思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 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 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蘆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 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 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 賞了那書記五兩黃金,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請丘處機之詔書,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 )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 「那顏」 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 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眼見眾大將點兵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 十五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 此等事務他全不通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 哲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 過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於用智使計,攻打敵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 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 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 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 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么?」 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助。」 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地得知?」 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眾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 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報大汗。 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 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得幾仗也就會了。 你從小跟著我長大,怕甚麼帶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 魯有腳問知此事,勸慰了幾句。 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 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御、練卒、使將、布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 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 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 他只出帳片刻,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 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教。 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便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 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 魯有腳只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 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侵的想也就罷了。 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 他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后鑽了出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底鬧的是甚麼玄虛。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久便即回出。 郭靖急忙回帳。 魯有腳跟著進來,說道:「小人想著了。」 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 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傅,何不請來見我?」 魯有腳一怔,說道:「沒有啊。」 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們出去瞧瞧。」 說著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 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去。 一掀開帳幕,只見后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 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后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並無旁人在內。 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復。 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只是不願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 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 又過月余,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復、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 這八陣原為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傳到岳飛手裡,又加多了若干變化。 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 然好野戰,非萬全計。」 因授以布陣之法。 岳飛說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澤對他的話也頗為首肯。 但岳飛後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固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施之於戰場,亦大有制勝克敵之功。 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 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 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 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 我頭髮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 我的妃子也於昨晚跟我提起,我想著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高舉我的大纛。」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 朮赤心裡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向來便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么?」 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擄去,數年後待得奪回,已然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來視作親子。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哪裡忍耐得住,撲上前去,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甚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 咱倆這就出去比個輸贏。 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姆指割掉。 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 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 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斗。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術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著察合台的手。 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為仇敵所窘,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 眾將都責備察合台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 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 朮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後誰也不許再說。」 察合台放開了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 但他不及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窩闊台。」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怎麼說?」 朮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日後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台。」 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 窩闊台推辭不就。 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殘殺。 咱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麼好擔心的?」 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眾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 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 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 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台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 一時徬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自言自語:「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 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 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 當即命軍中傳下令去。 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衝去。 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對圓,已在廝殺,只聽嗬呼、嗬呼之聲已然響起。 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 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後為尾,右後天沖,右後地沖,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著郭靖軍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 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 只聽得察合台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 郭靖不理,令旗揮動,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沖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台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沖二隊向著朮赤軍,守住陣腳。 察合台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賊南蠻不是好人。」 下令向郭靖軍衝殺。 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創。 兵法云:「十則圍之。」 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此陣極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 察合台的部眾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 片刻之間,察合台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 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來又怕大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沖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拚斗,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 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 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 察合台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零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跌下馬來。 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將察合台的親信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台,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后隊,后隊變前隊,四下里圍了上來。 朮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沖,反向後卻。 朮赤更是奇怪,哪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沖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戌、後衛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互變,賓士來去。 十二隊陣法倒轉,或右軍左沖,或左軍右擊,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散亂。 不到一頓飯工夫,朮赤也是軍潰被擒。 朮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台想起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驚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台、拖雷協議,突聽號角大鳴,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髮急來阻止。 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 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竟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 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統蒙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已屍橫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外。 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與察合台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這一仗的功勞,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 敵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還可再打。 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麼還活得轉來?」 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 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 郭靖送了來客后,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跡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起過陣勢的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幾個陣勢是有關的。 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書?」 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 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領些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書讀了無用。」 郭靖指著字條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 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 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 前軍先鋒由察合台、窩闊台統領;左軍由朮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 前、左、右三軍各是三個萬人隊。 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人隊隨後應援。 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力,將官攜馬更多。 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 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勢如破竹。 摩訶末兵力雖眾,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 郭靖攻城殺敵,也立了不少功勞。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 帳前衛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 那人抬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 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躍起身來,叫道:「黃在哪裡?」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哪裡?快交出人來!」 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 歐陽鋒厲聲又問:「小丫頭在哪裡?」 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她……她很好嗎?你沒害死她,這可真要多謝你啦!我……我真要謝謝你。」 說著忍不住喜極而泣。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鋪著的氈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 歐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 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往了,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逃走了。」 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 她是怎生逃了的?」 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 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 歐陽鋒道:「好甚麼?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捨,好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 但我追得緊急,這丫頭卻也沒能逃赴桃花島去。 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 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於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 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更是驚喜交集,忙問:「你見到了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 傻小子,你到底在搗甚麼鬼?」 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 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沖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 你是主帥,怎認得我?」 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麼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 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中?」 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頭從中指點,憑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身,那也當真奇了。 現下只得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 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你?」 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 你雖手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 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訂個約怎樣?」 郭靖道:「訂甚麼約?」 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一毫一發。 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可就沒甚麼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沉吟了片刻,說道:「好,我跟你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 歐陽鋒道:「你要如何?」 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 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伯伯」 兩字是再也不會出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 四字,給他一提,心中一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 說道:「那便怎樣?」 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將你斃了!」 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 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 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讓之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動。 高手對掌,只要真氣稍逆,立時會受重傷,他略有大意,險些輸在郭靖手裡,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 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 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將他掌力卸開。 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洞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持較久,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 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他誘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加勁,哪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一聲,掌力疾沖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 這是他從一燈大師處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 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后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陽指后招無窮,怎麼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全,不等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擊出。 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佔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 身後那人也是舉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 他回過身來,只見帳們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 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 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和我訂甚麼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髮。」 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 郭靖搖頭道:「不許。」 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麼交換?」 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 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麼好笑。 你自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 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一言。」 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 在他掌上輕拍了三下。 這三擊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 他回過頭來,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 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 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 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說八道。 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 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甚麼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 只是不管我怎麼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 說到這裡眼眶中已充滿淚水。 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日後終能團聚。」 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 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 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 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 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 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后,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 說著將一卷畫放在案上。 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 一詞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 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 另一詞云:「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 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 之作,但苦心密意,語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 之上。 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薄情自古多離別」 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 抬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 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 魯有腳一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麼書畫?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隨手拋棄。 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 正沉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到東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要來偷襲。」 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裡合力擒拿。」 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 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 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 咱們在這裡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 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羅唣,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 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 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 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 哪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來,次日安營后,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 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 這陷阱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后急切間哪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湧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 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 郭靖忙問:「甚麼黃幫主?」 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 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 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嚷。 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麼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將上來。」 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踹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賓士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 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 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一圈,十餘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余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 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地甚是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確是罕見罕聞。 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后難制。 哪知歐陽鋒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再圖逃走。 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鏈,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郭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穴」。 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是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么?」 歐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 郭靖道:「你當真看清楚了?」 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 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 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余之外。 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來不使兵刃。 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 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 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 說罷飄然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慄慄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無一件擅長。 一時徬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的飄下。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 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 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各運內力抵禦。 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 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 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又云:「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 翌晚宿營后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營帳,又哪裡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 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哪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 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 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 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 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 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餘只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 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 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 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 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是天時實是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 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里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 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珠價叫苦。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 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 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墮。 他將蛇杖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沖他不落。 哪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 他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勢再沖,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里,動彈不得。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運勁猛力掙扎,剛把雙腳掙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水後退在一旁,其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一般,迅速萬分。 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 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團敵,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眾人都是驚喜交集。 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 眾人一齊用力,豎起冰柱。 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足,卻是困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 眾將士歡聲雷動。 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 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 打碎冰柱,放了他罷!」 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鎚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且慢!」 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柱中支持得幾時?」 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 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時辰再放他。 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 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 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 郭靖對三長老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 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 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 歐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 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鋒在側,以致提心弔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自難以寧靜。 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因。 原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低喝:「倒水!」 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此後這「倒水」 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 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 我盡集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 但隨即轉念:「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 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 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爾罕。 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御,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堅厚更是號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 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城下。 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 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台兩軍先後到達。 十餘萬人四下環攻,哪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御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 成吉思汗素來鍾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 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思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只見那箭狼牙鵰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 四字。 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 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 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本沖門。 但城中將士百計守御,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人,撒麻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 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那撒麻爾罕的城防與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后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便都大聲喝令敬禮。 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計。 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 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訥的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 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 想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郭靖大喜,便即醒轉,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甚麼話。 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 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 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 魯有腳只道有甚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 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 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 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 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事。」 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一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 親兵大聲應了。 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倘是寡不敵眾,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 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干大樹,是以當地土人稱之為「禿木峰」。 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 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 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髮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么?」 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首。 時近正午,他沉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 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 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麼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 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我。」 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也是枉然。」 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 這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能與之相比。 難道峰上當真有甚麼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么?」 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但見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 他仰頭望峰,忽地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 此峰雖險,我定當捨命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 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 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 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 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么?」 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 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 魯長老道:「宰罷!」 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 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 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 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粘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 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凍結。 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粘。 待「羊梯」 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 才建到峰頂。 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么?」 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 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 誰教我們有這麼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 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 郭靖越看越奇,讚嘆不已。 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 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面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 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 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 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哪裡還能分開?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 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 黃蓉應了他一聲。 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么?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么?」 郭靖道:「你怎知道?」 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 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 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成親。 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 你道我是傻子么?」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 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裡面坐下說話。」 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空了一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晶雕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 黃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島上這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 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 他一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頭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饒你,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 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 黃蓉道:「有甚麼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裡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死,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 黃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麼?」 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臉,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裘,正是當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說,你在鐵槍廟裡被歐陽鋒逼著同行,後來怎生逃出了他手掌?」 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雲庄。 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凈所在。 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 我說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 老毒物說那怎麼辦。 我說太湖旁有座歸雲庄,風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過莊主是我,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 黃蓉道:「不,他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內。 我越是這麼說,他越是要去。 他說不管那莊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 兩人到了歸雲莊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一齊到江北寶應程大府上探訪親家去啦。 你知道那莊子是按著我爹爹五行八卦之術建造的。 老毒物一踏進莊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 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將歸雲庄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 的一聲,道:「我去歸雲庄找過你的,只見到滿地瓦礫,哪料到竟是老毒物乾的好事。」 黃蓉道:「我料到他要燒庄,要大伙兒事先躲開啦。 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幾次險些兒給他撞到,後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後跟著。 傻哥哥,幸好你傻裡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個前後合圍,我可不知該躲到哪裡去啦。」 郭靖赧然呆笑。 黃蓉道:「但最後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 郭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 黃蓉奇道:「我教你的?」 郭靖道:「你在夢裡教我的。」 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你相見了。」 郭靖道:「蓉兒,以後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雲海出了一會神,忽道:「靖哥哥,我冷。」 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咱們下去罷。」 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裡,我把《九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所。」 郭靖大感詫異,問道:「甚麼?」 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捏了一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後那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明晚我來說給你聽。」 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譯出來的,怎麼說是她爹爹?」 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 回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峰上,咱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後面偷聽。」 郭靖大吃一驚,道:「啊,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後面。 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 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 郭靖道:「原來你提《九陰真經》甚麼,是說給他聽的。」 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修仙練氣,做一輩子活神仙。」 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餘精銳。 城頭守軍嘻笑辱罵。 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野都是凍斃的蒙古馬匹屍體,更是心驚。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停當,只待歐陽鋒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毀梯。 豈知歐陽鋒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這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幾條長索,用石油浸得濕透。 花剌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 千餘年前,當地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後便用以煮飯燒物。 蒙古軍亦自花剌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後,然後坐在水晶宮中談論。 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後面隱約顯現。 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無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 黃蓉當即說了幾節經文,兩人假意研討。 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 歐陽鋒聽在耳里,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頭,她縱然無奈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那真是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詢問。 歐陽鋒心道:「這麼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 忽聽峰下號角聲響,甚是緊逼。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 其實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 黃蓉道:「那麼咱們明兒再來。」 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 黃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躲得了他。 可是憑他再姦猾十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到這山峰絕頂上來。」 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麼你在這裡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回。」 黃蓉點頭答應。 郭靖徑自下峰。 他把黃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歐陽鋒一意要偷聽真經,必不致現身相害。 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麼靖哥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克,當真心裡害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 歐陽鋒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後面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刻舉火把點燃長索。 原來郭靖下峰之時,將浸了石油的長索繞在一隻只冰凍的羊腿之上。 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 眼見一條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 郭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 黃蓉笑道:「我有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仇。」 郭靖大喜,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 怎麼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 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後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 郭靖道:「是啊。」 黃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 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能殺他?」 郭靖道:「那當然能夠。 只是這般殺了他,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道:「嘿,跟這般歹毒狠惡之人,還講甚麼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師父之時,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眥欲裂,又想歐陽鋒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後未必再有復仇機會,當下咬牙道:「好,就是這麼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來,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 說到後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就在這城內,我們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 你倒想個攻城的妙法。」 黃蓉沉吟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籌劃過十幾條計策,卻沒一條當真管用。」 郭靖道:「丐幫之中,總有十幾個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試試爬城如何?」 黃蓉搖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十幾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城,即令十幾人個個都衝進了城去,裡面十多萬守軍擋住了,也必無法斬關破門。」 兩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餘名蒙古兵扳起彈石機,只見石彈如雨般落向城中。 但守軍藏身於碉堡之中,石彈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 一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 郭靖望著峰頂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 黃蓉道:「他內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 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只見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 黃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 隨即奇道:「咦,奇怪!怎麼會這樣?」 只見他並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就似風箏一般。 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老毒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二人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一般之物。 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被困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究無法從這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幾日凍餓,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 他除下褲子,將兩隻褲腳都牢牢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咬緊牙關縱身一躍,從山峰上跳將下來。 這法子原本極為冒險,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一條褲子中鼓滿了氣,將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 他不穿衣褲,雙手幾乎凍僵,當下仗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 此時城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一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中飛人。 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地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之約,箭頭對準他大腿非致命之處。 歐陽鋒人在半空,卻是眼觀四方,見箭射到,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靖射上來的箭枝一一踢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令放箭。 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齊向歐陽鋒射去。 眼見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 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蝟相似。 歐陽鋒見情勢危急,突然鬆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 數十萬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撲向城頭的一面大旗。 此時西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 歐陽鋒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這麼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 歐陽鋒一個筋斗,雙腳勾住旗杆,直滑下來,消失在城牆之後。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談論紛紛,竟忘了廝殺。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一次?蓉兒定然極為不快。」 哪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含笑意,忙問:「蓉兒,甚麼事高興?」 黃蓉雙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喜不喜歡?」 郭靖道:「甚麼禮啊?」 黃蓉道:「撒麻爾罕城。」 郭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妙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功可成。」 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只把郭靖喜得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部屬割破帳篷,製成一頂頂圓傘,下系堅牢革索,限一個半時辰縫成一萬頂。 將士盡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 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雲垂四陣,專等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雲四陣之中;令第三個萬人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 當晚飽餐戰飯,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 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沖城。 成吉思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 親兵稟告:「金刀駙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餘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在高峰之上。 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傳遞牽援,架成了數十道「羊梯」。 郭靖一聲令下,當先搶上,一萬名將士以長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頂。 此刻嚴令早傳,不得發出絲毫聲息。 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後來者幾無立足之地。 郭靖令將士在腰裡繫上革傘,各執兵刃,躍入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一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涌身躍落。 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間又曾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之法更是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 一時之間,空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 但若靖哥哥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後革傘,舞動大刀,猛向守軍掃去。 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斗然間見到成千成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餘,哪裡還有鬥志?最先著地的又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城門。 接著蒙古軍先後降落,雖有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盪,落入城中各處,被花剌子模軍圍住,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 郭靖令半數抵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到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當即盡點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住。 當下幾個千人隊蜂湧沖入,裡應外合,奮勇攻殺。 十餘萬守軍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 蒙古軍一面廝殺,一面到處澆潑石油放火。 城中大火衝天,花剌子模兵更是亂成一團。 未及天明,守軍大潰。 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尚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 哪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在兩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 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顏洪烈率兵殿後,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顏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急追。 花剌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多,此時困獸之鬥,個個情急拚命。 郭靖兵少,阻攔不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說道敵軍即將突圍。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餌兵勿食,歸師勿遏。 圍師必闕,窮寇莫追。」 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雲四陣讓開通路,數萬花剌子模軍疾沖而過,又見令旗揚起,號炮響動,四陣重又合圍。 此時敵軍只剩殿後萬餘人,雖皆精銳,然敗軍之餘,士無鬥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 郭靖檢點俘虜,卻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 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集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吹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一小隊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 黃蓉雙手一拍,兩名小軍抬上一隻大麻袋。 她笑道:「喂,你猜猜這裡面是甚麼?」 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 黃蓉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甚麼美貌女子,來開自己一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 黃蓉笑道:「你當真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髮散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襖。 看他面目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 郭靖大喜,道:「妙極了,你從哪裡捉來?」 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來,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 我想完顏洪烈這廝狡猾得緊,敗軍之後決不會公然打起趙王旗號,定是個金蟬脫殼之計。 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遁逃,當下與魯長老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拿到這廝。」 郭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蓉兒,你為我報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說甚麼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 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賞,那才教好呢。」 郭靖道:「我也沒甚麼想要的。」 黃蓉向旁走開,低聲道:「你過來。」 郭靖跟了過去。 黃蓉道:「這世上難道你當真沒甚麼想要的了?」 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你分離。」 黃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縱然有甚麼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作。」 郭靖「嗯」 了一聲,還未明白。 黃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麼官爵,他必答應。 但若求他不封你甚麼官爵,他也難以拒絕。 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你求甚麼,他都允可。」 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 兩字,不再介面,只是搔頭,惱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 這句話才把郭靖說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 你叫我去向大汗辭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后難以拒絕。」 黃蓉慍道:「那可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想做駙馬爺呢?」 郭靖道:「蓉兒,華箏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始終情若兄妹。 起初我拘於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 郭靖欲待再說,忽聽宮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提,說道:「蓉兒,你聽我好音。」 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著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 待聽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完顏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兵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 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去,就在殿前斬首。 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於得復,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罷。」 郭靖搖頭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夠溫飽,奴僕金帛,多了無用。」 成吉思汗道:「好,這正是英雄本色。 那麼你要甚麼?但有所求,我無不允可。」 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大汗一事,請大汗勿怒。」 成吉思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的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 殿上諸將盡皆躍起,抽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軍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鎮壓。 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 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孫,須得大大洗屠一番。 大家都去瞧瞧。」 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在後。 眾人出宮後上馬馳向西城。 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慘厲。 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撲,蒙古兵將乘馬來回賓士,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 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 當地居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姦細,哪知蒙古軍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人叢中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 撒麻爾罕居民此時才知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 蒙古軍十幾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衝去,舉起長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亂砍。 這一場屠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白髮蒼蒼的老翁,以至未離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倖免。 當成吉思汗率領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已有十餘萬人命喪當地,四下里血肉橫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屍首,來去屠戳。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成吉思汗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罷。」 成吉思汗手一擺,喝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留。」 郭靖不敢再說,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撲在一個被戰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媽媽!」 一名蒙古兵疾沖而過,長刀揮處,母子兩人斬為四段。 那孩子的雙手尚自牢牢抱著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麼你又下令屠城?」 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 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你甚麼,你都允可,是么?」 成吉思汗點頭微笑。 郭靖大聲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答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著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傢伙,你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 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開,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死如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兇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了眾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沉著嗓子道:「你不後悔?」 郭靖想起黃蓉教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那也罷了,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數十萬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當即昂然道:「我不後悔。」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 親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上都是濺滿鮮血,從人叢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大叫一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 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難免要大吃苦頭。 攻破撒麻爾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麼一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 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兀自焚燒,遍地都是屍駭,雪滿平野,盡染赤血。 他想:「戰禍之慘,一至於斯。 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 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 可是千萬將士百姓卻又犯了甚麼罪孽,落得這般肝腦塗地,骨棄荒野?」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許多人,到底該是不該?」 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 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相候已久,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知。 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 當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親兵過來,低聲囑咐了幾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自己徑行入宮。 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 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哪知走到殿門,卻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出。 郭靖不由得微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一人,腳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 坐著的童顏白髮,原來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 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枝長戟,掉過頭來,戟桿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 郭靖一驚,側頭讓開,這一桿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聲,戟桿斷為兩截。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傢伙,就這麼算了。 若不是瞧在丘道長和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盡欺侮我郭靖哥哥。」 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誰說的?」 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 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長一起來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斗劍后,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又知害死了譚處端的正凶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重謝罪。 全真六子後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不勝浩嘆。 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府,少年人習於富貴,把持不定,終於落此下場,更是自責甚深。 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國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進言,若能啟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於屠戮,實是無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當下帶了十餘名弟子冒寒西來。 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甚是欣喜。 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聞,說有感於風物異俗,做了幾首詩,當下捋須吟道:「十年兵災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 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游。 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 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 一名通曉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成蒙古語。 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比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詩。 此番西來,想念七位舊友,終於將這首詩讀成了。」 當下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卻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 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詩歌贊詠否?」 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兩首詩。 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 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徒勞形。 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 丘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闢,化生眾生千萬億。 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 皇天后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 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 成吉思汗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甚麼,快譯給我聽。」 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他哪裡理睬。 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只盼能說動大汗。」 當下照實譯了。 成吉思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實能卻病延年。」 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在?」 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成吉思汗問道:「何者為善?」 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道家奉以為寶。 『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是經中之言。 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覆開導,為民請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對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 ————————————- 註: 一、花剌子模為回教大國,國境在今蘇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帶。 撒麻爾罕城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境內。 據《元史》載,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二、據史籍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始攜弟子十八人經崑崙赴雪山相見。 弟子李志常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備記途中經歷,此書今尚行世。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誠、於志可,張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 來到宮外,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 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 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裡相救。 大汗怎麼說?答應了你辭婚么?」 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 黃蓉一怔,道:「為甚麼?」 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 剛說到這裡,華箏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 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 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 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 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有聽進耳里。 華箏說了一會,見他獃獃出神,嗔道:「你怎麼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再跟你說話。」 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徑行奔回營房去找黃蓉。 親兵說道:「黃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 郭靖驚問:「什麼畫?」 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 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 我什麼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 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屍骸縱橫,一到數十裡外,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卻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 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 我和她同去接了,一齊南歸。 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十餘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 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只陷入雪中數寸。 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 隨即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 那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 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里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 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 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追不捨。」 又馳出十餘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 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惑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蓉,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他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究是要東歸,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 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徑向東行。 賓士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 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里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沖而前。 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 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 郭靖大奇:「他在鬧什麼玄虛?」 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哪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沖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 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裡?」 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 歐陽鋒足不停步的賓士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裡,就沒了蹤跡。 你瞧!」 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 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髮的金環。 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 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 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裡?」 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首雪地里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 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迴音也無一聲。 郭靖大急,幾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 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 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 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 郭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 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身。 情急之下橫身倒卧,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 一人一騎,已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 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也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是疾逾奔馬。 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 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兒!」 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 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空御風一般。 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 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里,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 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他。」 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麼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 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 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回沼澤。 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 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涌,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 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 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 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 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 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 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 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口氣,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 郭靖道:「我救你便是。 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 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 郭靖未攜帶繩索,轉念間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 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一夾,大喝一聲。 小紅馬奮力前沖,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 歐陽鋒仰天卧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 小紅馬**,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里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獃獃出神。 他心裡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後,站在雪地里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 上。 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餘,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 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盡情折辱一番,然後殺死,哪知他竟無求生之想,當即瞭然:「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 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譯解經文。」 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並騎,向著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 歐陽鋒縱馬進村,但見遍地都是屍骸,因天時寒冷,屍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 歐陽鋒大叫數聲,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幾十頭牛羊高鳴相和。 歐陽鋒大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我所擒,我也不來殺你。 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 說著去牽了一條羊來宰了,在廚下煮熟。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 歐陽鋒拋一隻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 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麼飽不飽的?」 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 歐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 頃刻之間,兩人在石屋之間打得桌翻凳倒。 拆了三十餘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脅下。 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哪知歐陽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幾招真經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 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 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了……嗯,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 遍思所學的諸般拳術掌法,並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 的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於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 當下將一隻羊腿吃得乾乾淨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述口訣,依法修習。 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后,基礎扎穩,又得一燈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瞭然於胸,如「飛絮勁」 這等功夫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 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過去。 歐陽鋒回掌相迎,斗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脅下。 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 歐陽鋒又驚又喜,索性加力前沖,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這是經中的么?叫甚麼名字?」 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 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小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無用。」 掌勢一變,又和他斗在一起。 兩人纏鬥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 當晚郭靖坦然而卧,歐陽鋒卻是提心弔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恐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將村中的牛羊幾乎吃了一半。 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 歐陽鋒武學深邃,瞧著郭靖練功前後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證,卻又全然難以貫通。 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麼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余之中竟然突飛猛進。 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幾日滿腔憤恨,打到後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念,決意和他拚斗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 這一日他在村中死屍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鋒的木杖過招。 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鬥,蛇杖沉入大海,後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魯有腳收了毀去。 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木棍,更無怪蛇助威,然而招術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人激斗正酣,於此毫不理會。 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靜。 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 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哪裡逃?」 清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麼他萬里迢迢的也到西域來啦?」 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 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 歐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 就在此時,大門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後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 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 若是黃藥師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 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前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樑上。 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 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后,叫道:「喂,臭賊,你在哪裡?」 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 郭靖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樑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猛往樑上那人抓去。 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樑,故意在屋角里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後突施襲擊。 樑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翻下,蹲在北首。 周伯通嘴裡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 靜夜之中,他依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戛然而滅,果然有人,只是幹麼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於是叫道:「主人別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 他想常人喘氣粗重,內功精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沉,稍加留心,極易分辨。 哪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 周伯通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裡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到,反要讓人捉了去。」 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 說著伸手去搬門后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 這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后,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中必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然防禦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後華山二次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 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齊推,運「蛤蟆功」 直擊過去。 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道凌厲之極。 郭靖與他連斗數十日,於他一舉一動都已瞭然於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 急拍而出。 站在北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掌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後,力道卻幾乎不分上下。 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 但他的笑聲到後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馬已奔進村子。 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呼喊聲亂成一團。 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村中,意圖負隅固守。 但布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後趕到,只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衝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而近。 跟著短兵相接,肉搏廝殺,四下里不知有多少軍馬在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門,沖了進來。 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后。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頑童,你知我是誰?」 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 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 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裡?」 身形微晃,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後猛擊。 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拳回擋身後來掌,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術,迄今未有機緣分斗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撲至,右手架開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走,於是橫卧樓頂,將屋面的瓦爿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沒游上屋頂來咬他。 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閑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 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后,劉貴妃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給他不可。 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 這句話,確是對黃蓉說過的。 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他也是應該。 至於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於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她能不來跟自己羅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術,登時不敵,只得退避。 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負已決,本應了結,哪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捨。 裘千仞數次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知「劉貴妃」 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 周伯通的武功雖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 裘千仞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餘,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捨?」 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哪裡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是無所遁形。 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著照做。 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糾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鬥智鬥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幾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捨得下手殺卻。 這一日也真湊巧,兩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餘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廝殺激斗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 歐陽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路。 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鬥了這數十日後,刻苦磨練,**然已可與三人並駕齊驅。 這四大高手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 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 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 郭靖在桃花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一拳並沒使上內勁,但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 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 左手跟著一掌。 郭靖雖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當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對方。 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後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鬆。 鬥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後疾風掠來掠去,一愕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 兩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餘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哪裡學來的功夫?」 但門外廝殺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說,卻賣甚麼關子?」 只覺勁風撲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下一點,躍到了樑上,叫道:「讓你一人鬥鬥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樑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擊。 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 斗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 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都能勝他,哪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樑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后心。 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回掌抵擋。 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不住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斗,一時郭靖與裘千仞斗,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斗,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斗,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 四人這一場混戰,就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鬥,好玩莫逾於此。 斗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 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閃躲。 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 危險時我會幫你。」 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哪裡還來得及?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沉,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樑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脫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甚麼?」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 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 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 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 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 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麼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 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 長臂抓他左足。 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 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 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 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 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斗時的驚險。 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裡只見人馬來去賓士,耳中但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 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里躺下休息。 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慄慄危懼,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 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在舐他的臉。 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后重逢,親熱了一陣。 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爾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呼。 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 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 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 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 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眾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 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 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 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 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擔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 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 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時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后大宴祝捷,休養士卒。 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 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鵰,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痴痴獃呆,每常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 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 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之事。 成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 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 其時他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 諸將所獻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攻,不免曠日持久。 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時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 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 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 郭靖沉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心下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 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 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 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 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 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 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 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 及潼關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 我軍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 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 若是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 取出一輻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后,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 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佩。 郭靖心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 大汗不識字不,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 這裡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 說著從懷裡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 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 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 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 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 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 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 、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等語一一述說。 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嘆道:「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 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 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倥傯,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 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煌,花團錦簇,儘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 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閑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 她見郭靖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哪裡來的?」 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 其實咱們清寒慣了,哪用得著這許多物事?」 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閑話,華箏告辭出去。 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當有許多話說,哪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 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 李萍嘆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 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 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 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 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是甚為耽心。」 郭靖道:「大汗怎樣?」 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娘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 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 郭靖道:「媽,你瞧是甚麼事?」 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 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 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 我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 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 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 你說我懷念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 郭靖喜道:「媽,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 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 李萍道:「大汗不準,是不是?」 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甚麼?」 李萍默然。 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後,讓我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彩得多?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 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準。」 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 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 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 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裡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時,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 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瞧瞧。」 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 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 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 又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 郭靖大喜。 李萍取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 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 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 李萍道:「為今之計,該當如何?」 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 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泄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又挑選八匹駿馬。 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換乘坐,以節馬力,易於脫逃。 他於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在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 他自幼生長大漠,今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的舊帳篷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母親卻已不在。 郭靖叫了兩聲:「媽!」 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帳去找。 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將赤老溫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 他身後軍士無數,均是手執長矛。 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沖,料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一人逃生?」 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金帳。 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 赤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縛。 這可要得罪了,駙馬爺莫怪。」 郭靖點點頭,反手就縛,走進帳中。 帳內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晝。 成吉思汗虎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妻。 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隻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己邦國?」 成吉思汗聽他出言頂撞,更是惱怒,喝道:「推出去斬了。」 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舉刀守在身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言而無信,算甚麼英雄?」 成吉思汗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盟約已然完成。 那時南下攻宋,豈是背約?快快斬了!」 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 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 他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求情。 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 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帶回來。」 刀斧手將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 你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答應封你為宋王,讓你統御南朝江山。」 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 但若要我賣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 成吉思汗道:「帶他母親來。」 兩名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后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 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住。 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榮,否則先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 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之人。」 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只嚇得心膽俱裂,垂頭沉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異。 趙宋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歸。 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重,我不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實是左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 金帳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於郭靖身上。 郭靖道:「我……」 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他如何?」 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 李萍走上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裡,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 一天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楊叔父。」 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指著柄上「郭靖」 兩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你可知是什麼意思?」 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康之恥。」 李萍道:「是啊。 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傑,身後子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 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垢,在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么?」 郭靖叫了聲:「媽!」 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她語中之意,但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均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 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 你記著我的話罷!」 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照顧自己罷!」 說著舉起匕首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沒至柄。 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 那八名刀斧手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撲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跌出去。 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骨斷折。 諸將大呼,猱身齊上。 郭靖急撲后帳,左手扯住帳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 混亂之中,他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 郭靖哭叫數聲:「媽!」 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已斷氣。 他抱著母親屍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里人喊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來。 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了母親的屍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施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 正奔之間,忽聽前面喊聲大振,一彪軍馬衝到,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須,正是開國四傑之一的赤老溫。 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衝入陣。 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人已縱起。 他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屍身,隨手將那什長摔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 上馬、放母、摔敵、搶矛,四件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矛,從陣后直衝了出去。 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后追來。 敵陣雖已衝出,但縱馬所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遠。 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 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令,務須將郭靖活捉。 大隊人馬一層一層的圍上,更有數千軍馬遠遠向南賓士,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衝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血跡。 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廝殺時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圍?他手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行。 後面追兵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 身處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衝來,郭靖忙勒馬向東。 但那坐騎衝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無力站起。 是對情勢危急已極,但他仍是不肯舍卻母親屍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塵中嗖嗖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矛。 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射斷。 接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 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卻見那箭箭頭已然折去。 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將軍勒住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 郭靖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么?」 哲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不如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 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 四下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坑,把母親屍身放入,眼見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幾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於此,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韁塞在他手裡,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 郭靖愕然,叫道:「師父!」 哲別道:「當年你捨命救我,難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捨命救你?」 郭靖道:「師父,你干犯大汗軍令,為禍不小。」 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大汗最多打我軍棍,不至砍頭。 你快快去罷。」 郭靖猶自遲疑。 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是你的西征舊部。 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將軍南歸。」 郭靖舉目望去,果然儘是曾隨他出生入死、衝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得罪大汗,當受嚴刑。 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罰。」 眾軍道:「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 郭靖嘆了口氣,舉手向眾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塵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 哲別、郭靖與眾軍盡皆變色。 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郭靖,但若與本軍廝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 叫道:「郭靖快走!」 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 眾人一怔,只見來軍奔近,打著四的旗號。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紅馬。 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么?」 郭靖道:「沒有。 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 他故意替哲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馬快去罷。」 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裡是黃金千兩,你我兄弟後會有期。」 豪傑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 郭靖翻身上了小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為念。」 拖雷長嘆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別人的。 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 郭靖忙道:「不,不用來找我。 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 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 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兩人並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餘里。 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 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 又行十餘里,兩人下馬互拜,灑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點,終於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鬱郁而回。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 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儘是怵目驚心之事。 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 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 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 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 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 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 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 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 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 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 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 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儘力的把我養大?」 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 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裡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 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 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 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 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 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 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 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 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裡幹甚麼?」 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 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 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 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 接著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 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 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 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 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 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 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 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 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 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 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 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 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 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 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 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 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 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全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 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后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 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 丘處機道:「你要到哪裡去?」 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 走到哪裡算哪裡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 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 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 郭靖道:「當真?」 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 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 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 郭靖道:「他在哪裡?」 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 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 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 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 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 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 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 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么?」 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卧。 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 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 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 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 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 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卧,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 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 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 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 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 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 丘處機點頭道:「正是。 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 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 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 丘處機忙搶上數步,佔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從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 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 侯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 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 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 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 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 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 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 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 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 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斗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 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 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獃獃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后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后探出身來。 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 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后。 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 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 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后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幹甚麼?」 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 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 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 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儘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 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 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 和背心「神堂」 兩大要穴。 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 梁子翁獰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 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 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 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 「神堂」 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 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迴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 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么?」 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 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 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 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 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后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似殭屍一般。 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甚麼?」 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 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 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 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以免不測。 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 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 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 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 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英,星爾吉近,斯古耳。 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 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 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 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 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 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 說著雙手一挺,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 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 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 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 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 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 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幹麼?」 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 你……你沒有死,我……我……」 黃蓉道:「我不識得你!」 徑自出洞。 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 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麼人?」 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 黃蓉道:「說罷!」 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 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 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蕩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 病中無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 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 回首前塵,儘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 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幹麼?」 郭靖道:「我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麼?」 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 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 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么?」 說到這裡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凄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著我啦。」 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 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 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涌,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 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 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干就干,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 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 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 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蠻勁,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 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 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 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一泄。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恨自己。 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 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大喝道:「誰這麼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 只見一人白須長發,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 黃蓉心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 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 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 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 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么?若是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 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著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 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后。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也俟機沖了出去。 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 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見沙石里盤著幾條毒蛇。 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 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 這一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 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 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 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脫身。 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 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 郭靖叫了聲「蓉兒!」 黃蓉輕輕「嗯」 了一聲。 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 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 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 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 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 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 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於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 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 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 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 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 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 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 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瓶解藥。 黃蓉道:「他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裡,你叫他們幹甚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 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裡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 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 丘處機躬身答應。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你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 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麼怪?」 彭連虎等哪敢多說,諾諾連聲。 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麼?」 靖、蓉二人抬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 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說道:「我去瞧瞧。」 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 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 郭靖背囊中帶著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 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 這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陽*四脈練得順逆自如。 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 說著格格而笑。 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 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 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 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 她哪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 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 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 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 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 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 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 說著扳起了臉。 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凈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 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 郭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 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 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 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我怎麼會拋了你?我怎麼會?」 黃蓉道:「人家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 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 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 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 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 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 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 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 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 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 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 說著蹙然有憂。 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 郭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后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 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 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 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 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 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 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 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 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 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 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 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后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 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 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 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 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大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 裘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 裘千仞道:「甚麼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 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 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 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哪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 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 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 我去也!」 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麼,我的兒子?」 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 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 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 現下是明擺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 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 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 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 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 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 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 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 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 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 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后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棒端,哪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 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 山石后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 郭靖黃蓉齊叫:「師父!」 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 論劍之期還沒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 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錯。 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 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 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已。 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么?」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為民,哪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 陷溺漸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 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 轉過身來,涌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 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 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 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 瑛姑大怒,厲聲道:「你幹甚麼?」 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 轉身急向山下奔去。 瑛姑道:「你到哪裡去?」 隨後趕來。 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 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會,仍是發足急追。 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 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 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 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 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 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 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 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閑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 七兄,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 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徑自下山去了。 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 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 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么?」 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 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 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 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 郭靖忙問:「怎麼?」 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 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 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 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 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 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 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 但經此一反一復,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 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癒,又半年而神功盡復。 黃藥師因挂念,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 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 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 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 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 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 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 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 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 歐陽鋒道:「好!」 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裡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介面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里去比。」 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 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 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 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 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 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 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 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 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 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 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 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 郭靖眼裡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 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 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 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裡。 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 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 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 想到此處,熱血上涌,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 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 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我。 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斗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 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 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都栽在他的名下。 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 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儘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 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 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 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 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 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 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 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 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 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 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 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 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 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 郭靖叫道:「往哪裡跑?」 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筋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后,不知去向。 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 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 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 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 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 黃蓉大叫:「爹爹!」 躍起奔去。 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 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 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 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 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 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 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 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 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挾制我,是不是?」 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 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 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 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 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 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 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 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 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 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 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 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 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 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 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 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么?」 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 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 郭靖道:「不用!」 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 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 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愿就是。」 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 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麼顏面自居天下第一?」 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 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 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 郭靖一個踉蹌,沖向黃藥師面前。 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 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 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 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 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裡。」 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 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 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 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 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 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裡擱去?」 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 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 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 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 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 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余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 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 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 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 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里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 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 郭靖一愕,道:「這個……」 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 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 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 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 郭靖這才回簫避開。 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 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敵。 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后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 過得二百招后,我再使用重手便是。」 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后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 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后內力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 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裡,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 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 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 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 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 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 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 說著又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 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 堅強處下,柔弱處上。」 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 語有云:「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 的功力是否勝「剛」 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 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 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 拍出。 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 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 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 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后一人大叫三聲,三個筋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 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 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 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 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 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斗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 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 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 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 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 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 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 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 說著縱身撲上。 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 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 郭靖搶上迎敵。 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 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 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凄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 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 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 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 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 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 歐陽鋒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 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 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斗得甚是猛烈。 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 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 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 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 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 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 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 運起「彈指神通」 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 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 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 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松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 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 郭靖忙發掌救援。 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 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 空手搶上。 兩人這一番激斗,比適才更是猛惡。 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 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 「上擊巨闕!」 「反掌倒劈天柱。」 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 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 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 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 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 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 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 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 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 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 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 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 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哪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 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 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筋鬥倒翻出去。 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 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 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 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筋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 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 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 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 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 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 郭靖心想這裡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 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 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 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 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只覺「歐陽鋒」 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 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 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死後又是甚麼?」 等等疑問。 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斗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里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哪裡?」 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 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 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 影子同時發出一掌。 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 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 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裡逃?」 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 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慾碎,大叫:「好厲害!」 隨即左腳飛出。 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斗,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余,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 那影子動也不動。 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 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 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嘆息。 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迴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 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 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 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 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 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 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 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 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餚,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 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 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 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 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 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鵰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 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 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 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 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 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 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音。」 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 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 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 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 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 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 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 郭靖懷裡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 黃蓉任他獃獃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慘亡,愧無面目見我,那是甚麼意思?」 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 郭靖「嗯」 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麼?」 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 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 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 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 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 說著連連嘆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 郭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 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 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后。 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 繞過林子,只見雙鵰盤旋飛舞,正與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 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鵰雖勇,卻也難以取勝。 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 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髮,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 後來雙鵰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 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 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 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 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沖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裡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 這一來雙鵰倒也無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鵰,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 郭靖叫聲:「啊!」 躍下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 俯身扶起。 郭靖抱起了嬰兒。 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 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沒受傷嗎?」 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 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 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 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 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鵰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 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嘆息。 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 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之義,實為生平恨事。 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 力行仁義。 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 穆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 郭靖勸她回臨安去。 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 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 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兵守御。 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 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 郭靖焦躁起來,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 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 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 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 呂文德大驚,高叫:「有!」 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 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 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 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 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 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 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說。」 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禦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御工具。 呂文德心裡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 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有?」 呂文德道:「聽……聽見了。」 黃蓉道:「聽見甚麼?」 呂文德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 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 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 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意。」 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呂文德連連點頭,道:「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 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 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 老兄快請罷。」 靖、蓉二人嘆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 亂成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 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 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 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帥,難以禦敵。」 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 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 郭靖喜道:「蓉兒,真是妙用不盡。 那是甚麼故事,你快說給我聽。 咱們能學么?」 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 郭靖一怔,道:「甚麼?」 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 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 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國。 弦高雖是商人,卻很,當下心生一計,一面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 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 郭靖喜道:「此計大妙。 怎麼說要借我身子一用?」 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 伸手指去呵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 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 郭靖鼓掌稱是。 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颳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 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 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 郭靖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 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 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就只怕……」 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 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 黃蓉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 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 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麼法子?」 郭靖嘆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 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 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 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禦侮。 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 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 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 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厲。 黃蓉叫道:「來啦!」 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 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 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 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 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 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 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 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 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 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言傳令。 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 黃蓉道:「等一等!」 命守城官將甲胄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 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 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 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竟爾寂靜半晌。 慌亂之際,眾軍哪裡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里齊聲歡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 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 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 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弔橋之前。 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后隊的萬夫長。 那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 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 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 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么?」 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 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 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 拖雷心裡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 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吶喊,旌旗招動。 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中伏。」 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麼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哪裡在他眼內?只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后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 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 郭靖笑容登斂,憂形於色,搖頭道:「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 黃蓉沉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 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 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 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 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 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 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 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 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 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 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 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里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 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險些脫口答應。 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 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 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 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道:「四,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麼?」 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 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復誦無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 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后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 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 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抱。 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 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 黃蓉沉吟不答。 郭靖道:「你信不信我?」 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麼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 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鵰,隨軍北上。 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賓士,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 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 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 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 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 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們。」 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 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望大漠遠處,獃獃出神。 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 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在我的手裡。 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 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 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 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 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 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 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 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 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 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 這些珠兒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 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 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 親衛接過玉盤。 那使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 成吉思汗怒道:「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 左右,拿下了!」 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 從親衛手裡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 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 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上閑逛。 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里,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翱翔。 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 郭靖驚叫:「大汗,別射!」 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 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下來。 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 揚鞭向雄雕打去。 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一次射鵰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 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麼好。 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 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 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 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 郭靖沉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 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 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麼?」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 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 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 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 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 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 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麼好事?」 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 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麼一頓數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 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 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裡喃喃念著:「英雄,英雄……」 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后,辭別拖雷,即日南歸。 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 (全書完。 郭靖、黃蓉等事迹在《神鵰俠侶》中續有敘述。 )

成吉思汗家族

在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樹林里的人以打獵、捕漁和游牧為生。 他們分為許多不同的部族,後來都稱為蒙古人。 有兩個,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傳說中他有三隻眼睛,額頭中間還有一隻。 有一天,兩兄弟站在高山上*望,看見一群人沿著河過來。 哥哥對弟弟說:「那邊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可以做你的妻子。」 弟弟走過去一看,見那姑娘果然美貌動人。 兩兄弟把那姑娘雅蘭花搶了來,做了弟弟的妻子。 雅蘭花生了兩個兒子。 後來她丈夫死了。 她又生了三個兒子。 兩個大兒子暗地裡議論:「爸爸死了,媽媽卻又生了三個兒子。 我們家裡只有一個男僕,這三個孩子是他的兒子罷?」 雅蘭花知道了兩個大兒子的議論。 在春天裡的一天,她煮了臘羊肉給五個兒子吃,然後叫他們並排坐在一邊,每個人給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的就折斷了;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兄弟輪流著使勁拗箭,都折不斷。 雅蘭花說道:「大孩兒,二孩兒,你們懷疑三個弟弟是怎麼生的,是誰的孩子。 我也不怪你們。 你們不知道,每天晚上,有一道光從天窗中照射到我帳幕里,變成了一個淡黃色的男子,來撫摸我的肚皮,後來那人又變成了一道光,從天窗中出去。 這三個孩子是天神的兒子。 你們五人都是從我肚皮里生出來的,如果一個個分散開,就會像一支箭那樣給任何人折斷。 要是大家相親相愛,同心協力,就像合起來的五支箭那樣堅牢,誰也折不斷你們了。」 雅蘭花死後,五兄弟並不和睦。 四個哥哥說小弟勃端察兒不喜歡說話,是傻子,不分牲畜給他。 小弟弟只得騎了一匹禿尾巴生瘡的瘦馬,沿著斡難河出去打獵過活,揀拾野狼吃過後剩下來的殘肉。 但勃端察兒可不是傻子,是狼。 他搶劫別人的牲口,搶了一個孕婦做妻子,又娶了別的女人做妻子,俘擄別族的人做奴隸。 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勃端察兒和四個哥哥都是子孫眾多,一代代的繁衍下來,分成蒙古人的許多部族。 勃端察兒的子孫所組成的許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長叫做也速該。 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鷹捕雀,看見一個男子帶了美麗的新婚妻子經過。 也速該就回到家裡,叫了哥哥和弟弟,來追趕這對夫妻。 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兒乞惕部人,見到三個人惡狠狠的追來,很是害怕,騎了馬急奔,三兄弟在後追趕,赤列都繞著山岡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著的車前。 他妻子訶額倫(「雲」 的意思)說:「那三個人追來,想殺死你。 只要保住性命,不難再娶得妻子。 每個車座上都有女子,每輛車中都可以找到夫人。 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個妻子,叫她用我的名字好了。 現在你快逃,聞著我的香氣逃走罷。」 把身上的衫子脫下來給他。 赤列都剛接過衫子,看見那三個人繞過山坳追來,忙拍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會,追他不上,回來把訶額倫帶走。 她大聲哭叫,也沒有法子。 也速該把她帶回家去,和她成親。 也速該和訶額倫生了四個兒子,一個。 大兒子生下來的時候,左手掌里握著一塊凝結的血塊。 那時也速該和敵人打仗,捉來的俘虜中有一個人名叫鐵木真,就把兒子取名為鐵木真,紀念這個勝仗。 鐵木真就是後來的成吉思汗。 鐵木真九歲 (有的書上說是十三歲) 的時候,父親也速該帶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見了一個親戚德薛禪。 德薛禪見鐵木真眼睛明亮,臉有光彩,很是歡喜,說他有個女兒,請他父子去看看。 也速該見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向德薛禪求婚。 德薛禪答應了。 那小姑娘名叫蒲兒帖,比鐵木真大一歲,十歲了。 也速該將帶來的馬匹當作財禮,把兒子留在德薛禪家裡,就回去了。 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兒人在宴會。 塔塔兒人請他喝酒,但想起也速該以前搶掠過他們,便在食物里放上了毒藥。 也速該在回家途中,覺得很不舒服,勉強支撐著走了三天,回到家中,毒發而死;臨死時把妻子兒女托給親信蒙力克照顧。 蒙力克依著也速該的囑咐,去把鐵木真領回家來。 鐵木真見父親死了,撲在地下大哭。 也速該是部族的領袖,他死之後,兒子幼小,部族中人拋棄了訶額倫夫人母子,去歸附另一個部族泰亦赤兀惕人。 訶額倫夫人趕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沒用。 有一個忠心的族人勸大家不要走,反給他們用刀砍死了。 訶額倫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採拾野果野菜,撫養孩子長大。 也速該另外一個妻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別克惕,一個叫別勒古台,也跟訶額倫夫人和鐵木真住在一起。 有一天,鐵木真和比他小兩歲的親弟弟合撒兒,還有別克惕、別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釣魚。 鐵木真和合撒兒釣到了一條銀魚,另外兩兄弟恃強搶了去。 鐵木真兄弟氣憤得很,回去告訴母親。 訶額倫夫人勸他們要和好,說大家同是一個父親的兒子,不應該爭鬧,要齊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報仇。 鐵木真和合撒兒不聽母親的話,說道:「昨天射到一隻雀兒,給他們搶了去,今天又來搶魚。 咱們可不能老是受他們欺侮。」 兩兄弟氣憤憤的奔了出去。 別克惕坐在山岡上牧馬,忽然看見鐵木真從後面掩來,合撒兒從前面過來,手裡都拿著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說道:「咱們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還沒有報,你們為甚麼把我當作眼中釘?我們大家孤零零的,除了影子之外,沒有旁的;除了馬尾之外,沒有旁的鞭子。 為甚麼要自相殘殺?請你們不要殺弟弟別勒古台。」 說罷,盤膝而坐,也不抵抗。 鐵木真、合撒兒二人一前一後的把他射殺了。 兩兄弟回家。 一進門,訶額倫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氣就明白了,大大生氣,狠狠的責罵了他們一頓。 鐵木真長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殺死他,但給他逃了出來。 後來鐵木真去娶了幼年時父親給他定下的妻子蒲兒帖。 蒲兒帖帶來一件名貴的黑貂皮襖做嫁妝。 鐵木真將這件貂皮襖拿去送給父親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著也速該的舊情,對鐵木真很是照顧,認他為義子。 有一天半夜裡,篾兒乞惕人忽然前來襲擊,幸虧訶額倫夫人的女僕耳朵好,遠遠的就聽見了,忙叫醒眾人逃跑。 鐵木真躲在不兒罕山裡,敵人尋他不到。 可是鐵木真的妻子蒲兒帖沒有馬騎,躲在一輛牛車裡,給篾兒乞惕人發現了。 篾兒乞惕人就是訶額倫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們為了報復訶額倫夫人被奪的仇恨,所以半夜裡來襲擊。 他們捉到了年輕美貌的蒲兒帖,怨仇已報,又找不到鐵木真,就收兵回去,把蒲兒帖給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鐵木真去向義父王罕求救。 王罕點起了兵,又約了另一個義子札木合,和鐵木真三路會師去攻打篾兒乞惕人。 打了很久時候的仗,才把篾兒乞惕部打垮。 鐵木真把妻子奪了回來,很是高興。 蒲兒帖在歸途中生了個兒子,沒有嬰兒襁褓,就把他裹在麵粉里。 這個兒子是篾兒乞惕掠奪者和她生的。 鐵木真也不介意,把孩子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給他取名為朮赤,那是「客人」 的意思。 鐵木真聰明勇敢,很有見識,勢力越來越大,打敗了無數敵人,做了蒙古許多部族的共同領袖。 大家尊他為成吉思汗。 「成吉思」 是「大海」 的意思,頌揚他和海洋一樣偉大。 他的妻子蒲兒帖和他生了三個兒子和幾個女兒。 成吉思汗報了仇,把泰亦赤兀惕部滅了,把害死他父親的塔塔兒部也打垮了。 成吉思汗和部屬商議,怎樣處置塔塔兒部的俘虜。 大家說,塔塔兒部的男子,只要高過車軸的,一概殺死,婦女兒童就分給大家做奴隸。 成吉思汗的異母弟別勒古台開完了會,從帳房裡出來。 塔塔兒部中有人問他:「你們商量些甚麼?」 別勒古台說:「決定將你們高過車軸的男人都殺死。」 塔塔兒的俘虜知道后就奮力抵抗,使成吉思汗部下遭到很大損失。 成吉思汗很是生氣,下命令說,以後開親族會議,不許別勒古台參加。 成吉思汗娶了塔塔兒部美麗的姑娘依速甘做妃子。 依速甘說:「我的妹妹也遂比我還要美麗。」 成吉思汗道:「如果我找到你的姊姊,你肯讓位給她么?」 依速甘說:「肯的。」 成吉思汗便派人去找尋。 也遂和她丈夫正在樹林中避難,終於被兵士捉住,她丈夫卻逃跑了。 也遂的確美麗非凡,成吉思汗很是愛她。 有一天,成吉思汗坐在也遂、依速甘兩姊妹中間飲酒,聽得也遂長嘆一聲,神色鬱鬱不樂。 他就起了疑心,把博爾術和木華黎兩員大將叫來,吩咐說:「把所有的人一部一部的分開。 自己部里不準有別部的人。」 這樣分開之後,剩下一個年輕男子無部可歸,查問出來,原來是塔塔兒人,就是也遂的丈夫。 成吉思汗怒道:「這個人心懷惡意,混在我們這裡,想幹甚麼?塔塔兒部中凡是比車軸高的男人都要處死,還有甚麼說的?快快斬了。」 就把他殺了。 成吉思汗對也遂還是一樣的寵愛。 成吉思汗東征西伐,捉了不少俘虜。 他分給母親和幼弟斡赤斤一萬戶百姓,作為奴隸。 他母親訶額倫夫人心裡嫌少,但沒有作聲。 給長子朮赤九千戶,次子察合台八千戶,三子窩闊台五千戶,幼子拖雷也是五千戶。 給二弟合撒兒四千戶,三弟合赤溫二千戶,異母弟別勒古台一千五百戶。 他叔父曾經投降過敵人,成吉思汗不分俘虜給他,還想殺了他。 大將博爾術、木華黎等苦苦相勸,說他叔父和他父親從小在一個帳房中居住,在同一隻鍋子里吃飯。 成吉思汗想起了父親,才饒了叔父不殺。 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臨死之時,將妻子兒女托給蒙力克照料。 蒙力克有七個兒子。 他又娶了訶額倫夫人為妻,成為成吉思汗的後父。 蒙力克的七個兒子中,有一個名叫闊闊出,是個巫師,在蒙古人中是最有學問的人。 「成吉思汗」 這個尊號就是他提議的。 他裝神作怪,自稱常常騎馬到天上,所以蒙古各部的族長都很尊敬他。 闊闊出越來越狂妄,有一次聯合了六個兄弟,把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兒捉住了,吊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 合撒兒是草原上出名的勇士,據說力氣比三條牯牛還大,射箭能射到五百丈遠。 他身材高大,人家說他一餐可以吃完一隻小牛。 那當然都是誇張,然而他總是個了不起的好漢。 成吉思汗那時候心情正在不好,聽到了合撒兒被吊打的消息,就罵他道:「人家說,世上凡是活的東西,都打你不過。 為甚麼你給人家打敗了?」 合撒兒很難過,流著眼淚走了,三天沒見哥哥的面。 闊闊出去向成吉思汗挑撥離間,說道:「上天有指示:這一次讓鐵木真執掌大權,下一次讓合撒兒執掌大權。 所以你如果不提防合撒兒,後患可大得很。」 成吉思汗信了,當即出發去逮捕合撒兒。 訶額倫夫人得到了訊息,急忙乘了白駱駝轎車,連夜賓士,黎明時候趕到,只見成吉思汗已把合撒兒的衣袖縛住了,除下他的帽子,正在那裡嚴厲審問,想要殺死他。 他見母親趕來,就避在一邊。 訶額倫夫人怒氣沖沖的下車,親手解開合撒兒的袖子,盤膝坐下,解開衣衫,露出了兩隻乳房,說道:「鐵木真孩兒,看見了嗎?你是吃這奶長大的。 你三弟、四弟一個奶還沒吃完,你二弟合撒兒已把我兩個奶都吃完了。 他吃完了我兩個奶的乳水,使我胸頭舒暢,心裡快活。 合撒兒力大無比,箭法了得,打倒了無數敵人。 現今敵人打完了,你就不要合撒兒了嗎?」 成吉思汗為了要使母親息怒,就說:「母親責備得是,我很慚愧,以後我不敢這樣了。」 他雖然沒有殺死合撒兒,但總是擔心合撒兒會搶他的權位,暗中奪取了合撒兒所領的大部分百姓,原來的四千戶百姓,只給他剩下一千四百戶。 後來訶額倫夫人知道了,很是愁悶,老得很快,不久就死了。 合撒兒手下的人有許多很害怕,都悄悄逃走了。 巫師闊闊出的勢力漸漸擴大,許多部族都去投奔他,擁他為領袖。 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奴隸有些逃到闊闊出那裡,斡赤斤派人去討還。 闊闊出把他的使者打了一頓,不許使者騎馬,叫他背負了鞍子,徒步回來。 斡赤斤親自去講理。 闊闊出七兄弟圍住了要打他。 斡赤斤害怕得很,只得認錯。 七兄弟強迫他跪在闊闊出的面前悔過。 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還沒有起床,斡赤斤就到帳里跪下哭訴。 和成吉思汗睡在一起的蒲兒帖夫人坐起身來,拉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見斡赤斤痛哭,不禁也掉下淚來,對丈夫道:「他們吊打了合撒兒,又逼迫斡赤斤下跪,欺侮你的好兄弟。 將來你逝世之後,你留下來的廣大國土,當然就給他們搶去了。」 成吉思汗對斡赤斤道:「闊闊出就要過來,你會知道怎麼報仇的。」 斡赤斤拭乾了眼淚,走到帳外,預備下三個大力士。 過不多時,成吉思汗的後父蒙力克老翁領著七個兒子,一同走進帳里。 斡赤斤抓住闊闊出的衣領,說道:「昨天你強迫我下跪悔過,現今我們角力去。」 闊闊出返身也把斡赤斤的農領扭住。 成吉思汗道:「到外面去,你們摔一場交。」 斡赤斤把闊闊出拉出去,預先伏下的三名大力士迎上來,捉住闊闊出,折斷了他的腰。 斡赤斤回進帳去,說道:「闊闊出跟我摔交,打敗了,耍胡賴,躺在地下不肯起來。」 蒙力克老翁明白了原因,對成吉思汗道:「當你廣大的國土還只像小小土塊的時候,我就跟你做同伴。 當洶湧的大江還只像小溪的時候,我就跟你相識了。 你怎麼不念舊情?」 他六個兒子攔住了帳門,圍繞著火盆,挽起了袖子要打。 成吉思汗急了,喝道:「讓開!」 衝出帳去,眾衛士便上來保護。 成吉思汗見到闊闊出的屍身,命人取來一頂舊帳幕,搭在屍身上。 第二天早晨,帳幕本來關著的天窗打開了,帳幕的門仍然關著,闊闊出的屍身卻不見了,再也找不到。 成吉思汗對大家說:「巫師闊闊出打我的弟弟,又說壞話離間我們兄弟,違犯了天意,所以上天把他的性命和屍身都取去了。」 成吉思汗又責備蒙力克不對,看在母親的分上,沒有處罰他和他別的兒子。 成吉思汗率領大軍去討伐花剌子模。 那是在蒙古人西方的回教大國,土地廣大,人民眾多,兵力很強。 花剌子模的蘇丹摩訶末傲慢而胡塗。 成吉思汗出兵的前夕,妃子也遂對他說:「大汗越高山、渡大河,長途遠征。 如果你高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蒙古國家由誰來治理?你像樑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你四個兒子之中,由誰來執政?請大汗留下旨意。」 這件事大家心中都早已想到了的,但誰也不敢提。 也遂是成吉思汗寵愛的妃子,所以她說了出來。 成吉思汗召集眾人,說道:「也遂雖是女子,她這話倒是很對。 我的弟弟、兒子、博爾術、木華黎,你們都不說。 我倒不知自己已經老了,好像是不會死的,竟把這件事給忘了。 朮赤,你是我長子,你怎麼說?」 朮赤還沒開口,次子察合台大聲道:「父王叫朮赤說話,要派他做甚麼?我們能讓著篾兒乞惕的雜種管轄么?」 朮赤聽察合台這樣說,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襟,怒道:「我父王從來不把我當作外人,你為甚麼老是跟我過不去?你甚麼事勝過我了?你不過暴躁驕傲而已。 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輸了,就割下大姆指。 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輸了,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 請父王下令。」 兩兄弟互相拉著衣襟。 博爾術搶上去拉住了朮赤的手,木華黎拉住察合台的手。 成吉思汗鐵青了臉不作聲。 大臣闊可搠思說道:「察合台,你為甚麼說這樣的話?你們出生之前,各部各族的人都打得昏天黑地,連睡覺的時候也沒有,大家日夜只是打仗、擄掠。 察合台啊,你的話讓你母親傷心。 你們同是蒲兒帖夫人的兒子,是同胞親兄弟,你這樣的話,忘了母親的大恩,令她灰心落淚。 你們英明的父王建國之初,何等艱難困苦,忍飢挨渴,汗流腳底。 你們的母親一同吃苦,把好吃好喝的東西留給你們,清洗你們的屎尿,直到你們會站立騎馬。 你們母親盼望的是愛子幸福,你們千萬不可令她憂愁。」 成吉思汗道:「不能這樣說朮赤。 朮赤當然是我的長子,這種話不許再說。」 察合台笑道:「朮赤是有本事的。 朮赤和我,都是父王的大兒子。 我二人齊心合力為父王出力。 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他將來繼承父王的大業。」 成吉思汗問朮赤:「你怎麼說?」 朮赤知道自己沒有希望繼承大位,便道:「察合台的話不錯。 我們二人齊心為你出力。 我也推舉窩闊台。」 成吉思汗道:「世界廣大,江河眾多。 你們只要出力去攻打外國,地方有的是,你們盡可去占來做牧場。 朮赤、察合台,你們兩個今後一定要和睦,不可讓人恥笑。」 兩人都答允了。 成吉思汗問窩闊台:「你有甚麼話說?」 窩闊台道:「父王恩賜,兩位兄長推舉,我只有勉力去做。 要是我的子孫不行,雖然包著草,牛也不吃,雖然包著油,狗也不吃,那麼自有兄弟們的子孫來高舉父王的大纛。」 成吉思汗點頭稱是,問四子拖雷道:「你有甚麼話說?」 拖雷素來和窩闊台很是友愛,說道:「我願全力輔助窩闊台三哥。 他忘了的,我提醒他。 他睡著了,我叫他起來。 他出去征戰,我總是在他身旁。」 於是成吉思汗便立窩闊台為繼承人。 在攻打花剌子模之時,朮赤和察合台兩人仍是不和,兩軍不能協調,征戰不利。 成吉思汗派窩闊台做總司令,統率兩軍,這才節節勝利。 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攻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龍傑赤大城。 三兄弟分取了城中的百姓工匠,沒有留給父王。 三兄弟回來時,成吉思汗惱怒得很,三天沒有傳見。 博爾術、木華黎等大將勸他說:「為了教訓花剌子模的蘇丹,我們已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玉龍傑赤的百姓雖然被大汗的三個兒子分了,也和大汗自己所有一樣。 我軍大勝,大家都很歡喜,大汗何必發怒?兒子們做錯了事,心裡很害怕,以後一定會小心謹慎,請准許他們謁見罷。」 成吉思汗接受勸告,命三個兒子進見,引述祖言古語,重重責罵。 朮赤、察合台、窩闊台三人站著,汗流滿面,又是慚愧,又是害怕。 三名親衛箭筒士勸大汗道:「兒子們打了勝仗,大汗這樣重責,令他們灰心。 兒子們已經知錯了。 從日出的地方到日落的地方,敵人還很多,讓我們去攻打他們,去攻打巴格達的蘇丹,去搶奪他們的金銀、綢緞。 大汗請息怒罷。」 成吉思汗怒氣平息,重賞勸他的大將和三名親衛箭筒士,與三個兒子和好。 成吉思汗的皇后妃子很多,他讓她們分住在五個地方,蒙古人在帳幕里居住,所以稱為五個斡兒朵,斡兒朵是「宮帳」 的意思。 第一斡兒朵的正後是元配蒲兒帖皇后,其次有五個皇后,再下面有許多妃子。 各斡兒朵的情形都相同,不過後妃的數目有多有少。 蒲兒帖皇後生了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四個兒子,五個女兒。 第二斡兒朵的正後是忽蘭皇后。 她父親是篾兒乞惕部的一個酋長,本來跟隨乃蠻部的塔陽汗對成吉思汗作戰。 塔陽汗敗死後,那個酋長帶了女兒去向成吉思汗投降,要把美麗的女兒獻給他。 走在路上,遇到成吉思汗部下的一名將領納牙阿。 納牙阿說:「現今戰事激烈,你們父女倆如在路上遇到軍隊,恐怕會遭難,你女兒會受到污辱。 你們留在我這裡,等戰事結束,我護送你們去見大汗。」 於是父女倆在納牙阿的帳幕里住了三天,再去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要殺納牙阿,說他不該將這樣美麗的姑娘在帳幕里留了三天。 忽蘭和納牙阿忙說明經過。 成吉思汗發覺忽蘭果然仍是處女,對她很是寵愛,對忠誠的納牙阿也大加重用,覺得這樣美麗的姑娘在他帳幕里住了三天,居然仍是處女,這人可以付託大事。 成吉思汗很喜歡忽蘭,稱她為「我那嬌小的美人兒」。 忽蘭皇後生了一個兒子,叫做闊列堅。 成吉思汗待他如同四個嫡子一樣。 後來闊列堅隨拔都西征,在俄羅斯中箭而死。 第二斡兒朵的次后叫做古兒八速,是塔陽汗的後母。 當塔陽汗和成吉思汗打仗的時候,古兒八速曾說蒙古人身上很臭。 這句話給成吉思汗聽到了,後來將她俘虜了來,就問她:「你說我們蒙古人身上很臭嗎?」 當晚就娶了她,大概要她聞聞自己身上臭不臭。 第三斡兒朵的正後是也遂皇后。 在諸后之中,她和忽蘭皇后兩人最為得寵。 成吉思汗出征,有時帶忽蘭同行,有時帶也遂同行。 第四斡兒朵的正後是依速甘皇后。 她是也遂皇后的妹妹。 由於她舉薦姊姊,成吉思汗才得到也遂皇后。 她嫁給成吉思汗較早,但甘心位居姊姊之下。 第四斡兒朵的三后名叫合答安皇后,是四大功臣之一赤老溫的妹妹。 成吉思汗少年時被泰亦赤兀惕人俘虜,脫逃后躲在赤老溫家裡的羊毛車中,才得免難。 後來成吉思汗滅了泰亦赤兀惕部,合答安的丈夫被亂兵殺死,她給蒙古兵俘虜了。 她遠遠望見成吉思汗,大叫:「鐵木真救我。」 成吉思汗就收她為妻。 四大斡兒朵之外,又另有一個「斡兒朵」,正後是金國的公主。 成吉思汗率兵圍困燕京,金國皇帝送女兒歧國公主求和。 當時金國皇宮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國公主最美麗聰明,宮中稱她為「姐」。 這位「小姐姐」 嫁了成吉思汗后,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稱她為「公主皇后」。 成吉思汗為她特別成立一個「公主斡兒朵」。 五個斡兒朵分設在不同地方,相隔很遠。 成吉思汗征服西夏,把西夏百姓殺了一大批,於豬兒年(丁亥,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在西夏去世,年七十三歲。 去世的地方在今甘肅東部清水縣。 也遂皇后一直陪伴著他。 車子載著大汗的金棺東歸,走到一個地方,車輪陷入了地里不動,許多駿馬也拖拉不動。 一個善歌的歌手唱道:「大汗啊,你棄掉天下而去了,你的皇后、皇子、親族、故土都在等你回去。 你所出生的故鄉,還在遙遠的地方。 你的蒲兒帖皇后、忽蘭皇后,你的夥伴博爾術、木華黎他們,都在等你回去。 由於西夏的姑娘們美麗,你忘了蒙古的親人么?」 這樣唱了之後,車子動了,把成吉思汗的遺體送回蒙古。 諸將嚴守秘密,路上遇到行人,一概殺卻,免得消息泄漏。 大汗的靈柩在各個皇后的斡兒朵中逐一陳列發喪,最後葬在不兒罕山中。 成吉思汗年輕的時候被篾兒乞惕人追逐,避入不兒罕山,躲過了大難。 不兒罕山是斡難河和怯綠連河的發源地。 成吉思汗曾在山谷中一株大樹下默思多時,說過要葬在這棵大樹的下面。 兒子們遵從他的遺命。 葬后不起墳墓,蒙古兵將騎了大群馬匹踐平土地,後來四周長起密林。 至今還沒有發現真正的所在地。 成吉思汗所征服的大帝國,從中心騎馬向四方奔跑,據說東南西北都要賓士一年才到邊界。 他把這個大帝國分給四個兒子。 長子朮赤的封地,在今日蘇聯的鹼海、頓河、伏爾加河一帶,稱為「欽察汗國」。 因為那時候這些地方叫做欽察。 朮赤是長子,但不得繼承大位,封地又遠,所以怏怏不樂,後來就生病了。 成吉思汗派他去征討裏海、黑海北方諸地,朮赤沒有很快的出動,成吉思汗很不高興。 後來成吉思汗征伐了西域回蒙古,沿途幾次叫朮赤來相會。 朮赤生了病,不能來見。 那時有個蒙古人從朮赤的領地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朮赤的病況。 那人說大身體很好,行前還見到他帶了大隊人馬在打獵。 成吉思汗大怒,便率兵去征討問罪,派窩闊台與察合台作先鋒。 大軍剛要出發,朮赤的死訊由快馬傳到。 成吉思汗十分悲痛,問起死因,才知他生病已久,那次行獵的其實是朮赤的部將。 大汗要將傳假訊的人捉來治罪,那人卻已逃走了。 朮赤死時四十九歲,有十四個兒子。 長子鄂爾達,次子拔都。 鄂爾達自知才能不及弟弟,兄弟倆又友愛,所以將繼承父位的權利讓給了拔都。 察合台的長子叫做莫圖根。 成吉思汗在他的眾多孫子之中,最鍾愛莫圖根。 在攻打花剌子模時,有一次圍城,莫圖根被敵人射死。 成吉思汗很是悲痛,城破之後,把全城的百姓都殺光了,為孫兒報仇。 那時察合台還不知兒子已死,旁人都不敢告訴他。 有一天,成吉思汗和幾個兒子一同吃飯,假裝大發脾氣,說兒子們都不聽話,對察合台尤其惱怒。 察合台很是惶恐,說道:「我如不聽父王的吩咐,甘願被父王處死。」 成吉思汗道:「我不論甚麼吩咐你都聽,是嗎?」 察合台道:「是。 兒子決計不敢違命。」 成吉思汗道:「那麼你聽我吩咐。 你的兒子莫圖根已經死了。 我叫你不可悲傷。」 察合台大驚,拚命的忍住眼淚,裝作並不悲傷,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飯,才獨自到野外去放聲大哭。 察合台脾氣暴躁,但很會辨別是非,軍中如果有甚麼爭執,疑難不決,由他來判斷,總是十分公平。 窩闊台能夠繼承大位,察合台擁立的功勛最大。 窩闊台繼位后,遇到甚麼大事,總是派人去徵求二哥的意見,對他十分尊敬。 察合台的封地在新疆、阿富汗、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一帶,稱為「察合台汗國」,地域也十分廣大。 窩闊台的領地「窩闊台汗國」 在今蘇聯中亞細亞巴爾喀什湖附近。 他是蒙古的共主,統治蒙古本部和中國北部,所以作為特別領地的「窩闊台汗國」,地域就很小了。 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死時五十六歲,因酗酒得病。 他個性光明磊落,寬大溫和,曾公開檢討自己,說:「我繼承父皇的大位以來,做了四件好的事情。 第一,征服金國;第二,成立了驛站,因而數萬里之間交通便利;第三,在許多沒有水的地方開掘了水井,使得百姓有豐富的水草,繁殖牲口;第四,在所征服的各城各地設立治民官,讓眾百姓能安居樂業。 但我也做了四件錯事,第一,我繼承大位,受命統治萬國,但我時時飲酒大醉;第二,我強娶叔父斡赤斤所屬部眾中的女子,這是不合道理的;第三,我誤信讒言,殺死了父親手下的功臣朵豁勒忽,他是忠義人,我十分後悔;第四,我下令構築圍牆,圈定兄弟們的牧地,以致兄弟們發出怨言。」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小兒子,也最得他鐘愛。 成吉思汗出征,經常叫拖雷陪在身邊,稱他是「伴當」。 成吉思汗死後將大部分精兵猛將都交了給他,因此四個兒子中,拖雷這一系兵力最強,勢力最大。 拖雷為人英明,很得人心。 成吉思汗逝世時,察合台和窩闊台都領兵在外,只有拖雷在蒙古本部,所以軍國大事都由他決定,稱為「監國」。 蒙古習俗,國主由親王大將共同推舉,這個大會叫做「庫里爾台」。 成吉思汗雖有遺命要窩闊台繼承,但根據習慣,還是要召開「庫里爾台」 來正式推舉。 大會中王公、駙馬、眾大將都極力推舉拖雷。 窩闊台也不敢接任大位。 拖雷卻主張尊重父皇遺命。 會議一直開了四十幾天,始終不能決定。 最後在拖雷堅持之下,斡赤斤和察合台也都贊成擁戴窩闊台,窩闊台才得到庫里爾台的承認。 兔兒年(辛卯,一二三一年),窩闊台大汗親征金國,攻破居庸關,佔領了許多城市,忽然得了病,說不出話。 巫師卜占之後,說道:「因為殺害金國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靈作祟侵害大汗,必須由親族中一個人代死,否則病不能好。」 拖雷說:「我答應過父皇,一心輔助皇兄,我願意代皇兄死。 巫師,你念咒罷。」 巫師就念了咒,給拖雷飲了神水。 拖雷說:「請皇兄照料我的孤兒和妻子。」 不久就死了。 拖雷代死之後,窩闊台的病果然就好了。 蒙古人對拖雷都十分欽佩。 窩闊台更加感激,曾說他將來死後,要將大位傳給拖雷的長子蒙哥。 (朮赤的赤子) 窩闊台做大汗的第七年,俄羅斯諸部起來反抗。 窩闊台聽從察合台的意見,命令諸王、駙馬、萬戶、千戶各派長子出征。 因為每個長子麾下都是兵眾將廣,所以實力特彆強大,總兵力大約是十五萬人。 這次西征稱為「長子遠征」。 拔都是朮赤的繼承人,是長子中的長子 (其實是次子) ,由他做統帥。 察合台部派長子莫圖根 (已死) 的長子不里統軍,窩闊台部由長子貴由統軍,拖雷部由長子蒙哥統軍。 統軍的是長子,但別的兒子也有不少參加遠征。 大軍西征,勢如破竹,平定了欽察、北俄羅斯、南俄羅斯,攻克莫斯科、基輔等大城。 在征服俄羅斯等十一個國家之後,拔都決定分兵三路西征,於是搭起大帳設宴。 在宴會中卻發生了一場大爭吵。 拔都是長兄,又是大軍統帥,宴會還沒有開始,便拿起酒杯來先飲了幾杯。 察合台的孫子不里、窩闊台的兒子貴由十分不滿,吵嚷起來。 不里罵道:「拔都為甚麼先飲酒?他自以為是元帥,其實是個生鬍子的婆娘,早就該將他踏在腳底下。」 貴由說:「這是個帶弓箭的婆娘,我們二人早就該用棍子狠狠的打他一頓。」 還有一個大將附和二人。 大吵之後,宴會不歡而散。 他們為甚麼罵拔都是「婆娘」 ?拔都很會打仗,對待部下將士很好,人人叫他為「賽因汗」。 「賽因」 在蒙古話里是「好」 的意思,說他是「好王子」。 不里和貴由對部下卻很兇,他們覺得拔都婆婆媽媽,不夠威風,像個女人。 更重要的原因,是察合台系和窩闊台系的王子們心中對朮赤系的王子都瞧不起,總記得朮赤並不是成吉思汗的親兒子。 拔都派人去稟告了大汗。 窩闊台很是惱怒,等貴由回來朝見報告戰況時,痛罵他:「聽說你在出征途中,把有屁股的人都打了屁股,把軍人的臉都丟光了。 你自以為征服了俄羅斯,就可對兄長不敬嗎?其實那又不是你的功勞。」 把他送去給拔都處分,把不里交給察合台處分。 拔都自然不敢當真處分大汗的兒子貴由,但這場怨仇互相結得很深。 拔都和貴由、不里兩人爭吵后,兵分三路。 北路軍察合台部隊,由察合台的另一個兒子貝達爾任統帥,攻打波蘭。 中路軍朮赤部隊,由拔都自己任統帥,攻打匈牙利。 南部軍窩闊台部隊,由大將速不台及窩闊台另一個兒子合丹 (貴由的弟弟) 共任統帥。 北部軍擊破波蘭大軍,打得波蘭王布萊斯狼狽逃命,渡過奧得河,在莘爾斯達特大平原上和波蘭日耳曼聯軍遭遇,一場大戰,波德聯軍全軍覆沒。 貝達爾命部下在戰場上割下敵軍的耳朵,收集在一起,共有九巨捆之多。 這是世界史上有名的一個戰役。 中路軍和南路軍也都節節勝利。 北、中、南三路軍隊在多瑙河畔會師,只殺得歐洲人屍骨如山,藍色多瑙河變成了紅色多瑙河。 拔都大軍一路打到亞德里亞海的威尼斯國邊界,一路打到離維也納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歐洲,忽然接到窩闊台大汗逝世的消息,於是拔都下令班師。 這次西征一共打了六年,嚇得歐洲人心驚膽破,稱之為「黃禍」。 拔都班師回到俄羅斯,在自己汗國都城中駐守。 從東到西,幾萬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勢力範圍。 他統治的欽察汗國,歐洲人稱為金帳汗國。 俄羅斯侯王在金帳前戰慄聽命,達四百年之久。 當元朝在中國的統治結束后,金帳汗國仍然統治著俄羅斯。 直到十六世紀中葉,俄國彼得大帝興起,蒙古人在俄國的統治才衰退而消失。 拔都的哥哥鄂爾達讓位給拔都,所以拔都將東方錫爾河一帶地方分給哥哥,鄂爾達一系建立了「白帳汗國」。 拔都的弟弟昔班 (朮赤第五個兒子) 西征有功,拔都也分給他一片領地,建立的汗國叫做「青帳汗國」。 這兩個汗國都遠不及金帳汗國重要。 (窩闊台的長子) 窩闊台死後,皇后和諸王大臣召開「庫里爾台」。 幾次召拔都來參加,拔都始終不來。 大會決定立窩闊台的長子貴由接位。 貴由作了大汗,便要統兵去征討拔都,朝中大臣極力勸阻,才打消了這主意。 這是聰明的決定,如果出兵,多半打不過拔都。 貴由喜歡喝酒,手足有痙攣病,接位后第三年春天就死了。 (拖雷的長子) 短命的貴由死後,王公大將開「庫里爾台」 大會推舉大汗。 大會的地點是在拔都所管轄的地方。 會中王公大將都推舉拔都。 在成吉思汗的許多孫子中,拔都年紀最長,兵力強盛,西征的威名很大,仁慈而得人心,何況大會在他勢力範圍之內舉行。 然而拔都不肯當大汗,極力主張由拖雷的長子蒙哥接位。 拔都很精明,知道自己如做大汗,別的三系會聯合起來反對,自己寡不敵眾,一定抵擋不住。 蒙哥在西征之時和拔都很合作,堂兄弟間感情很好。 察合台系的不里、窩闊台系的貴由聯合起來反對拔都,拖雷系的蒙哥卻一直支持統帥。 庫里爾台大會尊重拔都的意見,推舉蒙哥當大汗。 這時朝中大權是在貴由的皇后海迷失手裡。 她想叫自己的兒子做大汗,派人去對拔都說:「大會議向來是在東方蒙古本部舉行的,這次在西方開,不合祖宗規矩,而且許多王公大將都沒有參加,會議的決定不能算數。」 拔都說:「那麼明年在東方再開大會好了。」 到了明年,拔都派自己的弟弟統領大軍,護送蒙哥到蒙古本部開會,自己駐在西方作後援。 開大會之時,窩闊台與察合台兩個系統的王公知道爭不過拔都和蒙哥,都不到會。 拔都傳下命令:哪一個不遵大會決定,國法從事。 朮赤和拖雷兩個系統的兵力很強,兩系聯合,窩闊台系和察合台系的力量及不上。 蒙哥做大汗的決定,在東方的大會中又通過了。 國家大權於是從窩闊台系轉移到了拖雷系的手裡。 窩闊台曾經說過將來要讓蒙哥做大汗。 但窩闊台的性子隨隨便便,說過的話不大放在心上。 他養了幾頭小獵豹,沒有奶吃,就叫人牽了一頭母牛來,讓小獵豹吃母牛的奶。 窩闊台有一個小孫子,名叫失烈門,就說:「爺爺,你叫小豹吃母牛的奶,這頭母牛自己的小牛就沒有奶吃了,不是要餓死么?」 窩闊台很感動,說道:「失烈門這話很對。 你很有仁愛心腸,將來可以繼我的位做大汗。」 所以失烈門一直認為自己有權繼承大汗的位子。 失烈門不是貴由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蒙哥做了大汗,失烈門和貴由的兩個兒子都不服。 貴由的兩個兒子在車中藏了兵器,想發動政變,結果被破獲了。 蒙哥把這三人送到荒僻地方去監禁起來,後來都殺了他們。 察合台的孫子不里和貴由交好,曾在宴會中一起罵過拔都,也參與了貴由兒子侄兒的政變密謀。 政變失敗后,蒙哥將不里送去交給拔都。 拔都就把他殺了。 蒙哥英明果毅,善於處理政務,他滅了大理、征服今西康、西藏、印度支那一帶土地,派兵遠征,攻克今伊拉克的首都巴格達,遣兵攻朝鮮、印度,擄掠了大批百姓和財物回來。 他做了九年大汗,在攻打時而死。 (拖雷的第四子) 蒙哥的胞弟忽必烈接任大汗,滅了南宋,統一全中國,是元朝的開國皇帝。 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后征服中國,統治了十五年,到八十歲才死。 他治理國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的。 他曾派兵去攻打、緬甸、越南等國。 攻打日本的大軍十餘萬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颶風,全軍覆沒。 蒙古兵天下無敵,但不懂海戰。 征日本的大軍在陰曆八月初一出發,那正是颶風季節,只要遲得兩個月出發,日本人一定也給蒙古人征服了。 蒙古兵從成吉思汗興起到忽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個大敗仗。 不是敗在敵人的手裡,而是敗給了颶風。 元朝在中國統治了八十九年,一共十個皇帝,都是拖雷的子孫。 (拖雷的第六子) 拖雷有十一個兒子,其中兩個做皇帝,那是長子蒙哥,四子忽必烈。 第六子旭烈兀也是大大有名之人,他比忽必烈小兩歲。 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 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領,第二次是拔都率領,第三次西征的統帥是旭烈兀。 忽必烈九歲時,成吉思汗從西域凱旋迴來,忽必烈和七歲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 成吉思汗率眾打獵,忽必烈射死一隻兔子,旭烈兀射死一隻野山羊。 蒙古人的習俗,兒童第一次射殺禽獸,要將獵物的血塗在長輩的手指上表示敬意。 旭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塗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魯。 忽必烈卻捧住祖父的手輕輕塗拂,成吉思汗很是歡喜。 這件事顯示兩兄弟從小就性格不同。 蒙哥做大汗的時候,裏海、阿母河一帶的回教徒木剌夷教派行兇作亂,派遣到處殺人。 蒙哥派六弟旭烈兀西征,將這個實行暗殺政策的教派滅了。 旭烈兀又再西行,攻破回教大教主哈里發的總部巴格達。 旭烈兀在巴格達城中,見到大教主哈里發的宮殿華美之極,一座又高又大的藏寶塔中珍寶堆積如山,感到十分驚異,把哈里發叫來,說道:「你積聚了這麼許多金銀財寶,到底用來做甚麼?你為甚麼不把財寶分給部屬,叫他們為你出力死戰,保住你的性命和巴格達?」 哈里發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是。 旭烈兀道:「你既然這樣喜歡財寶,這許多財寶我就都還給你。」 於是把哈里發關在藏寶塔里,不給他飲食,對他說:「這些財寶都是你的,你要吃便吃好了,沒有人來干涉。」 哈里發對著滿塔的金銀財物,但寶石珍珠是不能當飯吃的,困頓了七日就死了。 旭烈兀再派部下的漢人大將郭侃西征,攻打天房 (今沙烏地阿拉伯) ,天房蘇丹投降。 郭侃再渡海攻富浪 (今地中海中的塞普魯斯島) ,島上的蘇丹也投降。 那時蒙哥去世的訊息傳到,旭烈兀便停止西攻。 旭烈兀在伊朗、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一帶建立一個大汗國,稱為「伊兒汗國」。 伊兒汗國包括了中東當代所有的石油出產國家,邊境與埃及相接。 埃及抵抗蒙古人入侵,各地回教難民紛紛涌到,所以埃及就成為回教的中心。 旭烈兀曾向東羅馬帝國國王求婚,要娶他女兒。 東羅馬王不敢拒絕,但知道蒙古男人娶很多妻子,不捨得把公主嫁給他,於是送了自己的私生女兒瑪麗亞給他。 瑪麗亞到時,旭烈兀剛逝世,旭烈兀的兒子阿八哈就娶了她。 阿八哈瞧在妻子的面上,對待天主教徒很好,不加虐待,又和教皇、法蘭西等國建交,互通使節。 (拖雷的第七子) 拖雷的第七個兒子叫阿里不哥,當大哥蒙哥大汗逝世時,四哥忽必烈在攻打中國,六哥旭烈兀在西征,他自己在老家蒙古的和林大本營留守。 他得到一批王公大將的擁戴,立為大汗,而忽必烈則在上都開平立為大汗。 兩兄弟爭奪大位,擁護阿里不哥的王公大將較多。 但兩兄弟領兵打了幾仗,弟弟打不過哥哥,連戰連敗,終於投降。 忽必烈問他:「你倒平心而論,到底是該你做大汗,還是該我做?」 阿里不哥說:「以前是該我做,現今當然是你該做了。」 他意思是說,我是根據蒙古祖傳的規矩,由王公大將開「庫里爾台」 推舉的,你是用刀槍弓箭打出來的。 成吉思汗女兒很多,其中一個叫做阿剌海別吉,最有本事。 她先嫁汪古部酋長的兒子,丈夫死後,改嫁丈夫的哥哥的兒子,丈夫又死,改嫁趙王孛要合。 成吉思汗西征,四個兒子都帶兵隨行,派這個公主留守老家,稱為「監國公主」。 這位監國公主處理政事很有見識,經常判斷得很對。 監國公主的辦公廳有數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辦理政務。 那時在東方負責攻打金國的大將是木華黎,遇到軍國大事,都要向監國公主請示。 成吉思汗另有一個女兒布亦塞克,成吉思汗將她許配給宏吉剌部的酋長。 那個酋長嫌她相貌太丑,不肯娶她,成吉思汗就將這酋長殺了。 宏吉剌部是蒙古各部中專出的地方。 那個酋長平生美女見得多了,竟連大汗的公主也感到不能忍耐。 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就是宏吉剌部人,他的許多媳婦、孫媳也都是這部的女子。 到了忽必烈時,更定下規矩,每兩年一次,到宏吉剌去選妃嬪和宮女。 曠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國,到成吉思汗的孫子手裡才建成。 但基礎是成吉思汗奠定的。 無敵於天下的蒙古軍隊的一切制度和軍事技術,也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 他是人類歷史中位居第一的軍事大天才。 他的西征南伐雖然也有溝通東西文化的功勞,但對於整個人類,恐怕終究還是罪大於功。 《射鵰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樸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滅國無數的成吉思汗。 註: ①別勒古台據說有子孫八十人。 ②蒙古人譯名非常複雜。 本文譯名大致上依照《新元史》,但也有若干改動。 《依速甘》在《新元史》中譯作「也速干」,和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的名字太接近了。 ③斡赤斤在蒙古語中是「灶君、火王」 的意思。 蒙古習俗,由幼子守家,看管家財。 丘處機西去見成吉思汗時,途中曾受斡赤斤的款待。 斡赤斤知道他是大汗所召,不敢先向他請教長生的秘訣(見《長春真人西遊記》)。 斡赤斤壽命很長,後來忽必烈和弟弟阿里不哥爭位時,蒙古多數王公支持阿里不哥,斡赤斤卻擁護忽必烈。 據說他有一百個妻子、一百個兒子,妻兒走到他面前,有許多他竟不認識。 ④合赤溫早死,沒有留下甚麼重要事迹。 ⑤成吉思汗知道闊闊出得族人崇信,說他的生命和屍首都被上天取去,族人就認為連上天都處罰他,不會因此而反對成吉思汗。 猜想闊闊出的屍體一定是成吉思汗暗中派人取去的。 這是蒙古部族中軍權、政權對抗神權、文化權的一場鬥爭。 ⑥花剌子模的領土包括今蘇聯中亞細亞南部、伊朗、阿富汗等地。 ⑦玉龍傑赤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的阿母河畔,現名烏爾根赤。 ⑧金歧國公主的母親姓袁,是漢人。 但蒙古歷代大汗、皇帝的后妃中無漢人,只有朝鮮人。 ⑨日本人箭內亘著《元朝怯薛及斡耳朵考》(陳捷、陳清泉譯)對四大斡兒朵的所在地有所考證,但沒有提到「公主斡兒朵」。 葉奇《草木子》中說:蒙古諸汗葬后,以萬騎踏平墓地,在上面殺一隻小駱駝,以千騎守墓。 等明年青草生長,守軍移去,草原上一望平野,已無絲毫墓地的痕迹。 要祭墓的時候,把小駱駝的母親牽來,母駱駝來回悲鳴的所在便是葬所。 但等母駱駝死去,以後就誰也找不到墓地了。 成吉思汗陵寢的所在地,學者意見不一。 宋人彭大雅、徐霆所著《黑韃事略》,言陵墓在外蒙古克魯倫河側。 近人屠寄亦主此說。 張相文《成吉思汗陵寢發見記》一文,根據蒙古人近世傳說和清朝官方文書,認為陵墓在河套的榆林附近。 以主張外蒙古說的較多。 也許這只是巧合,更可能是巫師在神水中下了毒。 《新元史》的作者卻大讚拖雷誠心感動了鬼神。 拔都遠征軍於一二四一年三月十八日在Chmielnik大破波蘭王Boleslaw統率的軍隊;當年四月九日在Liegnitz大破波德聯軍,殺了西里西亞(德國南部、捷克北部)國王亨利二世;另一個戰役中在戰場上殺了布希米亞國王(今捷克)Wenceslas,打敗了烏高林大主教所統率的匈牙利軍。 大將速不台打敗了匈牙利王貝拉所統率的匈牙利、克羅茲、日耳曼、法國聯軍。 蒙古人統治黑海里的克里米亞半島,直到一七八三年才給俄國人佔去,離開現在還不到二百年。 失烈門這幾句話,或許是提醒祖父:「你如讓拖雷的兒子蒙哥繼任大汗,你自己的兒子、孫子卻沒有奶吃了。」 在《神鵰俠侶》中,改寫為死於攻襄陽之役。 在中國歷史書中,成吉思汗為元朝「太祖」,窩闊台為「太宗」,貴由為「定宗」,蒙哥為「憲宗」,忽必烈為「世祖」。 也速該和拖雷沒有做大汗,但因子孫做了大汗,所以追尊也速該為「烈祖」,拖雷為「睿宗」。 忽必烈在歷史上的評價很高。 《新元史》說他:「混壹南北,紀綱法度燦然明備,致治之隆,庶幾貞觀。」 極力讚揚他任用儒生;又說唐太宗玄武門之變,把哥哥和弟弟殺了,忽必烈也和弟弟爭位,但把弟弟捉來后沒有殺他,所以在這件事上還勝過唐大宗。 《元史》說他:「度量弘廣,知任善使,信用儒術,能以夏變夷。」 馬可波羅說他是:「自有人類祖先亞當以來,迄於今日,世上從來未見如此廣有人民、土地、財貨的強大君主。」 又Yule本《馬可波羅行紀》中引波斯歷史家Wassaf的評論,說:「從我國(波斯)境到蒙古帝國的中心,有福皇帝公道可汗駐在之處,路程相距雖有一年之遠,但他的豐功偉業,傳到了我們的地方。 他的制度法律,睿敏智慧,賢明判斷,可驚可羨的治績,據可信的證人如著名商賈和博學旅人的述說,都是遠遠超過了迄今所見的偉人之上。 單以他的功業和才能而言,已使歷史上所有的都黯然失色。 羅馬、波斯、中國、印度、阿拉伯等國所有的君主都及他不上。」 這些歌頌當然是未免太誇張了。 但忽必烈所統治的土地之廣,確是亘古未有。 屠寄《蒙兀兒史記》說他:「目有威稜,而度量弘廣,知人善用,群下畏而懷之……一變祖父諸兄武斷之風,漸開文明之治。」 但忽必烈歧視漢人,征服中國后虐殺甚眾,橫徵暴斂,元朝的規模製度遠不及清朝。 忽必烈派去征日本的統帥,是右丞相蒙古人阿剌罕、中書右丞漢人范文虎。 范文虎是呂文煥之兄呂文德的女婿。 呂文煥就是守襄陽多年的宋朝大將,後來投降了蒙古。 遇到颶風而覆沒的蒙古主力部隊由范文虎統帶。 范文虎落海后,漂流一晝夜,幸好抓到一塊船板而逃得性命。 忽必烈很是寬大,說遇到颶風不是他的過失,繼續重用他。 木剌夷是回教的一個狂熱教派,起源於波斯,正統回教認為他們是異端邪派。 這教派的領袖稱為「山中老人」,以暗殺作為主要手段,總部設在高峰的頂上,稱為「鷲巢」。 在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園,花木庭榭,美麗無比。 宮殿輝煌,裝飾有無數金銀珍寶,到處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 園中充滿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 山上養了一批幼童,從小就教導他們,說為領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 等他們到了二十歲時,在他們的飲料中放入迷藥,於他們昏迷中每次四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抬入花園,任由他們在花園裡無所不為,所有美女都溫柔的服侍他們。 這些青年盡情享樂,舒服之極,相信確是到了《可蘭經》中所說的天堂樂園。 過了一段時候,再用迷藥將他們迷倒,抬出花園。 他們轉醒之後,甚是失望,山中老人召他們來見。 這些青年自幼深受,確信山中老人是回教聖經中所說的大預言家,對他絕對崇拜。 山中老人問他們從哪裡來,都答稱來自天堂樂園。 山中老人於是派他們去行刺,說為教儘力,死後可入天堂。 這些青年為了返回天堂享樂,行刺時奮不顧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 各國君主對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對他所提的要求不敢不答應。 刺客所服的迷藥是大麻一類,突厘語稱為Haschachin,西歐歷史家稱這個教派的教徒為Assassini。 英文Assassin(刺客、暗殺者)一字就由此而來。 旭烈兀攻破了該派在高峰上的城堡,一舉而將之殲滅,不分老小,全部殺光。 但這教派分佈甚廣,總部被摧毀后仍在別的地方繼續活動。 那時回教徒在中東一帶勢力極大。 回教的大教主稱為哈里發,駐在巴格達(今伊拉克首都),就像基督教的教皇駐在羅馬一樣。 哈里發統率大軍,兼管政治。 當時在巴格達統治已近五百年,又佔領了基督教的聖城耶路撒冷。 西歐的基督徒組織「十字軍東征」,一次又一次的和回教徒作戰,規模巨大的東征共有八次,但終於打不過回教徒而失敗。 旭烈兀的西征卻只打一仗就摧毀了回教的大本營。 那個哈里發名叫木司塔辛,愛好音樂,是大食朝的第三十七代哈里發。 一說旭烈兀將他裹在毛氈中,放在巴格達大街上,命軍士縱馬踐踏而死。 郭侃的祖父郭寶玉是郭子儀的後裔,成吉思汗手下大將,隨大汗西征,功勞很大,在攻打撒馬爾罕城時身受重傷,流血不止。 成吉思汗命人剖開一條大牛的肚子,將郭寶玉放在大牛肚子里,後來就血止傷愈。 郭寶玉、郭侃在《元史》、《新元史》中均有傳。 洪鈞(賽金花的丈夫)對元史研究有極重大貢獻。 在中國歷史家中,他最先參考大量歐西書籍材料,以補充及校正《元史》,所著《元史譯文證補》成為柯紹忞著《新元史》的主要參考資料。 可惜他準備寫的《旭烈兀補傳》等篇,未及成而逝世。 《馬可波羅行記》的剌木學本中詳述蒙古大汗選妃之法:大汗每兩年一次派使者到宏吉剌部,把所有的處女都召集了來,檢查她們的皮膚、頭髮、面貌、口唇等等是否與全身相稱,用品定黃金成色的「克拉」 來定分數。 最高滿分是廿四K。 評定結果有的是十六K,有的是十七、十八K,要二十K、廿一K以上,才選到大汗的後宮。 大汗再派人在這些二十K以上的處女中選出三四十人,派大臣的妻子三四十人分別陪她們睡覺,審查她們是否有隱疾或缺點,睡著后是否打鼾,身上有沒有難聞的氣息。 淘汰了一批之後,每五人為一班(馮承鈞譯的本子則說是六人一班),每一班侍奉三日三夜,期滿改由第二班輪值,周而復始。 淘汰出來的姑娘仍住在宮裡,蒙古貴人有要娶妻的,大汗就遣一名姑娘給他,贈送豐富的嫁妝。 大汗到宏吉剌部這樣選女,該部族人都感到榮耀,因為選中的姑娘不是侍奉大汗,就是配給貴人,出路都很好。 本文材料主要出自下列各書: 1元史(宋濂等)2新元史(柯紹忞) 3蒙古秘史(外蒙古策·達木丁蘇隆編譯,謝再善譯)4馮承鈞:成吉思汗傳 5王國維:皇元聖武親征錄校注 6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註) 7李思純:元史學8HenryH.Howorth:HistoryoftheMongols9JeremiahCurtin:TheMongols,ahistory10GabrieleMondel:TheLifeandTimesofGenghisKhan11成吉思汗(蘇聯楊契維茨基著,邵循岱譯)

關於“全真教”

道教開始於漢代的「太平道」 與「五斗米道」。 先秦的道家是哲學上的學派,到了漢代才成為宗教。 六朝時有「干君道」 (即太平道)、「天師道」 (即五斗米道)、「皇家道」 等。 宋金以後,煉養派分南宗、北宗;符籙科教派分為「龍虎」 (即天師道,又稱正一教)、門皂、茅山三宗。 道教煉養派注重修仙長生之術,所煉的丹分為外丹、內丹。 外丹是黃白朮,末流演變為點金術,成為化學的前身,中外相同。 內丹是鍊氣,化為內功與內家拳術,以及醫學上針灸、經脈與穴道的研究,末流演變為房中術。 道教末流所吹噓的本事,是世俗人生的理想,既能財富無窮、長生不老、性能力特強,又能召仙降妖、招魂捉鬼,所以掌握了世俗最高權力的帝王也大感興趣。 北宋之末,徽宗皇帝對道教尤其著迷,命道教的領導人冊封他為「教主道君皇帝」。 金兵佔領北方后,北方百姓流離失所,慘受欺壓,陝西、山東、河北一帶興起了三個新的道教教派,稱為「全真教」 、「大道教」 、「太一教」,結納平民,隱然和異族的統治者對抗,其中尤以全真教聲勢最盛。 全真教不尚符籙燒煉,而以苦己利人為宗,所以大得百姓的尊敬。 全真教屬於道教中的北宗。 元朝虞集《道園學古錄》一書中說:「昔者汴宋之將亡,而道士家之說,詭幻益盛,乃有豪傑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則求返其真而已,謂之全真。 士有識變亂之機者,往往從之,門戶頗寬弘,雜出乎期間者不可勝紀。 而澗飲穀食,耐辛苦寒暑,堅忍人之所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於道,亦頗有所述於世。」 全真教的教祖是王喆。 (這「喆」 字也有寫作三個「吉」 字重疊的,兩個字的聲音意義都和「哲」 字相同。 ) 關於他的生平,終南山重陽宮有一大碑,上刻劉祖謙所撰的《重陽仙跡記》,其中說:「師咸陽人,姓王氏,名喆,字知明,重陽其號。 美須髯,目長於口,形質魁偉,任氣好俠,少,系學籍,又隸名武選。 天眷初,以財雄鄉里……後於南時村掘地為隧,封高數尺,榜曰:『活死人墓』。 ……大定丁亥夏,焚其居,人爭赴救,師婆婆舞於火邊,且作歌以見意。 詁旦東邁,遙達寧海,首會馬鈺於怡老亭。 馬亦儒流中豪傑者,與其家人孫氏俱執弟子禮。 又得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等七人,號馬曰丹陽、譚曰長真、劉曰長生、丘曰長春、王曰玉陽、郝曰廣寧、孫曰清凈散人……苦其出神入夢、擲傘投冠、騰凌滅沒之事,皆其權智,非師之本教,學者期聞大道,無溺於方技可矣。」 金密國公金源鑄撰有《全真教祖碑》,其中說:「先生美須髯,大目,身長六尺余寸,氣豪言辯,以此得眾。 家業豐厚,以粟貸貧人……有譚玉者,患大風疾垂死,乞為弟子,先生以滌面余水賜之,盥竟,眉發儼然如舊,頓親道氣蕭灑,訓名處端,號長真子。 又有登州棲霞縣丘哥者,幼亡父母,未嘗讀書,來禮,先生使掌文翰,自後日記千餘言,亦善吟詠,訓名處機,號長春子者是也。 后願禮師者雲集,先生誚罵捶楚以磨鍊之,往往散去,得先生道者,馬譚丘而已。 八年三月,鑿洞昆崙山,於嶺上採石為用,不意有巨石飛落,人皆悚栗,先生振威大喝,其石屹然而止。 山間樵蘇者歡呼作禮,遠近服其神變。 又或餐瓦石,或現二首坐庵中。 ……九年己丑四月,寧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蓮堂,夜有神光照耀如晝,人以為火災,近之,見先生行光明中。 ……至登州,游蓬萊閣下觀海,忽發颶風,人見先生隨風吹入海中,驚訝間,有頃復躍出,唯遺失簪冠而已,移時,卻見逐水波泛泛而出。 或言先生目秀者,即示以病眸;或誇先生無漏者,即於州衙前登溷。 凡為變異,人不可測者,皆此類也。 ……於寧海途中,先生擲油傘於空,傘乘風而起,至查山王處一庵,其傘始墮,至擲處已二百餘里也。 ……與眾別曰:『我將歸矣!』眾乞留頌。 先生曰:『我於長安欒村呂道人庵壁上書矣。』枕左肱而逝。 眾皆號慟。 先生復起曰:『何哭乎?』於是呼馬公附身密語。 ……銘之曰:咸陽之屬,曰大魏村,山川溫麗,實生異人。 幼之發秀,長而不群,工乎談笑,妙於斯文。 又善騎射,健勇絕倫。 以文非時,復意於武,勘定禍亂,志欲斯舉。 文武二進,天不我與……」 碑文中敘述王重陽許多希奇古怪的事迹,自然不可盡信,喝斥飛岩、口嚼瓦石、墮海不溺、擲傘飛行等等,或許是他顯示一些武功,而傳聞者加以誇大。 人家說他內功深厚,不必大小便,他即刻在官府衙門前大小便,作風十分幽默。 清末廣東東莞陳友珊著有《長春道教源流》八卷,考證王重陽曾起兵與金兵相抗,其中說:「王重陽,有宋之忠義也……據此則重陽不惟忠憤,且實曾糾眾與金兵抗矣。 金時碑記,有所忌憚,不敢顯言。」 全真七子都名顯當世,他們的事迹在碑文或書籍記載中流傳下來。 碑文和書籍都很多,重要的書籍有《歷世真仙體道通鑒》、《七真年譜》、《終南山祖庭仙真內傳》、《甘水仙源錄》、《金蓮正宗記》、《金蓮正宗仙源像傳》等。 元王利用《無為真人馬宗師道行碑》:「馬師鈺,字玄寶,號丹陽子……山東寧海州人……中元后,重陽祖師造其席,與之瓜,即從蒂而食,詢其故,曰:『甘從苦中來。』問:『奚自?』曰:『終南。 不遠三千里,特來扶醉人。』……遂心服而師事之。 祖師感化非一,師悟……頭分三髻,三髻者,三『吉』字,祖師諱也。 十四年秋,與三道友言志於秦渡鎮,師曰:『斗貧。』譚曰:『斗是。』劉曰:『鬥志。』丘曰:『斗閑。』師曰:『夫道以無心為體,忘言為用,柔弱為本,清凈為基。 節飲食,絕思慮,靜坐以調息,安寢以養氣。 心不馳則性定,形不勞則精至,神不擾則丹結,然後滅情於虛,寧神於極,不出戶庭而妙道得矣。」 金密國公鑄《譚真人仙跡碑銘》:「譚公處端,字通正,號長真子,初名玉,寧海州人,其父即*鐐之工,每里己生資濟貧窘……往執弟子禮,重陽使宿庵中。 時嚴冬飛雪,藉海藻而寐,重陽展足令抱之,少頃,汗流被體,如罩身炊甑中,拂曉以盥余水使滌面,月余,疾頓愈,由是推心敬事。」 王重陽伸腳令譚處端抱住,譚感全身發熱,當是王重陽以內功為他治病,盥余水中可能含有藥物,滌面月余而風疾痊癒,這說法自比「全真教祖碑」 中簡單的敘述更能入信。 金秦志安《長生真人劉宗師道行碑》:「劉先生處玄,字通妙,號長生子,東萊之武官莊人……承安丁巳,章宗召問至道之要。 先生對曰:『寡嗜欲則身安,薄賦斂則國泰。』」 《元史·丘處機傳》:「丘處機,登州棲霞人,自號長春子……金宋之季,俱遣使來召,不赴。 歲己卯,太祖自乃蠻命近臣徹伯爾劉仲祿持詔求之……處機乃與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見焉……經數十國,為地萬有餘里……既見,太祖大悅,賜食,設廬帳甚飭。 太祖時方西征,日事攻戰。 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以敬天愛民為本。 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 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賜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焉。 於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神仙』……時國兵踐蹂中原,河南北尤盛,民罹俘戮,無所逃命。 處機還燕,使其徒持牒招求於戰伐之餘,於是為人奴者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 元姚燧《王宗師道行碑銘》:「玉陽體玄廣度真人王處一,寧海東牟人……嘗俯大壑,一足跂立,觀者目瞬毛豎,舌撟然不能下,稱為『鐵腳仙』。 洞居九年,制鍊形魄。 長春頌以詩,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語。 出遊齊魯間,大肆其術,度人逐鬼、踣盜碎石……或以為善幻誣民,因召飲可鴆。 真人出門,戒其徒先鑿池灌水,撓而濁之,往則持杯盡飲,曰:『吾貧人也,未嘗從人丐取。 今幸見招,願丐餘杯,以盡君歡。』與之,又盡飲,歸,解衣浴池中,有頃,池木沸涸,以故不死。 ……或讒其善幻,世宗試而鴆之,見不可殺,悔怒,逐讒者。」 元徐琰《郝宗師道德碑》:「郝師大通,字太古,號廣寧子,寧海人……研精於易,因通陰陽律歷之術,性不樂仕進,慕司馬季主、嚴君平之為人,以卜筮自晦……乃棄家禮重陽於煙霞洞,求為弟子,重陽……解納衣,去其袖而與之,曰:『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蓋傳法之意也。」 《續文獻通考》:「廣寧坐趙州橋下,兒童戲累石為塔於其頂,囑以勿壞,頭竟不側,河水溢,不動,亦不傷。」 據《續文獻通考》及《登州府志》:「孫仙姑不二,號清凈散人,寧海縣忠顯幼女……父以配馬丹陽,生三子。 丹陽既棄家從道,重陽祖師畫骷髏勸化之,又畫天堂一軸示之。 姑棄三子詣金蓮堂祈度。 重陽贈以詩,改今名,遂授以道要。」 丘處機遠赴西域去見成吉思汗的事迹,隨行弟子李志常著有《長春真人西遊記》 (有王國維校注本) 一書,詳述經過及旅途見聞。 《長春真人西遊記》載有丘處機旅途中的一首長詩:「金山東畔陰山西,千岩萬壑攢深溪。 溪邊亂石當道卧,古今不許道輪蹄。 前年軍興二太子(即察合台),修道架橋徹溪水。 今年吾道欲西行,車馬喧闐復經此。 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誇清雄。 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 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餘尺。 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大略猶尋常。 雙車上下苦敦顛,百騎前後多驚惶。 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 縣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 河南海北山無窮,千變萬化規模同。 未若茲山太奇絕,磊落峭拔加神功。 我來時當八九月,半山已上皆為雪。 山前草木曉如春,山後衣衾冷如鐵。」 丘處機、李志常一行,在西行途中見到成吉思汗攻破花剌子模諸城后屠戮之慘,《長春真人西遊記》中有云:「方算端(即蘇丹,回教國王) 之未敗也,城中常十餘萬戶,國破而來,存者四之一。」 近代史家新會陳垣先生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對全真教甚為推重,書中說:「自永嘉以來,河北淪於左衽者屢矣,然卒能用夏變夷,遠而必復,中國疆土乃愈拓而愈廣,人民愈生而愈眾,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艱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 三教祖之所為,亦先民表現之一端耳。」 後記中又說:「……覺此所謂道家者類皆抗節不仕之遺民,豈可以其為道教而忽之也……諸人所以值得表揚者,不僅消極方面有不甘事敵之操,其積極方面復有濟人利物之行,固與明季遺民之逃禪者異曲同工也。」 據陳垣先生考證,全真教歷任掌教,自王喆以後,依次為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尹志平、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苗道一、孫德或、藍道元、孫履道、苗道一(二次接任)、完顏德明。 其中譚處端曾任教主,尹志平壽至八十三歲,《射鵰》、《神鵰》兩書中寫他們早死,並非根據史實。 全真七子和以後歷任教祖未必都會武功,他們鍊氣修習內功,主要是健身卻病之術。 在《神鵰俠侶》書中出現的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的近臣 (「蒙古」 兩字的漢譯,據說是耶律楚材所創) ,當丘處機會見成吉思汗時,耶律楚材和他時相往來,作詩唱和。 但耶律楚材信奉佛教,對於丘處機得到成吉思汗的優待 (命丘處機通管天下僧尼,豁免道士賦稅差役,但僧人不能豁免) 十分不滿,在他所著的《西遊錄》中對丘處機大肆攻擊。 今人姚從吾先生著有《耶律楚材西遊錄足本校注》專文,詳加分析,認為耶律楚材的攻擊都是從宗教的偏見出發,不能成立。 《列仙全傳》是明朝萬曆年間刊行的一部有文有圖的道家傳說故事書。 中國的神仙傳記,以題名漢劉向撰的二卷《列仙傳》為最早,陶弘景、葛洪、孫夷中、杜光庭、沈汾等相繼有所編撰。 最大部頭的是北宋初年樂史所撰的《總仙記》,共一百三十卷,相信傳說中的全部仙人都已包括在內,但已失傳。 《列仙全傳》九卷,敘述了五百八十一位仙人的故事,起自老子、木公、西王母,一直敘至明朝成化、弘治年間。 其中許多並不是仙人,只是會幻術或得到皇帝封號的道士。 在現存的這類書籍中,這是內容最豐富的了。 這書號稱是王世貞編輯,又有李攀龍序,但多半是刊行此書的汪雲鵬所偽托。 汪雲鵬是徽州「玩虎軒」 書鋪的主人,曾刊行許多附有精美插圖的書籍和戲曲本子。 「射鵰」 第四集中所附王喆、馬鈺、譚處端、丘處機、郝大通、王處一等六人的圖像都出於此書。 《列仙全傳》中也有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的故事,但沒有圖。 六幅圖中所繪全真教六位領袖的故事,都強調神怪法力。 圖中王重陽手中提鐵罐,因他曾提鐵罐乞食。 他有許多特立異行,常人以為他是瘋子,叫他「王害風」,風同瘋,即稱他為「王瘋子」。 馬鈺逝世那一天,對門人說:「今日當有非常之喜。」 不久聽得空中有音樂聲,仰見仙姑乘雲而過,仙童玉女,擁導前後,對馬鈺說:「我們先去蓬島等你。」 當夜馬鈺在大風雷中去世。 譚處端在高唐縣寫了「龜蛇」 二字送給茶館主人吳六,吳掛在茶館里,後來鄰舍失火,延燒甚廣,只有吳六的茶館不遭波及。 延祥館中有枯槐一株,丘處機以杖繞而擊之,喝道:「槐樹復生!」 槐樹至今榮茂。 郝大通圖中所繪是他在趙州橋邊頭頂磚石小塔的故事。 王處一圖中所繪是王重陽飛傘二百里而傳書的故事。 《射鵰英雄傳》中所說的黃裳真有其人。 近人陳國符先生《道藏源流考》中考證宋徽宗訪求天下道教遺書刻板的經過頗詳。 徽宗於政和三年下詔天下訪求道教仙經,所獲甚眾。 政和五年設經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閩縣,由郡守黃裳役工鏤板。 所刊道藏稱為《政和萬壽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 黃裳,字晟仲,人稱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三年卒,年八十七。 《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說他:「頗從事於延年養生之術。 博覽道家之書,往往深解,而參諸日用。」 黃裳刊印道藏的名氣很響,後來明教刊印經書,也借用他的名字。 陸遊《渭南文集卷五·條對狀》:「明教偽經妖像,至於刻版流布。 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為校勘、福州知州黃裳為監雕。」

後記

《射鵰英雄傳》作於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商報》連載。 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報》副刊編輯李沙威兄對這篇的愛護和鼓勵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不能讓我將這修訂本的第一冊書親手送給他,再想到他那親切的笑容和微帶口吃的談吐,心頭甚感辛酸。 《射鵰》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 這是小說和戲劇的特徵,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複雜性。 大概由於人物性格單純而情節熱鬧,所以《射鵰》比較得到歡迎,曾拍過粵語電影,在泰國上演過潮州劇的連台本戲,目前香港在拍電視片集;曾譯成了暹羅文、越南文、馬來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小說如《江南七俠》、《九指神丐》等等種類也頗不少。 但我自己,卻覺得我後期的某幾部小說似乎寫得比《射鵰》有了些進步。 寫《射鵰》時,我正在長城電影公司做編劇和導演,這段時期中所讀的書主要是西洋的戲劇和戲劇理論,所以小說中有些情節的處理,不知不覺間是戲劇體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療傷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劇的場面和人物調度。 這個事實經劉紹銘兄提出,我自己才覺察到,寫作之時卻完全不是有意的。 當時只想,這種方法小說里似乎沒有人用過,卻沒有想到戲劇中不知已有多少人用過了。 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 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聯繫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兇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 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 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成吉思汗的事迹,主要取材於一部非常奇怪的書。 這部書本來面目的怪異,遠勝《九陰真經》,書名《忙豁侖紐察脫必赤顏》,一共九個漢字。 全書共十二卷,正集十卷,續集二卷。 十二卷中,從頭至尾完全是這些嘰哩咕嚕的漢字,你與我每個字都識得,但一句也讀不懂,當真是「有字天書」。 這部書全世界有許許多多學者窮畢生之力鑽研攻讀,發表了無數論文、專書、音釋,出版了專為這部書而編的字典,每個漢字怪文的詞語,都可在字典中查到原義。 任何一個研究過去八百年中世界史的學者,非讀此書不可。 原來此書是以漢字寫蒙古話,寫成於一二四○年七月。 「忙豁侖」 就是「蒙古」,「紐察」 在蒙古話中是「秘密」,「脫必赤顏」 是「總籍」,九個漢字聯在一起,就是《蒙古秘史》。 此書最初極可能就是用漢文注音直接寫的,因為那時蒙古人還沒有文字。 這部書是蒙古皇室的秘密典籍,絕不外傳,保存在元朝皇宮之中。 元朝亡后,給明朝的皇帝得了去,於明洪武十五年譯成漢文,將嘰哩咕嚕的漢字注音怪文譯為有意義的漢文,書名《元朝秘史》,譯者不明,極可能是當時在明朝任翰林的兩個外國人,翰林院侍講火原潔、修撰馬懿亦黑。 怪文本(漢字蒙語)與可讀本(漢文譯本)都收在明成祖時所編的《永樂大典》中,由此而流傳下來。 明清兩代中版本繁多,多數刪去了怪文原文不刊。 《元朝秘史》的第一行,仍是寫著原書書名的怪文「忙豁侖紐察脫必赤顏」。 起初治元史的學者如李文田等不知這九字怪文是甚麼意思,都以為是原作者的姓名。 歐陽鋒不懂《九陰真經》中的怪文「哈虎文缽英,呼吐克爾」 等等,那也難怪了。 後來葉德輝所刊印的「怪文本」 流傳到了外國,各國漢學家熱心研究,其中以法國人伯希和、德國人海涅士、蘇聯人郭增、人那河通世等致力最勤。 我所參考的《蒙古秘史》,是外蒙古學者策·達木丁蘇隆先將漢字怪文本還原為蒙古古語(原書是十三世紀時的蒙古語,與現代蒙語不相同),再譯成現代蒙語,中國的蒙者謝再善據以譯成現代。 《秘史》是原始材料,有若干修正本流傳到西方,再由此而發展成許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黃金史》。 西方學者在見到中國的《元朝秘史》之前,關於蒙古史的著作都根據《黃金史》。 修正本中刪去事迹甚多,如也速該搶人之妻而生成吉思汗、也速該被人毒死、成吉思汗曾被敵人囚虜、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被敵人搶去而生長子朮赤、成吉思汗曾射死其異母弟別克帖兒等,都是說起來對成吉思汗不大光彩的事。 《九陰真經》中那段怪文的設想從甚麼地方得到啟發,讀者們自然知道了。 蒙古人統治全中國八十九年,統治中國北部則超過一百年,但因低落,對中國人的生活沒有遺留重大影響。 蒙古人極少與漢人通婚,所以也沒有被漢人同化。 據李思純在《元史學》中說,蒙古語對漢語的影響,可考者只有一個「歹」 字,歹是不好的意思,歹人、歹事、好歹的「歹」,是從蒙古語學來的。 撰寫以歷史作背景的小說,不可能這樣一字一語都考證清楚,郭嘯天、楊鐵心等從未與蒙古人接觸,對話中本來不該出現「歹」 字,但我也不去故意避免。 我所設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現代化的詞語,如「思考」 、「動機」 、「問題」 、「影響」 、「目的」 、「廣泛」 等等。 「所以」 用「因此」 或「是以」 代替,「普通」 用「尋常」 代替,「速度」 用「快慢」 代替,「現在」 用「現今」 、「現下」 、「目下」 、「眼前」 、「此刻」 、「方今」 代替等等。 第四集的插圖(大陸版未收一編注)有一幅是大理國畫師張勝溫所繪的佛像,此圖有明朝翰林學士宋濂的一段題跋,其中說: 「右梵像一卷,大理國畫師張勝溫之所貌,其左題雲『為利貞皇帝白票信畫』,後有釋妙光記,文稱盛德五年庚子正月十一日,凡其施色塗金皆極精緻,而所書之字亦不惡雲。 大理本漢~G榆、唐南詔之地,諸蠻據而有之,初號大蒙,次更大禮,而後改以今名者,則石晉時段思平也。 至宋季微弱,委政高祥、高和。 元憲宗帥師滅其國而郡縣之。 其所謂庚子,該宋理宗嘉熙四年,而利貞者,即段氏之諸孫也。」 其中所考證的年代弄錯了。 宋濂認為畫中的「庚子」 是宋理宗嘉熙四年(一二四○年),其實他算遲了六十年,應當是宋孝宗淳熙七年庚子(一一八○年)。 原因在於宋濂沒有詳細查過大理國的歷史,不知道大理國盛德五年庚子是一一八○年,而不是六十年之後的庚子。 另有一個證據,畫上題明為利貞皇帝畫,利貞皇帝就是一燈大師段智興(一燈大師的法名和故事是我杜撰的),他在位時共有利貞、盛德、嘉會、元亨、安定、亨時(據羅振王《重校訂紀元編》。 《南詔野史》中無「亨時」 年號)六個年號。 宋濂所說的庚子年(宋理宗嘉熙四年),在大理國是孝義帝段祥興(段智興的孫子)在位,那是道隆二年。 此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該館出版物中的說明根據宋濂的考證而寫,將來似可改正。 宋濂是明初有大名的學者,朱元璋的皇太子的老師,號稱明朝開國文臣之首。 但明人治學粗疏,宋濂奉皇帝之命主持修《元史》,六個月就編好了,第二年皇帝得到新的資料,命他續修,又只六個月就馬馬虎虎的完成,所以《元史》是中國正史中質素最差者之一。 比之《明史》從康熙十七年修到乾隆四年,歷六十年而始成書,草率與嚴謹相去極遠,無怪後人要另作《新元史》代替。 單是從宋濂題畫、隨手一揮便相差六十年一事,他可想得到《元史》中的錯誤百出。 但宋濂為人忠直有氣節,決不拍朱元璋的馬屁,做人的品格是很高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